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那么华丽,那么短暂,那么的痛彻心扉,带给她一生都无法愈合的伤痛。
时隔三十年,她以为心中的伤痕早已平复,以为可以将这痛苦深埋在心底。
“我本以为,就算世人再疑我,伤我,诽我。至少你该敬我,护我,爱我,坚定不移地相信我。没想到……”
却没想到,伤她最深的却是含辛茹苦,不惜牺牲一生的幸福,养大的儿子!
这一刻,巨大的痛苦啃噬着心灵,仿佛又回到了那一个寒冷的春夜……
“小姐……”季嬷嬷上前,扶住太妃的手。
太妃头也不回,笔直地走了出去。
“王爷,你好糊涂!”傅嬷嬷气极摇头。
夏侯烨满脸颓然,退后一步,跌进椅中,全没了之前的咄咄逼人。
傅嬷嬷轻叹一声,斟了一杯酒给自己,又替他把酒满上:“也难怪王爷会多想,宫中本是是非之地,无风也要掀起三尺浪。更何况,小姐和皇上的确曾两情相悦。虽说发乎情,止乎礼,但那样的身份,那样的环境……”
世人都以为皇上忌惮薛家势大,故意冷落薛素素,纳进后宫十年仍未宠幸。
却不知这种情况,其实是薛素素自己选择的。
先帝天纵奇才,岂会惧怕外戚势大,连妃子都不敢宠幸?
当年心高气傲的薛素素,并不甘心做薛皇后争权夺利的棋子,嫁给比自己父亲年纪还要大的男人,老死宫中。
她表面顺从薛皇后乖乖进宫选秀,暗中却与先帝约法三章。
明确表示,在帝后的这场权利对奕中,站在先帝这边。
充当先帝的眼线,帮他出谋划策,助他打压薛家的气焰。唯一的条件,就是先帝殡天之后,放她出宫。
因为薛皇后的原因,太妃很小便出入宫庭,先帝可说是看着她长大。
对她的感情,极实很复杂。
既有父辈对晚辈的疼宠,又有男人对女人的欣赏,更有帝王对人才的爱惜。
因此,她这番看似胡闹的要求,先帝竟然默许了。
当然,还有一部份原因,是他做为一个帝王的骄傲。
他不屑,也不愿意用权利去得到她。
曲意奉承,刻意乖顺以此争宠邀幸的女人,在后宫里还少吗?
薛素素的出现,着实令人眼前一亮。所以,他愿意陪她玩这个游戏。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她的臣服,心甘情愿地投入他的怀抱!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里,薛素素度过了十年看似平静的后宫生涯。
从而在那一年的春日宴,遇到了生命中的魔星……夏侯炯。
两人的相遇,偶然中又存在着必然。
做为皇子,本来薛素素对敬王夏侯炯应该不陌生,可他是皇长子,成年后即去了封地。若不是那一年的春日宴,两人这一生也许永远不会有交集。
当然,也不排除,先帝殡天之后,两人再相遇。如果那样,或许整个人生,乃至大夏的权利格局都要重新改写……
但那时的敬王,雄心勃勃,满腹的才华无处施展,空顶着皇长子的名头,在朝中孤军奋战。
薛素素的美丽和才情,论起天下形势,朝中局势,每每独到的见解都让他眼前一亮。
惊佩欣喜之余,难免起了别样的心思。
虽不得宠,位份也不高,可后宫中也没有人敢小觑她,因常侍奉薛皇后,故先帝与她见面的机会非常多。
宫中经常与听到先帝与她对奕,品茶,气氛微妙的谈论,地位相当超然。
而更妙的是,薛皇后本身并无所出,养在她名下的吴王十二岁时不幸自马上摔下,身有残疾,继承大统无望。
若是他能说服她乃至整个薛家,旗帜鲜明在站在他身边,何愁大事不成?
薛皇后病故不到半年,很快镇国大将军薛启夫妇又双双阵亡。
噩耗传来,宫中皆是势利之人,难免墙倒众人推。
太妃与先帝的口头约定,连薛皇后都不知情,何况敬王?
他想着与薛素素的感情不可能有结果,便寄希望太妃能助他成就大业,自然免不了明里暗中多次提及。
薛素素是个极高傲的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更不容许自己失败。
眼见他视权力比感情重要,将自己排在皇位之后,如何能忍?
遂决定挥慧剑斩情丝,抢先把窗户纸捅破,跟敬王谈起了条件:“助你登上大位可以,但你百年后要把皇位传给我的儿子。”
她想得很清楚,她已经二十四岁,年华老去,青春不再。
而先帝的身体看上去还很健康,既便等到他殡天后,真能如约还她自由,也已人老珠黄。
既然这辈子注定了要孤苦一生,倒不如放手一博,替自己的儿子挣份好前程。
但先帝那时虽说老当益壮,毕竟已近花甲,怕是没法等到她的孩子成年。
其他的皇子都已成年,她就算再厉害,再会谋划,幼子寡母,又如何争得过那些羽翼丰满的皇兄?
几夜不眠,多方考虑,终于想出了折衷的法子。
至于敬王,只要能登上皇位,百年后传位何人,自可慢慢可图谋划。
薛素素的提议对他,可说有百利无一害。
两人一拍即合,也就有了那份盖着敬王印鉴的“传位诏书”。
敬王若不能登基,则这份诏书自然毫无意义;一旦他登上九五身披龙袍,则在他百年之后,她便能执此诏书,扶自己的儿子上位。
这份诏书,将她和敬王的利益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将敬王最后一点疑心尽去,却也将薛素素的心伤了彻底。
签下诏书的当夜,她便去了御书房,主动向先帝献身。
这便是备受后人诟责,在大夏后宫中广为流传的:薛贵妃自荐枕席。
先帝已等了她十年,对这个投怀送抱的机会,自然不会傻到往外推。
二十四岁的薛素素,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又刚经丧亲之痛,断情之伤,偏又不肯向命运低头,誓要将一切轻剑她之人踩在脚下,于楚楚可怜中越发散发出不可言传的风韵。
一年后,夏侯烨出生后,薛素素顺利晋升贵妃之位。
自此,薛贵妃专宠,风雨飘摇中的薛家东山再起,朝中风云诡谲,再起波澜……
到于后来,薛素素突然失宠,则是先帝年事已高,意识到再护不得她们母子,怕过多的宠爱反而将他们置于风口浪尖,遂有意冷落,让他们淡出世人的视线。
薛素素暗中则加紧了与薛大将军的旧部联络,终于等到一个绝佳的契机。
先利用众皇子苦候多年,先帝又不肯立太子,天意难测,人心思变,焦躁不安的心理,派人四处散步谣言,鼓动燕王,瑜王,赵王三王联合起兵造反。
再建议先帝派实力最强,继位最炙手可热的成王去平乱,等双方实力消耗得差不多时,借三王之手除掉成王。
余下三位王爷里,唯有敬王最具实力,此时再派敬王出面收拾残局,便顺理成章。
以他的雄才伟略,再加上薛家军的勇猛,很快平息了三王之乱。
次年先帝病逝,敬王登基。
他登基后,便按协议将夏侯烨送到幽州。目的,自然是避开京中的明枪暗箭,休养生息,等候机会……
傅嬷嬷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小姐为了王爷,忍辱负重,一生孤寂,谋划半世。王爷就算不能理解,也不要辜负了小姐的期望,任她一生心血付诸东流才好……”
夏侯烨恍若未闻,只深深地埋首于掌中,心脏犹如被尖刀刺中,窒息般地抽痛。
母妃呀母妃,为什么母子明明互相爱着,却总是相互伤害?
他的猜疑,究竟伤了她多深,她又是怀着怎样绝望而悲愤的心情离去?
半夜里,舒沫突然觉得肚子饿,于是叫醒了守在外边的立夏,喊起了睡得迷迷登登的周嫂,弄了一锅香喷喷的酱猪蹄子,坐在炕上,啃。
银簪又是惶恐,又是激动,又是害怕地冲进来:“怡清殿失火了!”
“啊呀……”绿柳惊嚷出声。
舒沫头也没抬,两手不闲地抱着猪蹄子,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
“可有伤了人?”立夏忙问。
“这倒没听说……”银簪摇头,顿了顿,道:“不过,府里的侍卫都赶过去了,闹轰轰的,好不热闹……”
“饱了……”舒沫心满意足地伸出手。
立夏立刻麻利地端了铜盆过,侍候她洗手,净脸。
绿柳拧了帕子,灵巧地拭净水珠,配合得十分默契。
“听说,”银簪小心地看一眼舒沫:“祝姨娘已经去了怡清殿……”
几道热切的目光,齐刷刷地照在舒沫脸上。
“悃了……”舒沫打个呵欠,舒舒服服地歪在炕上,眼一闭竟真的睡了。
立夏无法可施,只得帮她盖上棉被,默默地收拾了东西下去。
一夜好眠,舒沫按往常的时间起床,梳洗。
忽听得脚步咚咚乱响,银簪喘着粗气跑了进来:“太妃昨夜就回了怡清殿,不过她不肯见任何人。这会,王爷,静萍姑姑,祝姨娘全在外面雪地上跪着呢……”
舒沫手中的簪子微微一顿,随即神色如常,却把簪子放回妆盒中,淡声吩咐:“把妆卸了,我再睡个回笼觉……”
“小姐……”立夏一脸惊疑。
就连一向沉得住气的许妈,也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
“太妃正在气头上,去了也见不着人。”舒沫无奈,只得解释一句。
王爷都在那跪着呢,她一个侧妃,总不能在一边看着他跪吧?
“祝姨娘和静萍姑姑都去了,小姐不露个脸不太好吧?”绿柳拧着眉,提醒。
舒沫看她一眼,淡淡地道:“要不,我就去那跪几个时辰?”
绿柳当场闷得两颊通红,抿着嘴做不得声。
舒沫回了炕,倚着迎枕:“继续去打听着,有什么情况,立刻来报……”
“是……”银簪转过身,飞快地去了。
立夏上前,奉了一盏热茶,低低地道:“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即便体谅她情况特殊,当时不予计较,却难保太妃心里不留下膈应。
舒沫不吭声,低头啜了口茶。
显然,夏侯烨昨晚得到了一直想要的答案,同时也伤透了太妃的心。
忠贞受到质疑,不论哪个女人都受不了吧?
更何况,这份猜忌还是来自于自己的亲生儿子。
所以,一时半刻里,太妃的气想必是不会消的。
夏侯烨和静萍都有武功底子,在雪地里跪几个时辰,事后免不了病一场,当不至伤及根本。
至于祝姨娘,邀宠邀到不惜以性命做赌,她也无话可说。
许妈焦急地转着圈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呀?太妃一向心疼王爷,怎么舍得让他跪着?小姐给想个法子吧……”
舒沫笑道:“只一个法子。”
“什么?”几个人眼睛发亮。
“等。”
众人石化。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过了晌午,太妃依旧不肯开门,雪却越下越大了。
祝姨娘挨不住,晕倒在雪地里,让侍卫抬了下去。
舒沫淡淡地听着,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都跪了七个小时了,再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呀!”许妈心急如焚。
舒沫叹了口气,起身:“走吧,去看看……”
夏侯烨的箭伤一直没能好好调理,真冻出毛病来,她可舍不得。
再说了,他都跪了大半天了,太妃的目的也算达到,也该要消气了。
一行人簇拥了舒沫上了暖轿,往怡清殿而来。
进了殿,就见院子里种了一,二,三,四,五个大萝卜。
夏侯烨如一杆标枪般直挺挺地跪在雪地上,身上积雪盈寸,早成了一个雪人。
静萍在他左首跪着,垂眉敛目,状似老僧入定。
巴图,巴朗,巴欢三个人一字排开,跪在他的身后。
一群丫头婆子挤在抄手游廊外,劝又不敢劝,走又不忍走,如热锅的蚂蚁。
“慧妃娘娘来了……”不知谁一声嚷,人群呼啦一下涌了过来,如众星拱月般拥着她往里进。
“娘娘来了,快请,快请……”
舒沫不禁苦笑,自打进到睿王府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
夏侯烨眉峰微微一跳,眼中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不满,随即恢复如常。
众人都指望着舒沫能有什么办法,劝得太妃回心转意,眼巴巴地瞧着。
不料她竟提着裙子,走到夏侯烨的身边,不声不响地跪了下去。
“哎……”失望地叹声一片。
“你来做什么?”夏侯烨一怔。
“陪你呀……”舒沫目不斜视,语气却是漫不经心。
“胡闹!”夏侯烨低叱:“这岂是你来的地方,赶紧回去!”
舒沫淡淡地道:“错都错了,跪再久也无事无补。”
夏侯烨默然片刻,道:“我罪有应得……”
“夫妻同心,你的错就是我的错。”舒沫依旧不急不缓:“既然你不肯起来,那我只好陪着你一起跪。”
“你不替自己想,也得替孩子想!万一……”他脸黑如墨。
“我也不希望孩子有事。”舒沫垂着眼,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道:“但,更不希望孩子没有父亲。”
夏侯烨一呆,叱道:“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比我清楚。”舒沫敛了容,极快地道:“你身上的箭伤,根本就没有愈合,寒毒若是进了脏腑……”
“吱呀”一声,怡清殿的门开了。
傅嬷嬷站在台阶上,神色古怪地盯着舒沫:“王爷,太妃有请……”
夏侯烨似还有些不信,怔怔地跪在当场。
舒沫微微一笑,悄悄松了口气,轻推夏侯烨:“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去……”
她没赌错,一听他有伤,太妃便心软了。
“哎……”静萍吁出一口气,面带微笑,直直往后就倒。
翠墨,翠缕几个,急忙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她抬下去。
“快备热水,毛巾……”
尖叫声,脚步声,乱成一团。
舒沫本想劝告一句:在雪地里冻了这么久,实在不宜马上接触热水,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多谢母妃……”夏侯烨似这时才回过神,僵硬地叩了一个头,撩起长袍,想要站立,不料跪得太久,双膝发麻,一下竟没站得起来。
“王爷……”巴图,巴欢下意识想去扶他,结果自身难保,三个人倒在一堆。
舒沫早有准备,双膝跪地平平往后挪了数尺,一边平静地指挥:“来人,把王爷和几位将军扶进去……”
立刻上来几个粗壮的婆子,把四个男人扶了进去,自有人飞奔着去请林景回。
立夏和绿柳过来,一左一右扶着舒沫起身,乘人不备,立夏悄悄向她竖了下大拇指。
舒沫嘴角一勾,做势要往里进。
不过是讨了个巧,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便宜,根本算不得计策。
“娘娘请回,”傅嬷嬷冲她行了一礼,皮笑肉不笑地道:“太妃受了惊吓,精神不济,恐怕暂时不能见你……”
舒沫也不生气,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问:“可请了大夫瞧过?”
“林医正请过脉,说要静养……”傅嬷嬷一板一眼地回。
“既如此,”舒沫淡声道:“本妃也不便打扰,请代我向太妃问安。”
“恭送娘娘……”傅嬷嬷微微侧身。
舒沫带着立夏和绿柳往回走,两人神情颇有些不忿:“过河拆桥,太妃也太无情了些……”
舒沫忍不住失笑:“此时见面徒生尴尬,拒绝是情理之中,见我才奇怪呢!”
“可是,”立夏替她不平:“这样小姐就见不着王爷了呀!”
“又没隔着千山万水,还怕见不着?”舒沫漫不经心。
“我让她们勤快点跑,一有王爷的消息,立刻来禀。”绿柳安慰。
“听别人转述,总不如亲眼见着安心。”立夏神色惋惜。
舒沫笑看她一眼,眼中光芒似喜似嗔,意味深长地道:“咦,吾家有婢初长成……”
立夏俏脸一红,啐道:“小姐又来消遣我!”
漫天风雪中,忽见一人喘着气跑了过来:“娘娘,陈二掌柜的来了。”
“二虎……”舒沫人未到,声先至。
院子里站了个穿着青色夹袄的男子,听到声音立刻转过头来,一双虎目里闪出晶莹的光芒,疾走两步在她身前跪倒:“小的陈二虎,给慧妃娘娘请安……”
“快起来……”舒沫弯腰,亲自扶了他起来,上下打量一遍,一拳重重地击在他胸前:“好家伙,一年多不见,出息了啊!”
秋荷在廊下看着,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立夏几个却是见怪不惯,淡淡笑道:“小姐不在,二掌柜把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帐目算得分毫不差。”
“哈哈……”舒沫大笑,眉间尽是得意之色:“这么说,剑商养成计划,成功了?”
陈二虎窘得满面通红,摸着脑袋嘿嘿直笑。
“走,咱们进屋说话。”舒沫说着,率先往里走:“秋荷,上茶……”
二虎垂着手站在原处:“小的此来,只是给娘娘送节礼,娘娘赐的茶还是下回再喝。”
舒沫微怔,回过头来:“出什么事了?”
二虎眼中滑过一丝犹疑:“没……”
舒沫转过身:“说实话。”
“真没事……”二虎口气坚决,手指却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角。
“那好,”舒沫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他的手指,淡淡一笑:“进来把这一年多铺子和作坊的帐目,好好对一下。”
“是……”二虎无奈,只得跟在她身后进了门。
舒沫示意立夏,把这两年的帐本都搬出来,全都堆在桌上,竟真一笔一笔地对了起来。
二虎心神不定,应答间频频出错,细心一瞧,大冷的天,额上意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
这番神情,连向来没什么心机的银瓶都看出不对。
舒沫却视而不见,依旧慢条斯理跟他对着帐目,精确到毫厘。
“娘娘……”二虎终于沉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你饶了二虎吧……”
舒沫眉一扬,惊讶地道:“帐目错了不要紧,下次细心些便是,我又没要你赔,好端端地跪我做什么?”
二虎哭丧着脸:“我爹病得很重,请了好些大夫都没效果。听说林医正医术高明,是以借着送年节的名义,想求娘娘开恩,请林医正到寒舍走一趟。可是,刚进门时,听得许妈说王爷不知何事见罪于太妃,跪在雪中数个时辰……”
不止夏侯烨,祝姨娘,静萍先后晕倒,显然林医正是绝不可能随他回千树庄了。
说出来,只会令舒沫为难,因此才三缄其口。请不到大夫,自然要赶紧回去,再谋他法。舒沫却拖着他不放人,让他如何不焦急?
舒沫豁地站了起来,骂道:“你这呆子!”
“娘娘?”二虎愣愣地瞪着她。
“娘娘这是要亲自去为陈管事瞧病了,还不快谢恩?”立夏急忙推了他一把。
“多谢娘娘……”二虎抹了一把眼泪,急急站了起来。
“备车……”舒沫说着,往外就走。
“小姐,”绿柳急走两步,小声道:“此时出城,晚上定然赶不回来。王爷和太妃那边……”
“嗯,”舒沫点头:“告诉王爷,就说我去趟千树庄,明日便回。”
“要去也不急在这一时,”许妈知道劝她不住,吩咐银簪:“乡下地方,条件简陋,多带几床被子,衣服,暖手炉,一样都不能少。”
舒沫无奈地笑:“我只去一晚,没必要这么麻烦……”
许妈瞪她一眼:“小姐的身子不比从前,万万不能有闪失。”
其实,能不出门最好,但小姐的性子,谁拦得住?
陈管事也不知得的什么病,竟然好几个大夫都瞧不好,万一过给小姐,如何了得?
这么一想,又觉不吉利,忙“呸呸”地啐了几口。
丫环婆子们一齐动手,备的备车,收的收拾东西,不过片刻功夫,马车便驶进了出云阁。
车夫一脸惊愕,只得把马鞭交给了他。
蹄声笃笃,马车载着舒沫出了睿王府,一路穿街过巷,出了城门向南而去。
舒沫虽足未出户,但心里挂着夏侯烨又哪里真的睡得着,不过是挨时间罢了。
怡清殿中那番看似平常的话,其实不知在心里思虑过多少遍,才以廖廖数语,攻破太妃心防,回来又陪着二虎算了半个时辰的帐,早已心力交悴。
千树庄虽在城郊,但隔着半个长安城,顾着她的身子,二牛是断不敢策马狂奔的,以此推算,怎么也要二个小时。
她心神松懈,便想着乘这个机会小睡片刻。
雪天风大,立夏心疼主子,自然把车帘拉得死死的,唯恐进来一丝风,让她着了凉。
马车摇摇晃晃,车内光线幽暗,一点幽香萦鼻,立夏不知不觉竟也倚着车壁沉沉睡去。
舒沫一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睁开眼睛一看,四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却传来粼粼的车声。
车声?
舒沫微微一惊。
她转头一看,立夏盘腿坐在身侧,小脑袋一点一点,睡得正香。
舒沫释然,伸手摇醒立夏:“醒醒……”
立夏茫然张眼,惊觉自己竟昏沉入睡,吓得跳了起来,“砰”地一声,撞到车顶,抱头呼痛。
“到哪了?”舒沫问。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显然,绝对不会是千树庄,也不是在去千树庄的路上!
舒沫心中升起不好的感觉,推开立夏,自己探头去看。
纷纷扬扬的雪花,连绵不绝,悄无声息地飘然坠落,将一切凡尘俗世的污浊黑暗通通掩盖。
不是熟悉的田间阡陌,却是一条笔直而宽阔的驿道!
此刻孤单的驿道上,只余这辆大车在平稳地奔驰,放眼望去,天地皆白,一片空茫!
“二牛!”舒沫轻叱。
无声无息。
立夏脸色煞白,伸了手唰地一下撩开了帘子。
车辕上,显出一个修长的背影,锦衣玉冠,飞扬的雪花坠落于他肩头衣上,更显得衣袂飘飘,风姿绰约。
然,他的身侧十分不应景地搁着一只葫芦,郁郁酒香在茫茫夜里中,弥漫开来。
立夏倒吸一口冷气:“明公子!”
邵惟明悠悠回头,一手握着马鞭,另一手拎起了身侧的酒葫芦,冲舒沫遥遥一举:“嗨,别来无恙?”
“惟明,你搞什么鬼?”舒沫心中怦怦狂跳,面上却不动声色。
“无聊,出来逛逛。”他仰头饮下一口美酒。
舒沫柳眉一扬。
“听说江南繁华,滑腻柔软如丝绸,特地邀你一起去玩赏。”邵惟明偏头看她,吡牙一乐:“怎样,我很够朋友吧?”
立夏张大了嘴,已被他这份疏狂之语,惊得说不出话。
小姐身怀六甲,他竟拐了她去江南?就不怕,王爷追来,一剑将他劈成两半。
邵公子性子狷狂,行事常出人意表,奇怪的是,二牛为什么跟着他一起疯?
竟然帮着他,把小姐骗出王府?
“你发什么疯?”舒沫不客气地道。
邵惟明又是一口酒灌下,斜眼看她,眉目间尽是狂态:“沫沫,做人要公平!我自认文采风流,丰神俊秀,不输睿王半分,何以你眼中心里从来没有我?”
立夏闻言,已羞得满面通红,急忙垂眸闭眼,不敢去瞧舒沫。
舒沫眉一凝,冷声道:“马车掉头,我要回京!”
风流自赏的相府公子,似真似假地道:“我身世清白,尚未娶妻。公平的说,你的择偶标准,没有人比我更符合。只要你想,只要你要,我便为你断了一生桃花,伴你浪迹天涯,一生一世一双人。”
“双你的头!”舒沫扬手,一只暖手炉咻地飞了出去,直击邵大才子的面门。
邵惟明武功盖世,自然不惧她这花拳绣腿,伸手抄住暖手炉,深情款款地道:“哎呀,我就知道沫沫是喜欢我的!瞧瞧,心疼我吹了风,特地赐我暖手炉……”
舒沫心浮气躁,大喝一声:“废话少说,京里出什么事了?”
邵惟明眼神微微一闪,随即笑嘻嘻地道:“出事,能出什么事?”
“有没有出事,你比我清楚……”舒沫盯着他的眼睛。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邵惟明抱着酒葫芦,做慨慷激昂状。
舒沫伸手敲了敲车窗:“先把马车掉头。“
邵惟明不但未掉头,反而挥动马鞭,跑得更快:“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既然劫了你来,就没打算送你回去。你愿意更好,不愿意也罢,总之不到江南,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忽听立夏惊叫:“小姐!”
他转头,舒沫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后,见他回头,立刻扑上去抢缰绳。
“你做什么?”邵惟明忙不迭地把缰绳举高了,见她来势汹汹,也不敢避让,怕她失衡摔下马车,只得一手抱住了她的脖子按在了自己怀里。
舒沫一扑不中,立刻回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闷声不响,对准邵惟明的大腿扎了下去。
“小心呀……”立夏瞥眼间,看到刀光一闪,条件反射地尖叫。
邵惟明倒吸一口冷气,挥缰的手一翻,轻轻在她握刀的手腕上一敲,同时一个翻滚跳下了马车。
舒沫吃痛,匕首脱手掉在车辕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再弹开落入厚厚的积雪。
饶是如此,他依然被匕首刺破了肌肤,殷红的血迹渗出来,慢慢地在银白的长袍上洇开一朵朵妖艳的鲜花。
立夏见了血,早已惊恐万状,瞪大了眼睛,身体抖个不停。
邵惟明气急败坏地吼:“你这女人,疯了不成?“
舒沫抬头,一双眼睛已是血一样红:“告诉我,烨是不是出事了?“
“就算他真出了事,你也不能要我的命呀!”
最毒妇人心!他为了她,甘冒杀头的风险,到头来一言不和,竟拔刀相向!
立夏一听这话,立刻失了控,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王爷待你不薄,上次在西凉还救过公子一命,你,你怎能恩将仇报?”
邵惟明气得差点晕过去,咬紧了牙关,一字一顿地道:“我说的是,如果!“
古人诚不我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立夏瞠圆了眼睛:“好好的,你干嘛咒我们王爷?”
邵惟明气得无语。
舒沫依着车门,低低地问:“出来几天了?”
但愿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
立夏诧异地看她一眼:“小姐……”
“两天……”邵惟明苦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她。
舒沫没说话,只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胸口骤然一痛,如遭雷殛!
两天,可以发生太多太多的事情。
而她已离他太远,一切都将无可挽回!
不怪任何人,只怪她太傻,太天真。
明知皇帝性命垂危,京中危机四伏,竟然警惕全无,被二牛这么拙劣的演技给骗出了京!
她若是疾言厉色,狠狠责备或是情绪失控,哀哀哭泣,邵惟明都会舌灿莲花,给出天衣无缝的回答。
但她什么都不说,只把那双明若秋水的眼睛紧紧地封闭起来。雪夜无月,积雪反射的幽光笼罩着她,明明近在咫尺,却那么的遥不可及,令人多看一眼,心都要痛得纠起来。
邵怀明仰着头,一声长叹,语气诚恳:“你相信我,烨一定不会有事的……最起码,我离京的时候,他一点事都没有……“
她走得离京城越远越安全,为了替她争取时间,烨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动手。
舒沫不吭声,倔强把红唇死死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所谓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什么样的计划周密,未雨绸缪,都抵不过一个意外的小插曲。
烨非神仙,如何保证一切尽在掌握?
“已经两天了诶……”立夏眼眶通红,小声提醒。
一往一返,加起来就是四天。
四天的时间,足以令天地变色,让江山易主!
胜者为王败者寇,则是千古不变的真谛!
邵惟明一窒,狠狠瞪她一眼:“烨那么聪明的人,纵是身边虎狼环伺,又有谁能算计得过他?你身子不便,留在京里不但不能帮他,反而令他投鼠忌器,做起事来缚手缚脚,这才设计把你诓出府。你乖乖听烨的安排,跟我到江南等他。”
立夏听着觉得有理,转头去看舒沫。
“谁是虎,谁是狼?”舒沫缓缓坐直身体,目光冰冷。
“呃……”邵惟明窒了一滞,讪讪地道:“不过是个比喻……”
“皇帝跟太子,这时应该是一条绳上的蚱蚂。“舒沫却不理他,垂了眼睛细细盘算:”我听说,二皇子长袖善舞,这两年在西南军政搞得有声有色,莫不是也想来赌一把运气?嗯,西南苗疆之地,不仅瘴疠横行,还盛行巫蛊之术……“
“哼!“邵惟明轻哼一声:“他的兵训练有素,烨的五万精兵可也不是吃素的!”
舒沫倏地抬头看他,目光灼灼。
她和烨一起入京,竟不知他带了五万精兵随行?
“总之,烨不会任人宰割就是了……”发觉失言,邵惟明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摸出描金折扇,转过身子用力地摇。
咦,他也没喝多少酒呀,怎么就这么热呢?
舒沫乘这个机会,捞起缰绳,轻轻一抖,熟练地操控着马车在空旷的驿道上掉头。
邵惟明听得蹄声起,豁地转头,瞪大了眼睛低喃:“告诉我,你有什么是不会的?”
舒沫淡淡一笑,啪一鞭,将他甩在身后:“若你也一连好几个月吃住都在马车里,一定比我熟练……”
“算了……”邵惟明在雪地里站了一会,一跺脚,追上来飘然跃上车辕,接过缰绳:“还是我来吧。“
“不必……”舒沫端坐车辕,不动如山:“我怕给你一赶,本来好好的车,会突然断了车辙……”
“嘿嘿,哪能呢?”邵惟明本来的确有此打算,被她喝破,讪讪地抬手摸摸鼻子:“就算不顾你,也得顾着咱那干儿子,是不?“
舒沫默然无语,纤手轻抬,抚上小腹。
立夏抱了一床被子过来,盖在她身上:“明公子说得对,不管事态如何紧急,小姐最该顾着的,是自个的身子。可怜小王爷,打托生在小姐肚子里那一刻起,就没安稳过……“
舒沫瑟缩一下,眼中浮起薄薄的泪光。
邵惟明偏头看她一眼,心有不忍,却又不吐不快:“你说,你挺个大肚子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进京,图的是什么?”
她以为,这两天两夜过得那么容易?
他安排了九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分从九个门出城,以此瞒天过海,将她偷带出京。
为此,他甚至不惜曝露了从未起用过的江湖上的力量。
不知劳动了多少人,有多少人在为她奔波,又有多少人无辜惨死!
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追踪,走到了这里。
如今,她一句要回去,所有人的努力通通前功尽弃?
“你不懂……”舒沫的声音,低而轻柔,和着漫天的雪花,更是飘乎不定,需要凝神细听,才能捕捉:“有时候,一时的错过,就是一生的错过。而我,不想一生都在悔恨中度过。“
“若是我干儿子有个闪失,难道你就不后悔?“邵惟明心头一震,没来由地一阵烦燥,犀利地质问。
“悔,可我已顾不上。“舒沫竟轻轻地笑了笑,下意识地再次抚上小腹,泪水缓缓滑了下来:“你知道吗?这一刻,我,竟然有些恨他来得不是时候。我……我真不是好母亲,不,我简直是心肠恶毒,对不对?”
若不是因为有了孩子,此刻她就会在他身边,与他并肩为生命中最艰苦的一战做最后的奋力一博!
而不会成为他的累赘,在他最困难的时刻,还要分出心神,分出人手来安排她们母子的退路……
“不是的!”立夏扑过去,紧紧地抱着她,失声痛哭:“小姐,你一点都不坏,你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宽容的女人,又怎会不爱自己的孩子?你不过,不过是想跟王爷……”
“好了……”邵惟明用力仰起了脖子,拼命望着天,粗着嗓子吼道:“真受不了你们女人,动不动就眼泪一罗筐!别哭了,大不了我送你回京就是!坐稳了,驾!”
夏侯烨和太妃说完话,从怡清殿里一出来,便觉眼前一黑,若不是巴朗手快拉了他一把,就要一头栽在地上。
好在林医正就在殿中,刚给太妃请完脉,方都没写完,就被拖来给夏侯烨诊脉。
说是风寒入体,导至旧伤复发,需得好好静养。
恰在此时,绿柳过来传话,称舒沫被铺子的管事请去了千树庄,要在庄子里住上两日再回。
“庄子里啥时候去都成,王爷身边不能没人伺候。“巴图大嗓门一嚷,张罗着派人:“去,把慧妃请回来。”
巴图虽未明说,但那个意思,稍有脑子的都听得出来。
婆子们粗手粗脚,自然没资格伺候。
丫头们倒是手巧,他却不想便宜那些想借机飞上枝头的丫头们,给慧妃添堵。
所以,宁肯让慧妃自己受累。
傅嬷嬷淡淡地道:“慧妃有了身子,哪还照顾得了王爷?过了病就更麻烦!倒不如让祝姨娘伺候。”
“这……”巴图一脸为难,却没了反对的理由。
傅嬷嬷不再看她,转而吩咐玉儿:“去归燕阁把祝姨娘请来。”
祝姨娘在雪地里跪的时间不长,被丫环送回房里,喂了碗姜汤,泡了个热水澡,刚恢复了点精神,翠墨就来了请。
祝姨娘自是喜不自禁,立刻就跟了过来。
夏侯烨歇在偏殿,静萍病在厢房,一殿里倒有两个病人,满院子的丫头婆子都是脚不点头,忙得象只陀螺。
宛儿便带了一堆宫女过来侍候,太妃时时差人到两边探问情况,一时间祝姨娘倒有些插不上手,只能坐在一旁干瞪眼。
好容易挨到夜里,丫头婆子们都走了,心想着总算可以跟他单独相处。
不料,宛儿抱了铺被,推门而入,不声不响地打了个地铺。
祝姨娘只得息了心思,老老实实在榻上歇下。
心里盘算着,静萍这一病似乎有些沉重。
依她的脾气和对王爷的深情,若是知道王爷病了,只要有一口气在,爬也会爬过来看一眼,哪会放心把人交给别人侍候?
第二日,夏侯烨醒来,坚持要搬回承运殿,亏得太妃发了一顿脾气,这才勉强又住下。
只是他歇不住,索性便让巴图把公文全送到偏殿来,倒把这里当成了书房,处理起公务来。
太妃说了他一顿,他只当耳边风。
不过,他一醒,身边侍候的人便减少了一半,祝姨娘于是有了机会亲伺汤水。
舒沫庄里的事象是有些复杂,打发了个伙计跑了趟腿,只说要再住二天。
看得出来,夏侯烨微有失望,不过他向来喜怒不形于颜色,人前并未表现出来。
对祝姨娘也不再是冷冰冰,拒之千里,偶尔两人的眼神对上,倒象是有些歉疚的意思。
只是夜里,宛儿依旧要跟进来值夜,不错眼珠地盯着,就怕有半点差池。
宛儿坚持了三晚,终是有些支持不住,加上夏侯烨的身体一日好似一日,她便有些松懈,竟睡死了过去。
夏侯烨半夜里醒来要水喝,宛儿竟没听到,祝姨娘忙爬起来服侍。
夏侯烨没有立刻喝水,却忽地抬眸望着她:“辛苦了……”
那一瞬间,祝姨娘几疑出现幻觉。
她怔怔地抬头,看着眼前那个俊朗挺拔,性格阴鸷,心机深沉似海的男子。
这个承载了她少女时代全部美好幻想的男人;生命中最初也是最后的一个男人;这个曾与她耳鬓厮磨,给过她无数欢喜和悸动的男人;这个跟她一起生活了十二年,却始终未将她放在心上的男人;这个她一度以为,永远无心无情的冷漠的男人……
他,竟然在跟她说“辛苦”?
他,凭什么?
他怎么可能知道她的辛酸和痛苦!
她将最绚烂美丽的青春都给了他,却换不回他一个温情的怀抱!
夏侯烨却没再看她,低了头喝茶。
“王爷……”祝姨娘心一悸,手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嗯?”夏侯烨抬眸,静静地看着她。
“没,没什么……”祝姨娘目光一闪,移开视线。
夏侯烨没再说话,就着她的手,将一杯茶一饮而尽:“睡吧……”
祝姨娘机械地将空杯搁回茶盘,走到窗边,伸手将不知何时半开的一扇窗合拢,咕哝:“北风真大,窗都吹开了……”
一片白影从袖中飘然跌落,被风雪无声无息地卷走。
祝姨娘回到榻上,脱鞋上榻,躺回温暖的被窝。
静夜里,衣料跟丝被磨擦,发出悉悉簌簌的碎响。
夏侯烨翻身向里,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冷凝如刀锋……
一夜北风肆虐,到天明时,终于停了。
宛儿睁开眼时,赫然发现,眼前站着一抹修长挺拔的身影。
夏侯烨穿戴整齐,正负着手立在窗前欣赏园中雪景,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了。
“王,王爷!“宛儿一跃而起,面红耳赤地把地上的铺盖卷起来,一脚将它踢到墙角。
听到动静,夏侯烨慢慢转过头:“醒了?收拾东西,今儿起搬回承运殿去住……“
“是……”宛儿低了头,拉开门唤人送热水进来,服侍他洗漱。
祝姨娘侍候太妃和夏侯烨用早点,这时便听到外面脚步匆忙,翠缕推门进来,说是圣旨到。
“请公公到偏厅用茶,本王随后就到。”夏侯烨眸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平静吩咐。
他不急不慌地洗了手,净了面,这才去见那传旨的公公。
原来,那日皇上与他见面后,病情本已趋于平缓,不料昨夜突然恶化,天刚亮便派了人传旨,宣睿王和太妃进宫。
“本宫也要去么?”太妃心中一凛:这一日终于来了。
“母妃自然是该去的。”夏侯烨看她一眼,淡淡地道。
传旨太监不停催促,只差没有直说:皇上时间不多,再迟恐见不到最后一面。
夏侯烨母子二人心照不宣,各自换了朝服,急急坐了暖轿进宫。
到达养心殿,一眼就看到康亲王,左都御史顾大人,左相邵启文等几个老臣站在廊下,满脸哀色。
再往里走,发现各宫妃嫔们也来了大半,按着品秩高低,整整齐齐地跪在殿前,个个俯首低头,静静地等候传唤,全无平日半点的娇纵和喧闹。
皇帝若是驾崩,最先倒霉的就是她们,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肯有半步行差踏错,给别人捉到把柄,到时送去皇陵守陵都是轻的,闹得不好就得给皇帝殉葬!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跪在前排衣饰华贵的陈皇后,她虽低眉垂目,眼中一片哀色,然若细细分辩,似还隐隐藏着几丝火焰,似潜藏的兽,随时要扑出来噬人……
夏侯烨和太妃一走进来,引得各宫妃嫔纷纷侧目,碍着宫规和今日凝重的气氛,却也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
太妃神情自若,步履平稳地跟着传旨太监,步入了养心殿。
“皇上有旨,宣薛太妃,睿王觐见……”从殿内出来一名五十多岁的老者,身穿四品朝服,神色略略焦灼,正是太医院院正,郑即墨。
厚重的宫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关闭,将一干好奇,惊讶,愤怒,妒忌,猜测……等目光全都关在身后。
“郑大人,皇上龙体如何?”夏侯烨落后一步,与郑即墨并肩。
郑即墨微微摇头,脸上满是悲戚:“王爷要有准备,皇上,怕是不行了……“
走在前面的太妃微微一怔,步伐稍稍一顿。
“父皇,七皇叔来看你来了……“在殿内侍候的夏侯玺,一眼瞧见来人,遂俯了身子,在皇上耳边低语。
太妃定了定心神,抬腿迈过门坎,款款进了寝殿。
扑面而来的浓郁的碳火气息中夹着几许隐隐的龙涎香。
曾几何时,这是她最熟悉的幽香……
而在她身前数步之遥,是一张巨大的雕工华美的龙床。
重重帷幕之后,静静地躺着一个垂暮的老人,身上盖着一幅明黄绣着五爪金龙的缎被。
他枯干的身子,似承受不了丝被的重量,被压成薄薄的一片。
脸色,却不是上次夏侯烨见到时的枯黄,反常地覆了一层红润的光泽,愈发地生出一种不祥之兆……
天启帝勉强转过头,看到床前那抹迤逦的身影,混浊的眼中忽地迸出一抹幽光:“素素,你来了……“
一声“素素“,令薛太妃心绪紊乱,下意识地疾走两步,到了床前:“皇上……”
夏侯玺神色尴尬,缓缓地退开几步,让出床边的位置。
夏侯烨眉心一蹙,一丝愠怒转瞬即逝,随即若无其事地上前:“皇兄,我来看你。“
郑即墨是两朝元老,狡滑似狐,早已在他们进殿时垂手退到寝殿的最角落,远远地站在帷幕后面,恨不能与宫殿融为一体。
“素素……“天启帝转动眼珠,从被子里伸出枯木似的手。
夏侯烨手一伸,握住了他的,发觉他的手柔软如绵,远不似从前的有力,心中一阵难过:“皇兄,你安心养病,等过段时间天气转暖了,臣弟再陪你去西山赏梅……“
天启帝轻咳数声,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地笑:“皇兄时日无多,不必说这些虚伪之言。”
薛太妃心中茫然,她毕生以他为敌,踏入养心殿前的一刹那,还在盘算着要如何应对皇上,如何用手中的武器,逼得皇帝立下诏书,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
此刻见了他病弱如风中残烛的模样,忽觉一切的筹备谋划都没了意义。
这个生平唯一爱过的男子,真的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要弃她而去了。
她心里,犹如冰侵火焚,又似有把小刀在轻轻地割着,不自禁地颤了起来:“皇上,您是天子,有万岁之寿……”
天启帝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惆怅:“素素,朕就要走了……”
此言一出,夏侯玺再忍不住,伏地失声痛哭:“父皇……”
夏侯烨低叱:“太子……”
夏侯玺忍悲含泪,收了哭声,只是伏在地上的身子仍止不住地颤抖。
“七弟,”天启帝眼珠转动,目光锁住夏侯烨:“玺儿还年轻,在朝中又没有根基,朕走后,朝中诸事纷杂,还要你费心照拂……”
谁都听得出来,这番话是临终托付,要夏侯烨担负起守护新帝和这夏侯家的江山的重责大任了。
夏侯烨面色如常,瞧不出喜怒,淡淡地“嗯”了一声。
太妃脸色一凝:“皇上!”
天启帝却不理她,把目光再转向夏侯玺:“朕去后,你要善待老臣子,笼络宗亲,千万别失了人心。遇事多向你七皇叔请教,不要自作主张……”
“儿臣遵旨……”夏侯玺泪流满面。
“颜氏虽然敦厚,可惜家族根基太浅,难以服众。”天启帝喘了口气,继续道:“邵相为文官之首,他的掌珠,幼受庭训,家学渊源,宜立为后宫之首;康,康亲王之女将门虎女,可,可辅之……”
“皇上!”太妃再按捺不住,冷冷道:“你是不是年迈昏聩,病得糊涂了?“
“太妃!“夏侯玺心中悲愤,霍地抬头,眼中冷芒一闪:“父皇面前,岂容你放肆?”
他平日温文尔雅,任何时候都恭谦有礼,这一眼,竟然威势慑人。
但薛太妃是何等人,为了这一刻,已做了半生的准备,岂会因他一句喝叱,就偃旗息鼓,收手不干?
“皇帝都要尊本宫一声母妃,轮不到你说话!”薛太妃凤目一瞠。
夏侯玺被她堵得做不得声,只好拿眼睛去看夏侯烨。
夏侯烨却不吱声,似是袖手旁观,细一瞧,面色发青,额上遍布细密的汗珠。
太妃从宽大的袍袖内,摸出一张黄绫,唰地展开在他面前,忽地又卷起来,收进袖中:“皇上,还记得十五年前,你我之间的盟约吗?若非本宫出动二十万薛家军助你平叛,先帝又怎会立你为帝?如今你享了这无上尊荣,临了却想撕毁盟约?”
天启帝目光闪动,不用瞧,也知道她手中拿的,是这张“传位诏书”,他抬起手指着太妃,气息突然急促,拉风箱似的喘个不停:“你,你……“
郑即墨听得冷汗涔涔,不得不佩服太妃的狡诈。
临死垂危,传位诏书成了天家父子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
皇帝和太子的对策他已心知肚明,令他好奇的是太妃和睿王要如何利用手中的诏书来反戈一击?
她不说这是传位诏书,只问皇帝守不守约,这一着棋,实在厉害。
天启帝若是认了,那便只能传位;若是不认,就要贴上背信弃义的标签。
太妃就能以此为借口,堂堂正正地起兵造反。
果然,太妃见天启帝语不成声,冷笑一声,话锋一转:“皇上若不念旧义,就算本宫肯吃了这哑巴亏,还要问问二十万薛家军答不答应,天下万民答不答应!”
夏侯烨驻守幽州,手下所统兵刀就是由薛家军的精锐发展壮大而来。
夏侯玺还没有说话,却先露了笑容,声音很轻:“是么?”
太妃微怔:“太子以为本宫是在说笑?“
这位年轻的太子,锋芒毕露,慢慢直起腰,一步一步走到太妃面前,手指夏侯烨,语声清浅,笑意凉薄:“薛太妃确定,二十万薛家军会听您的号令?”
太妃怒道:“大夏谁不知薛家军乃家兄一手创立,骁勇善战,忠心耿耿!”
“七皇叔,”夏侯玺却未理她,转头望向夏侯烨,一脸讶然:“你怎么了?“
夏侯烨勉强摇了摇手:“殿中地龙烧得太足,有些热……“
然,夏侯玺心细,一瞥之间,已瞧到他紫金朝服的袖口,有一丝暗红的血迹。
他笑得越发的温柔和煦:“听闻七皇叔早几日感了风寒,莫不是尚未痊愈?郑院正,皇叔身体有恙,还不快来请脉?”
郑即墨一震,再也装不了隐形,只得一步一步蹭了出来:“是……”
夏侯烨一笑,竟有些悲凉:“不必。”
他倚着床柱的姿态,象一株孤独的树,挺立在这冬日的霜雪中,无限寒冷……
母妃,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一心想要夺取的皇权,如此凌厉,如此冷酷。
郑即墨本就是做个姿态,一听这话,立刻又缩了回去。
夏侯玺快步走了过来,伸手搭上夏侯烨的左肩:“七皇叔……“
夏侯烨手腕忽地一翻,疾若闪电,扣住了他的腕脉。
夏侯玺虽非领兵大将,这些年勤于政务,但弓马也未曾一日放下,自认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给他这一握,竟觉利如刀剪,痛彻心扉,额上冷汗一颗颗掉下来。
他猛地抬头,惊疑不定地望着夏侯烨。
不可能,服了化功散,如何还能有这般神威?
夏侯烨睨着他,心中冰冷一片,淡淡地道:“多谢太子关心,夤夜送来补药。皇叔惭愧,却不敢受用。”
夏侯玺面色骤变,不过片刻,忽然隐去,换了清和笑容:“皇叔战功彪炳,功在千秋万代,天下有何物是愧不敢受的?“
夏侯烨不语,只是微笑着加重了指间的力道。
夏侯玺叹了口气,忽地幽幽地道:“补药皇叔可以不受,但有一个人,皇叔却是万万不能割舍的……”
夏侯烨一怔,手中力道倏地减轻。
夏侯玺啪啪两掌,寝殿内室里走出两名女子。
一人黑巾覆面,手中执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匕,指着另一位身着一袭狐裘,小腹微隆的女子,不是舒沫是谁?
“沫沫!“夏侯烨失声轻嚷,放了夏侯玺,急掠上前。
蒙面女子一声不吭,只把手中匕首往下压了压。
舒沫白皙的肌肤被匕首压得微微向下一凹,露出一丝血痕。
夏侯烨立刻止步。
舒沫神色镇定,语气中甚至还带着一丝嗔怪:“说好了这辈子都不分开,为什么要把我扔下?”
夏侯玺面上露出得意之色:“本宫知道你们夫妻伉俪情深,特地请慧妃进宫。”“
“是,”舒沫笑眯眯地回敬:“久闻皇家铁血卫如狼似虎,最擅欺压妇儒,今日总算是领教了。”
夏侯玺面色一变:“本宫不跟你逞口舌之利!”
“放开她!”夏侯烨沉沉喝道。
夏侯玺慢悠悠笑道:“只要七皇叔将手中盟约扔进火盆,本宫立刻放人。”
“太子真的以为,没了诏书,本王就取不得这万里江山?”夏侯烨冷笑一声。
夏侯玺冷笑着向蒙面女子使了个眼色。
她会意,手中匕首又往下一压,一丝殷红的鲜珠自刀尖涌出,染在雪白的狐裘上,衬着纤细的脖颈,越发触目惊心。
“烨,救我……”舒沫适时发出尖叫,尾音向上扬起再加几个颤音,听来格外让人心悸。
夏侯烨闻声止步,看向舒沫的眼神,变得晦暗幽深。
“闭嘴!”太妃又气又急,厉声喝道:“如此贪生怕死,不配做我夏侯家的媳妇!”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再不配也已经嫁了!就算烨想停妻再娶,现在也没了机会……“舒沫一脸委屈,唯恐别人不知她是孕妇,肚子向前一挺,双手抱着小腹:“我身怀六甲,怎么可能去死?烨……你千万不可贪图富贵权力,一定要救我们母子呀……”
她目光闪动,嘴里说得可怜兮兮,眼中波光粼粼,闪动着那般诡异的光芒,没有丝毫面临死亡的惧怕和惊恐,满怀兴奋的跃跃欲试。
她这番唱作俱佳,夏侯烨听得脚下一软,差点一跤跌掉。
忙伸手扶住椅背,面部肌肉严重扭曲,在殿中昏暗的光线中,竟有几分狰狞之味。
那蒙面女子更是浑身一抖,舒沫颈间的血就流得越发畅快了。
“你……”太妃气得发抖,指着她的鼻子喝叱:“你无耻!烨儿半生戎马,铁骨铮铮!你却全没半点他的英风烈骨!”
看着那抹刺目的鲜红,夏侯玺居心叵测地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讥嘲,几分残酷:“太妃,七皇叔战场英勇,无奈子嗣艰难。年近三十才得这一子,你当真不想留下这条血脉?”
舒沫听得连连点头,眼巴巴地看着太妃。
夏侯烨皱眉,朝她投去警告的眼神。
适可而止,这是什么场合,也来胡闹?
舒沫不服气地反瞪回去:“太子侄儿殿下说的全是大实话,干嘛羞恼成怒?“
我只想知道他们的底限在哪,是否当真要逼你走上绝路。
夏侯烨眉心一跳,默默移开视线。
太妃脸色铁青,狠狠地瞪着舒沫,死咬着牙关,良久才迸出一句:“先放人……”
没料到她竟会同意,舒沫眼中明显掠过一丝讶然。
夏侯玺轻蔑地笑了:“东西没到手就把人放了,太妃以为本宫会不会这么蠢呢?”
“本宫也信不过你!”太妃冷然反击。
舒沫笑眯眯地献计:“你若是害怕,找根绳子,把烨的双手捆起来就是了。”
“你!”太妃气得浑身直抖。
夏侯玺却摇头:“七皇叔的身手,区区一根绳索如何困得他住?”
“哦?”舒沫目光闪动:“要怎样你才放心?”
夏侯玺不语,却转头望一眼天启帝,触到他狠辣的目光,眸光微微一冷,转回来:“委屈七皇叔,把手筋和脚筋挑了……”
“你做梦!”太妃勃然变色。
“哈哈……”舒沫突然笑了起来:“太子殿下真是仁慈,既是如此忌讳烨,何不直接要他自裁于圣驾之前呢?”
“慧妃!”太妃的眼中,已有肃杀之气。
“太子,”夏侯烨语气平淡,竟没有半点的怒意,只含着无尽的苍凉和怅惘,看着他的眼神,甚至是温和的,含了一丝悲凉之色:“本王从不知道,你竟如此心狠。”
夏侯玺垂眸不敢看他,轻声嗫嚅:“怨只怨,我们都生在皇家……我,我也不想赶尽杀绝,只要七皇叔肯自废手脚,移驾别院,我便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龙床上天启帝忽地直着嗓子喝道:“为君之道,心思深沉机敏,行事果断狠辣!必要时,一定要有雷霆手断,此时优柔寡断,必将遗恨万年!”
“啪啪啪”清脆的掌声突兀地响起:“说得好,说得妙!“
夏侯玺讶然抬眸,却见舒沫不知何时竟已脱离了蒙面女子的束缚,缓步走到龙床前:“没有铁血手腕,哪来太平盛世?不冷情绝爱,做个孤家寡人,又如何坐得这清冷高位,治理这锦绣河山?”
天启帝瞪大了眼珠,一脸惊怒地看着她。
舒沫冷笑一声:“只可惜,十几年皇帝做得你已空有一腔冷血,少了一点人性!”
天启帝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抬起手指着她,口齿不清地道:“放,放,放……”
夏侯玺又惊又怒,抢上前来,轻抚着天启帝的胸口:“父皇,你,你千万保重,莫要中了妖女的剑计!”
夏侯烨乘这个机会,三步并做两步跨到了舒沫身边。
虽早知她未受挟持,但瞧着她颈间刺目的殷红,仍忍不住直皱眉头。
这丫头,实在玩得过火!浑不把自个的身子当回事!
舒沫看透他的内心,转头望他,嫣然一笑:“番茄酱……”
说完,抬手抹了一点颈间“鲜血”送入口中吮得津津有味。
太妃瞧得瞠目结舌。
夏侯烨冷声道:“太子殿下昨夜给本王送了补药,这么巧皇兄的病势就在今晨转为危殆!到底是本王放肆,还是殿下狼子野心?”
夏侯玺一震,面上阵青阵红。
郑即墨见势不好,极慢地转身,缓缓地向殿外挪动。
“郑院正,”来不及了,夏侯烨已点了他的名:“你身为太医院院首,医术冠绝天下,可瞧出异状?”
郑即墨只得停步回首,满头大汗:“微臣愚钝……”
舒沫倚着他的臂,忽地伸出手抓向天启帝。
“放肆!”夏侯玺一惊,本能地出手阻止。
夏侯烨出手如风,轻松格住了他的手臂:“太子,此时再来遮掩,岂不嫌太迟?”
只阻得这么一阻,舒沫的手已搭上了天启帝的腕脉。
她低眉沉思了一会,抬头,微微一笑:“妾身医术没学到家,对毒却略有心得。听说西南有一种草名唤乌犀,常人服食无异,但病者服了却能恶化病情,且死时无痛苦,状若安睡。陛下脉滑无力,却面色红润,想必是服了乌犀之故?”
舒沫言笑宴宴,看似平静却暗藏风波,于不动声色中自然显露出凛然和锋利,目光淡淡扫来,如有千均之力。
夏侯玺踉跄一步,跪在床前,哀声道:“父皇……”
“起来!”天启帝拼了全身的力气嘶吼:“你是大夏天子,岂可轻易下跪?不错,朕是服了乌犀草,那又如何?朕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勉强拖着亦只是多增痛苦,不若,不若……”
说到这里,一口气接不上来,张大了嘴瞪着眼睛望天,面色迅速紫涨了起来。
舒沫眉一蹙,正要上前,被夏侯烨轻轻按住。
她叹了口气,将视线缓缓撇开。
天启帝临死还要设计夏侯烨,想为儿子登基除掉最有力的竞争者,用心不可谓不良苦。
他即存了必死之心,纵算给她勉强抢救过来,也不过多活片刻功夫。
反之却要落个弑君的罪名,何苦来哉?
“父皇,父皇……“夏侯玺膝行向前,握着他的手,只觉触手冰凉,不觉惶急地回头大喊:“郑院正!”
郑即墨三步并做两步抢上来,将皇帝扶起,靠在胸前,用力拍其背部:“陛下,陛下……”
天启帝张嘴,吐出一口浓痰,面色渐转红润。
郑即墨吁出一口长气:“成了……”
皇帝病重虚弱无力,那口痰吐得不远,落在太子袍服上。
夏侯玺视而不见,伏在床头,喜极而泣:“父皇!”
其情真切,其音甚哀,闻者鼻酸。
天启帝混浊的眼中,滚落一颗老泪,半晌低低地叹道:“痴儿……”
“父皇……”夏侯玺只是仰头,呆呆地看着他:“儿臣不要皇……”
忽听“轰隆”一声巨响,闷雷似地滚了过来。
玉阙宫前,山呼海啸的厮杀声隐隐传来。
隔着厚重的宫门,甚至能听到外面嫔妃们的尖叫和哭泣之声。
夏侯玺一呆,从地上一跃而起,怒视向夏侯烨:“七皇叔,你果真反了!”
舒沫却笑眯眯地道:“咦,我们好好地坐在这里,你哪只眼睛看见烨造反?”
“除了七皇叔还有谁?”夏侯玺又是一呆。
舒沫摇头叹息:“太子殿下,侄儿大人,不是七婶我说你,要坐这龙椅,你的能力还真是差得太远。敌人都杀到家门口来了,竟连是谁都不知道,岂非可笑?”
舒沫昂然不惧,冷笑回视。
殿中安静无声,针落可闻。
“皇上,不好了……”内侍慌乱的声音,在空旷的寝殿回荡:“贤王领十万叛军,攻破九门,杀进帝京,往皇宫冲来了……”
舒沫笑靥如花,轻描淡写地道:“昔日甘德被数十万大军围困,尚且坚定了二个月之久。闻听帝都城防坚不可摧,固若金汤,本以为必定可以坚守一年半载,却不料,步军九门不堪一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沈固呀沈固,莫怪我落井下石,要怪就怪你娶错了老婆,没教好闺女,得罪了我!
她虽未提都没提沈固二字,却已在夏侯玺的心中埋下了阴影。
果然,叛乱平息,天下抵定后,夏侯玺便寻了个理由,罢免了沈固的步军提督之职。盖都因她今日这句“不堪一击”尔。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身后蒙面女子忍不住嘴角一抖。
再是固若金汤,又哪经得住她亲手所制的炸药一炸?
夏侯烨越瞧越觉得那蒙面女子可疑,忍不住频频向她望去。
她垂下眼帘,悄悄往殿中阴暗处挪动数步。
“三哥?”夏侯玺倒吸一口凉气,蓦地抬眼去望夏侯烨。
那年太子被废,流放伊梨,又从流放地逃脱,夏侯烨曾奉旨,千里追辑。
他记得当时的密报上明明写的是:贤王不听劝告,殊死反抗,被诛杀于云贵大山。
时隔三年,已被诛杀的贤王竟率兵攻进了宫门?
莫非,在那时起,夏侯烨已埋下伏笑,与他订下了攻守同盟?
舒沫不知其间变故,自然不知他心中翻涌的波涛,笑眯眯地再捅他一刀:“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廉王率十五万兵马,已经逼进京师了……”
“不可能,”夏侯玺喃喃低语:“怎会来得这么快?”
满殿沉寂,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或冷漠,或怜悯,或叹息……
夏侯玺往忽地冲到夏侯烨身前:“是你!一定是你!是你给二哥三哥通报的消息!”
原本该服下化功散的夏侯烨,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贤王的大军却已攻到宫墙之下,他再蠢也知道,夏侯烨早看破他的意图,昨夜不过是将计就计,引他入觳罢了!
夏侯烨冷笑:“廉王,贤王有反意天下皆知,是你迟钝……”
“父皇说你狼子野心,觊觎国器,我还不信!”夏侯玺惨笑着连连后退:“如今看来,竟是不错分毫!你果然早有谋反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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