迎娶侧妃的喜堂上, 我一身华服坐在李丹辰身侧。
那文家的二小姐，对着我盈盈一笑, 纤长的手捧着茶碗呈到我面前。
我放在袖中的手紧了又紧，露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接过了她手中的茶碗，轻轻嘬了一口。
那茶水带着微微的苦涩透入我的心尖, 我的余光扫过李丹辰的脸。
他似乎感觉到我的目光，转头回视着我, 带着一丝欣赏。
我立刻敛眸垂首，心中已是了然, 他需要的是个识大体的女人。我扯出一抹苦笑，既便我不能成为他心中所爱, 能在身边扶持着他登上那九五之位也是好的。
时间如白驹过隙, 李丹辰在短短两年时间内瓦解了太子的势力, 使得陛下全然信任他。景和元年, 他坐上了那万人之上的龙座，成为大虞的新君主，而我自然而然的当上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他携着我走上那悠悠长道, 站在高台上俯视群臣, 受万人敬仰。
我内心无比欢喜，尽管我相貌平平、身子孱弱，那又如何？此时站在他身侧的是我, 而非那些莺莺燕燕的女人。
当上皇后, 我原想着好好为他看管着这偌大的后宫, 奈何这身子委实不争气，三天两头卧病在榻，太医前来诊脉，语重心长的让我休养身子，不可太过操劳。
李丹辰知道后前来宽慰我，他让我将凤印与宝册交由文淑妃暂为保管。
文淑妃便是那文媚，文家的二小姐。如今的她风头正盛，李丹辰对她十分宠爱。他的心思太深，我摸不透他对文媚是否真心，但文媚此人却是个厉害的人儿，能歌善舞的总能对上他的喜好。我自愧不如，也无能力去与她争上一争，索性撒手不管，将宫门紧闭图个清净。
后来，天下昌盛，百姓安定。李丹辰时常微服出巡、视察民情，就在那时，他遇上了乔婉。
一年后，乔婉入了宫，不同于其他嫔妃需经年月一步步晋封，她初入宫，他便封她为皇贵妃，只屈居我之下。这使我暗暗心惊，到底是何样的女子能令他这般宠幸？
第二日，她来栖芜宫请安，我见着了她，果然是生得玲珑出尘，听说还是虞京的第一美人。我扬起端庄的笑意命人赐座。
与之交谈一二后，发现乔婉的性情颇与我投缘，相比那娇纵的文媚，我更是愿意与她往来。
乔家是清流世家，从开国之初延续百年的贵胄之族，在大虞颇受尊敬。而乔婉是乔家家主的小女儿，凭着这身份，她入宫封了皇贵妃，朝中也无人敢质喙。
只是她方入宫就得了极高的荣宠，不光是令我暗暗诧异，更是危及了文媚的地位。文媚常常使着绊子令乔婉为难，日子久了，她也就不再忍让，二人在后宫中暗潮汹涌。
对于此事，我亦是乐见其成的，我索性同李丹辰开了口，商量着将文媚手中的凤印交由乔婉来掌管，如今文家权势滔天，他正愁着如何压制文家的焰气，顺势就应了下来。
往后的日子宫中更是热闹无比，而我关上门不去理会，一边轻抚着摇篮中熟睡的孩儿，心下泛起微微涟漪。
我身子委实太虚，直到嫁给李丹辰第十一年才得了这个孩子，我勾起一抹笑意，爱怜地看着粉雕玉琢的孩子。
幸好是个小皇子……
日后我的曦儿便是大虞的太子，母后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春去秋来，在这深宫中的日子过得十分漫长。
慢慢的我的脸上长出了细纹，梳发时竟无意发现了白发。
晨时，嫔妃们来请安时，望着她们那一张张如花的笑颜，我心生荒凉。
乔婉细心的发现了我的异常，待众妃散去时留了下来，陪着我散散心。
时光的流逝并未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她依旧美得不可方物，比起初入宫时更添上几分温婉，这几年她一直荣宠不衰，李丹辰也无心纳娶妃嫔，日日都往婉心殿去。
我心下一片涩然，对于乔婉，我心中复杂如斯，既恨她，恨她轻而易举的赢得了李丹辰的爱、恨她生得美貌万千荣宠集于一身，可又敬她，她不骄不纵性情极好，是个有着玲珑剔透心的女子。
我与她逛着御花园时，李丹辰过来了，他大步流星朝着我们走来，望着乔婉露出一抹柔意。
许是碍于我在场，他轻咳了声，温声道：“皇后也在啊。”
我点头，了然道：“出来得久了，身子有些乏累，臣妾先告退了。”
他点了点头，眼里却满满当当的装着她。我手指微紧，扯出一抹笑来，福身离开。
将要离开御花园时，我还是没忍住回头朝他们看去，明媚的阳光下，李丹辰正在替她挽起耳边垂落的青丝，那神色柔得似水，那是我从未感受过的爱意。
八月的盛夏，我的身子却微微发寒，扶着兰月的手轻颤着不能自已。兰月早已看出我的心绪，低着声道：“娘娘保重身子，如今重要的不是陛下的心，而且三皇子的将来。”
我心下缓缓镇定，兰月说得对，如今的情爱对我已无任何意义，我的曦儿才是我的命。只是方才那一晚，却令我嫉妒得几欲发狂，美人叹迟暮，遑论我这般貌不出众的，我的结发夫君此时正对着别的女人万般柔情，怎叫我不心痛难忍。
顺平二年，河西旱灾引发了暴动。饥民们纷纷涌入了京城，引来一片骚动。
河西百姓民声载怨，钦天监夜观天象、摆阵问天，结果大出众人所料，喻言所出，后宫有妃乃陨星降世，使得河西大旱无雨。
很快，矛头皆指向乔婉，李丹辰勃然大怒，将钦天监判了凌迟，可这消息早已传到民间，河西百姓跪在皇城外叩首请愿，求当今圣上赐死乔贵妃。
我问兰月：“你觉得此事有何蹊跷？”
兰月答道：“河西多年大旱，却在今年突然暴动入京，再来钦天监测出乔贵妃乃陨星降世，这消息陛下早命人封锁，却不知因何缘由传了出去，百姓们又像有组织的在皇城外请愿。这一桩桩事情太巧了，若要说不是有人设局，奴婢是不信的。”
我笑了笑道：“这其中定是文家人在暗中操控挑唆，他们真是胆大，明知道贵妃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还如此肆意妄为。”
“文家的权势，如今连陛下都压不住了，自然是不怕乔家的。”
说到文家，我便恨得牙痒痒，大皇子李昶因得了文家的拥护，在宫中嚣张跋扈，曦儿常常向我哭诉，可我却没能替他还个公道，可怜我的孩儿，堂堂太子却被一个皇子欺负成这样，叫我心疼不已。
“依奴婢看，陛下如今只是表面对文家重用、对大皇子赏识，您看陛下对张大学士等人青睐有加，说不准正暗削弱文家势力呢。”兰月道。
我在宫中念佛多年，对朝堂之事也只是母亲入宫探望时说上一二，兰月说的倒是十分见解，我轻叹口气，何时才能等到我的曦儿长大，母后真怕护不住你。
兰月看着我认真道：“娘娘，虽说现在的大皇子跋扈风光，宫中流言蜚语说他能与太子殿下一争高下，可依奴婢只见，陛下早已对文家厌恶至极，更是不会有将皇位传给大皇子的说法，您如今要担心的是乔贵妃。”
我敛眸看她，淡声道：“你什么意思？”
“陛下宠爱乔贵妃众人皆可目睹，如今贵妃只得了个公主，陛下就将公主宠上了天，若是日后贵妃再得了个皇子呢……”
我微微一惊，是啊，端看如今的长公主，可想而知，若乔婉为李丹辰诞下皇子，那曦儿的位置还保得住吗？
朝元殿上，百官跪地高呼：“求陛下降旨成全河西百姓。”
李丹辰指着阶下众人，怒急攻心道：“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
“陛下，如今外患迫近，我朝边境极是不安，万万不可再生内乱啊！”有人大声喊道。
“求陛下成全，下官愿以死请谏。”
“下官也愿意……”
李丹辰颓然坐在龙座上，威仪的面容露出一丝苍老。
我坐在栖芜宫中等候着朝堂上的消息，很快小德子前来汇报：“陛下赐了鸩酒送去婉心殿。”
“再去。”我淡淡道。
又过了一会，他急匆匆进来道：“娘娘，陛下将酒鸩酒拦下了，换了壶玉泠春送去婉心殿。”
我沉沉吐出口郁气，握紧了拳头，李丹辰你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来，既然如此，那我就替你将事做了吧。
我换上早已备好的宫婢服饰去了婉心殿，婉心殿的殿门打开，里头只有乔婉一人，坐在纱帐后悠然抚着古琴。
瞧她这一架势，似乎正在等候着什么。
我摘下帷帽静静看着她，一曲过后，她收起纤指朝我轻轻一笑：“臣妾在等着朝元殿的圣旨，久侯不来没曾想却等来了皇后娘娘。”
我勾起一抹冷笑：“贵妃也不必等了，陛下原是送来了鸩酒，中途又截了去。”
她瞧了眼桌上的金盏壶，弯唇道：“臣妾方才就在想怎么五段送了壶玉泠春来，原来如此。”
“贵妃，你可知如今河西百姓齐齐跪于皇城外，朝堂之上众官以死请柬，惹得陛下龙颜大怒，说要将所有请柬之人与请愿百姓都乱棍打死。”
乔婉微微一愣，咬了下唇道：“竟有此事发生。”
“陛下为了你要做这种事，说句大逆之言，委实荒唐。真到了那时候，凉的可是百姓们的心啊！”我循循道来。
乔婉默默看了我一会，我挺直了背脊，在她的目光下慢慢生出一丝薄汗。
良久，她笑了笑道：“娘娘今日来此的意思，臣妾也明白了。陛下是个英明神武的主君，自然不能做荒唐之事，臣妾、臣妾愿以命殉天，换河西大雨。”
我舒了口气，望着她道：“贵妃大义。”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似乎早已看透我心中那些心思，却又不去拆穿，她道：“臣妾为娘娘抚琴一曲吧，就当临别赠礼。”
铮铮琴音自她指尖流出，如玉珠滚落又如雨幕倾泻，直直撞入我心扉。一曲过后，我恍然回神，心中舒畅无比。
“贵妃此时心中可有害怕？”我心生慨然，遂问道。
她摇摇头，轻漫得不似正处在漩涡中的人，淡笑着说道：“害怕倒没有，只是可惜没能再见一见娇儿。”
“贵妃放心，你走以后，本宫会待娇儿如生母。”
“有皇后这句话，乔婉谢过了。”
我起身，在桌前留下瓷瓶，叹息一声走出婉心殿。
顺平二年冬，贵妃自缢，成全了河西百姓和朝中百官，也成全了那位悲痛欲绝的君主。
……
时至今日，我将往事淡淡道出，心中一阵舒畅，这些事憋在心中多年，已成枷锁死死扣着我的心，我日夜礼佛，乞求上天的原谅，这一生我只做这么一件错事，却令我痛苦了半生。
李娇望着我，眼神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
“太后娘娘，也许你不知，母妃她留了一封信在乳娘那儿，她告诉我，她的死不怨任何人，一切皆她心甘情愿。如今我也不想在追究什么，往后各自安好吧。”她说罢，转身离开。
我唤着她的名：“娇儿……我对你是真心疼爱。”
她顿了顿，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慈安宫。
雨声渐大，我逐渐体力不支，跪坐在蒲团上，扯出一抹苦笑。
其实，我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如今看着曦儿慢慢成为一个好皇帝、看着大虞重新安定下来，心中已是满足。
接下去的日子，就是一日度着一日，我依旧会在这佛堂之中虔诚的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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