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大寒, 一年当中最冷的时节。
朔风苦雨里, 陆时卿屈了腿半跪在桥栏边, 佝偻着背脊, 嘴里不住咳嗽, 咳一阵就吃进一口冷风, 冷风灌入肺腑, 无比冲嗓,于是便再咳一阵。
如此反反复复。
细雨最湿衣。他身上那件深紫色的官袍已快染成了玄色,三品朝服这么个不怕脏的糟蹋法, 手心里攥着的字条倒是干干净净的。
郑濯将元赐娴留下的字条给他后,就被他勒令回了城,免遭盯梢。眼下漉桥上就他一个。天寒地冻的, 也没别人这样想不开了。
陆时卿咳得气急, 支肘想将自己撑起,试了两下没成, 干脆一个翻身, 背脊贴住桥栏瘫坐下来。冷风号得急, 往他袖里一阵猛灌, 幸而官袍的袖口窄, 挡去了大半。
他紧了紧袖子, 耳边似乎响起一个邈远的声音,自两年前的隆冬传来:“徐先生,您大冬天也宽袍大袖的, 不冷吗?”
他当时想说冷啊。只是倘使换了窄袖, 掐了腰带,身形外露,就不好掩人耳目了。
但他说不得,所以哪怕都快抖似筛糠了,还强装着气定神闲,声色平稳道:“徐某不冷,多谢县主关切。”
早知后来还是被元赐娴识破了身份,他演这一出又是何苦。
想到这里,陆时卿扯了下嘴角,抬起一双空洞无神的眼,望向灰蒙蒙白茫茫的天边。
*
记得第一次跟她正式打照面,是三年前初春,在大明宫。
彼时她方才十五及笄,因滇南战事告捷随父进京受赏,册封当日,穿得比公主还艳,大典上,群臣百官,皇子皇孙,没有谁不侧目。
他也多看了她一眼。无他,只是琢磨朝堂阴私,想元家这位县主颜色出挑,又到了许人家的年纪,这一趟册封大典过后,怕有不少人得动心思。但滇南王的身份却太敏感,除了缺心眼的,想必没人敢大张旗鼓表态。也不知圣人打算如何利用这桩亲事做文章。
他脑袋里转悠着这些个弯弯绕绕的,等礼毕打道回府,经过宫道时,却当真碰上个缺心眼的。正前头,病秧子九皇子郑沛半道拦了元家兄妹,远远瞧着,大概是在出口调笑人家小娘子。
元赐娴身边那个兄长心眼也不多,直来直去的,看不下去,张嘴就要破口大骂,也不管对方身份如何尊贵。
陆时卿本不想管这事。毕竟元钰此人和他不对付,结了狗怨。看他得罪郑沛,他该置之不理。但一想到郑濯近来有意拉拢元家,元钰捅篓子,也是给他们惹麻烦,便在那边吵起来前,迈步上前,笑说:“九殿下,您在这里。”
他一出口,元家兄妹和郑沛便齐齐望了过来。他掠仨人一眼,给他们一一行礼,然后跟郑沛说:“臣在来时路上,见您的宦侍正四处找您,看起来像有急事。”
郑沛被打断好事,不爽问:“什么急事?”
他面不红心不跳地说:“这个臣就不知道了,保不准是圣人有请。”
郑沛将信将疑瞅他,到底乘上轿撵走了,临了还抛下一句“赐娴表妹,咱们下回再叙”。
他看见元赐娴抽抽嘴角,一脸“叙你个头”的样子,完了也没久留,跟元家兄妹颔首告辞,转身离去时听见她小声问:“阿兄,这是谁呀?”
元钰随口介绍一嘴:“朝中门下侍郎,姓陆。”
紧接着,二月春风将她的赞叹传入他的耳朵:“哦,长得还挺好看的。”
他对元赐娴的印象,在这句她对他的夸赞上头停留了近两年,再见她,是次年岁末,隆冬大雪纷飞时。
那两年里,郑濯成功拉拢了元钰,元家于年尾照制进京,他趁机以老师的身份登门拜访,去说一桩亲事。
前头徽宁帝动了心思,有意叫元赐娴做儿媳,嫁给郑濯。郑濯则选择将计就计,就当进一步巩固与元家的关系。他于是被派去干媒人的活计,做说客,摆诚意。
当日雪后初霁,元府里头,元家兄妹在堆雪。元赐娴冻得脸蛋红彤彤的,不知疲倦地拿一个个捏实的雪团子砸元钰,闹腾,笑。元钰却哪敢这样砸她,生怕把她砸坏了,一个劲地逃,没法子了就拿松松软软的雪团子象征性地回她。
看见那一幕时,陆时卿突然有点退缩,觉得自己这说客是不是当得有点残忍。
从小被家里人疼大宠大的女孩子,快十七了还跟小孩似的烂漫,却即将要被卷进那种永无止境的黑暗里。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去了元易直书房,说了一名政客该说的话。谈完出来,碰上元赐娴来给元易直送茶汤。
她大概已经听元钰介绍过了,所以知道他是谁,见他就道“久仰大名”,一双桃瓣似的眼弯成月牙儿形状,笑得很礼貌,又有点狡黠。
想到那趟子拜访的目的,他突然觉得这个笑很是刺眼。刺得他心里竟有点愧疚。
他未表现出什么热情,只是按着礼数和她颔首招呼。
也就是那个时候,听见她问他冷不冷。
他说完“徐某不冷,多谢县主关切”就告辞离开了。
只是彼时觉得自己做了不光明的事,满心都是不齿与寒凉,哪有不冷的道理。
风雪盈满袖,他腰背笔挺,却走得一点也不磊落。
虽然元易直在书房里说不愿将女儿嫁入皇室,掺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婉言回绝了他。可他知道这事其实没有商量的余地。毕竟圣人这次是非要留下元赐娴不可的,权衡后又觉无势的郑濯是个较为“安全”的人选。
他今天出面做说客也只是走个过场,赶在圣人前头替郑濯及早表态,如此,赐婚的旨意下来,就不至于陷入尴尬被动。
没过几日,圣旨果真颁了,徽宁帝大手一挥,赐了俩人的婚。
知道元家对郑濯尚有所保留,面对这封圣旨必有想法,他本想以老师身份再跑一趟,以示安抚,不料翌日,西南传来军报,说滇南爆发战事,南诏举兵入侵。
一则边关危急,二则元家逢难,他于是自请前往和谈,除夕出发,二月方才归来。归来当天,郑濯跟他在徐宅碰了个头,问他可曾在南诏军营看见一枚玉质的女子环戒。
他说看见了,细居的反应有点奇怪,他正想回京查查是怎么回事。
郑濯说别查了,是他未婚妻做的。
未婚妻是元赐娴。
陆时卿问详情,郑濯解释,正月初一当日,他和皇兄皇弟们在大明宫给徽宁帝请安贺岁,听宦侍讲,元赐娴来宫里找他,就等在外头。
徽宁帝乐见其成,许他提早离席。他见到元赐娴后,却发现她是为韶和来的,说希望他帮个忙,替她约韶和公主于午时在安兴坊见一面。
郑濯说他起始没大在意,出于礼貌也未过问缘由,心道都是未婚妻了,这点小事当然帮,等过后听探子讲,元家趁夜将一件机密物什送出了长安,才想到不对。查证以后,得知是元赐娴向韶和讨了一枚玉戒,助陆时卿和谈。
陆时卿听完明白了,问:“她帮我做什么?”
郑濯摇头:“我今天就是来问你这个的,你俩有交情?”
他说“没有”,道:“就为这个,你憋着等我两个月?你早问她不就完了?”
郑濯说:“这事她没直接找我帮忙,就表明是对我有所保留,我再去问,岂不有点不解风情?”
陆时卿说“你也知道你不解风情”,想了想道:“可能是我此行和谈,也算解了元家的围,她出于道义帮我一把。”说完又皱皱眉头,想起桩事,“哦,难道是去年那事?”
郑濯问什么事。
他说就是去年在大明宫,他扯谎骗走郑沛,替她解了个围。
郑濯感慨说,这位县主是个直爽的,投桃报李,得的恩针眼点小,还的情雷样大。
他听了不舒服,说:“你是替她报不平?你得知道,要不是我,她现在还不知是谁未婚妻。”
郑濯打趣揍他一拳。
这一拳刚巧打在他胸口,叫他嘶了口气。
郑濯慌了一下,问:“伤复发了?”
去年淮南洪涝,他前往赈灾,回京路上遭遇了平王安排的刺客,胸口中了一刀,险险生还。
他点点头:“南诏这趟奔得有点急,休养几天就行了。”
郑濯叫他赶紧回去歇着,临别道:“有机会记得谢谢人家县主。”
元赐娴因与郑濯有了婚约,便没道理随滇南王回姚州了,当时就在京城,所以机会肯定是有的,且出于礼节,道谢也是该的。
陆时卿于是说“好”,然后从密道回了陆府。
应是应下了,感激也是真的,但要主动跟个小娘子打交道,他二十三年的人生里尚未有过,不止心里别扭,更要紧的是,登门拜访太张扬,毕竟身份不合适。
他把这件事当作朝堂争锋来算计,计较了诸多利弊后,选择了最不惹眼的法子:过几天二月十四花朝节前日,郑濯将在皇子府举办流觞宴,到时元赐娴作为未婚妻应该会出席。他本来没兴趣参加,这下就勉强去一去。
二月十四当日,他煎熬半天,听那些无聊人士吐着唾沫争来比去,看上首郑濯和元赐娴吃着瓜果说说笑笑,差点没睡过去,好不容易等一个叫窦阿章的得了头彩,这流觞宴才结束。
众人散席,他有意留了片刻,瞅准了元赐娴跟郑濯道别,起身打道回府的时机。
郑濯大概原本是要送元赐娴回胜业坊的,看穿了他要道谢的意图才没提出。他便抓紧机会跟了上去,暗想怎么开口打招呼比较自然,比较不矫揉造作。
——县主,您也在这里,您这是准备回府?
——县主如何竟一人在此,殿下没送送您吗?
——县主……
他刚想到这里,忽见前头人步子蓦然一停,回身瞅他,干眨了两下眼奇怪道:“陆侍郎,您跟着我干嘛呢?”
他当时心里猛打一个咯噔。
天杀的,被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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