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真悟空已经朝假悟空飞身而去, 势必要将这个先行接触玄奘的铲除，那边假悟空神色一凝，往观音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看到人，便不再多犹豫也迎面直上, 手中一晃, 竟然也出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金灿灿明晃晃的铁棒。

　　长安城百姓只见得半空黑云之中，道道金光不断放射出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妖怪厮杀起来, 身形时隐时现, 打的是飞沙走石, 腥风血雨, 好不热闹, 有害怕的, 有兴奋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整个长安城乱成一团。

　　风沙太大容易迷眼, 玄奘在下面看不清情况，想找观音问个究竟，却发现观音已经不见了, 不知是被云翳遮住还是已经走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事情跟前世发展不一样, 他只能干着急。

　　正当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那乌云突然仿佛被一只手刺拉撕开一道大口子，万丈金光倾泻而下，荡平一切风沙残叶，让人们能够看清空中景象，顿时惊呼不已——

　　云翳拨开后，依旧是宁静的湛湛长空，遥远的天际平白出现两个黑点，迅速往长安城飞来，越近越大，最后悬在长安上头，赫然是两座高山，直直就要往下坠！

　　这两座山若是压下来，非同小可，长安城上百万人口、房屋、牲畜，各大官员，包括那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都会碾压成泥，流血千里，惨状难以想象。

　　就连唐皇也变了脸色，慌得抓住玄奘的袖子：“御弟，这是怎么回事？菩萨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闪到两座山之间，那一身煞气破破烂烂的金毛妖怪果然用身体抗住这两座山，一肩一个，缓缓朝城外荒野处飞去。

　　倏而拨云见日，晴空朗朗，清风拂过，再也不见了两只妖怪的踪影，长安城恢复往日的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唐皇见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得以解决，松了一口气，又要去扯身边人的袖子：“御弟，你看……御弟？！”

　　何止那两只妖怪，他的御弟也不见了。

　　***

　　玄奘有七年的光阴都在“被妖怪抓”和“被徒弟救”之间来回重复，对于这熟悉的情况，还有些怀念，被放下来时第一反应是打量周遭的环境。

　　他心中疑惑的是，既然这人是观音钦定的取经之人，怎么还会抓他？难不成观音也是假的？

　　与往常妖怪阴森森的洞穴光景不同，这里看上去像是哪个隐秘的小岛，雾气弥漫，看不真切，只见得大片清幽的竹林高耸，偶尔冒出几点鲜艳的奇花异草点缀，有些和竹林格格不入，约莫是没人打理，就搁在那儿任其自生自灭了，没想到生得还挺好，竹林间分开一条阔道，道上铺满翠绿的竹叶，没有一根枯黄，仿佛一年四季长青似的，阔道直通一条原木搭的桥，至于桥那边的光景，被竹林和雾气遮挡得看不大清。

　　冒牌的悟空站在他旁边，依旧面容温和，恭恭敬敬道：“师父，请。”

　　玄奘抿了抿嘴巴，没有开口拒绝他的意思，顺着那条阔道同他并肩而行，待走到竹林尽头，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湖，被荷叶铺上一大半，荷花开得粉嫩娇俏，更衬得湖水碧绿，烟波浩渺，又有鹤鸣长空，鱼翔浅底，走了大半个桥，又是一片竹林，隐约得见有三两茅草屋，屋前围着篱笆院子，走近还能看到院中养着几只珍禽迈着又长又细的腿，高傲地昂着脖颈踱来踱去，可谓是神仙居所。

　　玄奘不由感叹道：“真是个好去处。”

　　那假悟空微微一笑，开了栅栏的门，将他迎进去，赶走围上来的珍禽，和声道：“师父若是喜欢，待取得真经，想来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

　　屋内陈列简单，但应有尽有，玄奘看了一圈，将目光收回，问：“你一直住在这里么？”

　　那人“嗯”了一声，又缓缓摇摇头，目光中有些许怀念：“以前是，后来入了菩提祖师的门下，又得菩萨垂怜，倒是没回来过了。”

　　玄奘好奇地问：“那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要跟我去取经？”

　　“有什么心不甘情不愿的。”那人淡然一笑，“事情既然落在身上，就去做呗，左右走完这一遭，我依旧能回来，在这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这跟悟空可不一样，悟空当初可恨死他了，每天他都战战兢兢那根棒子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

　　玄奘一时无言，又将目光，问道：“这是什么岛？倒不像人间景致。”

　　“是蓬莱。”那人道。

　　玄奘道：“我听说，蓬莱仙山是福禄寿三老住的地方。”他望向对方，“”

　　对方微微一笑：“曾经是，现在归我了。”

　　蓬莱仙山，原本是福禄寿三星的住所，被他费了一番计策诱人搬家，让这岛成了他一个人的天下。

　　这句话说得隐秘，玄奘有种不寒而栗之感，只觉这人表面温和，却让他十分捉摸不透，反而不如最开始的悟空好相处，毕竟厌恶直接挂在脸上，坦坦荡荡，不怕背后阴你。

　　二人之间再无话，对方带着他出了茅草屋，去往湖边赏荷花，太阳有些大，他摘了一片荷叶变大给玄奘当伞撑着，果然清凉了不少，可谓体贴入微，玄奘憋不住，侧目问他：“咱们是来游玩的么？不回去取经么？我还有好些东西要准备，陛下也该担心了。”

　　“还有事呢，再等等。”那人道，“今儿师父也瞧见了，有妖怪冒充我，等咱们去收拾了那妖怪，再回长安城复命不迟。”

　　玄奘听着不对劲：“咱们？”

　　“这妖怪诡计多端，徒弟一个人难对付，还得请师父帮忙。”

　　玄奘听得目瞪口呆：“我，我帮忙？我怎么帮？”请他讲佛的比比皆是，捉妖的倒是头一回，他这肉体凡胎，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妖怪摸一把都能褪一层皮，还捉妖？分明是送上口的食。

　　虽然对方要求对付的是他的大徒弟。

　　那人笑道：“师父且听我说。这取经是大业，我们当妖怪的，若是能护送师父到达雷音寺，便是大造化，可脱得妖胎，皈依我佛，就连成佛也不是没可能的。那妖怪贪着这项大造化呢，不敢动师父，还得委屈师父当个诱饵，将他钓出来。师父能帮我这个忙么？”

　　玄奘听他说得越来越不对味儿，若是他只是这一世的玄奘，还会深信不疑，但他是活了两世的玄奘，在他看来，这分明是颠倒黑白，只是他不了解这一世的情况，只当是悟空不在，神仙们又找了个替代品，也怨不得人家，只好叹了口气：“我做不到。”

　　“是么。”冒牌悟空垂下眼睫，低声道，“也是，师父这般光风霁月的人，怎么会配合我做套呢。”

　　玄奘道：“我并非不通窍之人，只是我心知他是陪我历尽劫难的徒弟，是我的悟空，让我去对付他，我做不到。”

　　他素来没有瞒着人的习惯，总是将实话就说了出来，或许在常人看来太傻，但都是有过考量的，正是这份不掩饰和诚心，曾度化了许多妖怪。

　　果然那人面色一变，褪去原本的温和，死死盯住他：“你记得？你记得上一个轮回？”

　　“我记得。”玄奘道，“或许我还能知道你是谁。相传有四猴混世，不入十类之种，第一便是悟空，第二是六耳猕猴，他已经不在了，你是通臂猿猴，对么？”

　　“你怎么知道？”

　　“通臂猿猴，拿日月，缩千山，今天长安城上那两座山，是你转移过来的罢？”玄奘看着对方，不紧不慢说出他的来历，却透过他看到一幅幅画面——

　　山林中生，地仙所养，一朝为人，人间游走，自学成才，人情练达，一生逍遥，自由散漫，当是最快活的散仙，这是他的前世。

　　四猴不入轮回，悟空出世后，另外三个才陆续出世，这一世轮回被强行发动，他缩在角落里，化成最初的模样——一块不起眼的灵石，沉睡下去，直到到他该出世的那个时间，才慢慢苏醒。

　　这回没有收养他教导他的地仙，迎接他的，是菩提祖师。

　　那是通臂猿猴的因果。

　　玄奘并不诧异，上一世他窥得悟空颓然景象，就隐约有这种能力，这一世跟金蝉子的残魂融为一体，想必得到了提升，看得更清楚了。

　　通臂猿猴一笑，又恢复了温温柔柔的模样：“师父说的没错，我是通臂猿猴。”又道，“既然如此，我就不瞒着师父直说了，我打不过他，只能用点不入流的法子。”

　　“我知道，你是他最珍视的人，也是唯一的软肋。”

　　“若是用你的性命换他的性命，他不会不答应。”

　　玄奘叹息：“何必如此呢？悟空不是主动招惹别人的人，就算你此时放下我离开，他也不会怎么样。你更是闲云野鹤的心，绝不会为了更强大想去吞噬他。为什么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这一直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通臂猿猴微微一笑，温声道：“看。”

　　他扬起手，一点银光自他手中泛起，方才还耀眼的阳光逐渐黯淡，四周暗了下来，荷叶一摘，天上挂着的大太阳已经换成了一轮皓月，天河之中，缀着无数星星，他指尖微动，星河也随之流动起来，万千璀璨星光，俱汇聚一处，像沙漏缓缓流淌，那景象何等震撼，叫人终生难忘。

　　他又一挥手，星河不见了，太阳重新出来，竹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繁花，凤尾蝶绕，燕舞莺啼；场景一换，竹林变成枫林，枫叶红如焰火，铺得满地都是，白鹿在林间跳跃，踩在枫叶上簌簌作响；再入眼，漫天飞雪很快将一切覆盖，银装素裹，粉妆玉砌，白茫茫一片。

　　日月交替，四季更迭，光芒流淌，尽在指尖。

　　“美么？”通臂猿猴问他。

　　玄奘颔首：“山河人间，自是美极。”

　　对方笑笑：“活着真好，不是么？可以阅遍千山万水，世间冷暖，多有意思。”

　　玄奘道：“是啊，所以为什么不一起好好活着呢？”

　　“因为没法做到一起活着。”通臂猿猴低声道，“师父，你已经见到六耳了罢？”

　　玄奘“嗯”了一声，不由有些伤感，六耳猕猴曾经说，若有来生，一定要喊他一声师父，可是他不入轮回，已经死得透透的，即便所有人都能再来一次，也没有机会了。

　　“我同他接触不多，但晓得他是个偏激性子，曾经也想吞噬我，被我糊弄过去了。”通臂猿猴缓缓道，像是一边说一边回忆，“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非要挣个高下，也不掂量掂量，谁正面能打过他，偏就一根筋，直接冲上去，这下好了……”

　　“他并不是被悟空打败才死的。”玄奘轻声道，“他是自愿死在悟空棒下的。”

　　通臂猿猴一怔，随即笑道：“师父，你莫不是在框我？就他，还会自愿牺牲？这么大无畏？”

　　“出家人从不打诳语。”玄奘道，“你愿意听那一日的六耳猕猴么？”

　　他没有回答，便是默认了。

　　玄奘缓声将那一日情景对话说与他听，明明已经过去许久，他却记得分外清晰。

　　“他当然觉得活着没意思，他自出生便是灵明石猴的替代品，那么痛苦，倒不如死了。”良久，通臂猿猴才道，“我不一样，我活着，多有意思啊，凭什么要把活着的机会拱手让人？”

　　玄奘垂眼：“也是。”又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非要厮杀呢。”

　　通臂猿猴道：“因为要对抗天道，只有四猴融为一体。或者说，我们本就是一体，只不过在出生前被分裂开了，成为独立的个体，合为一体，才是一个合格的命定之人。”

　　玄奘疑惑被解开，只点点头，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更不会劝他为了大义自我牺牲：“既然如此，你和悟空都有争夺命运的权利，我不会帮你，也不会帮悟空。”

　　通臂猿猴笑起来：“那可由不得你，师父。他已经来了。”

　　他指尖升起一团小小的火焰，灼热的火焰几乎要将空气点燃，至阳至刚，仅仅是一小簇，就有将人灵魂也焚烧殆尽的危险感，让玄奘忆起阴火焚身，如同昨日。

　　六丁神火。

　　玄奘望向他的眼睛。

　　***

　　悟空扛着两座大山，冷汗都冒了出来，勉强支撑着飞到荒野，见没有人家，正要往下一扔换来一身轻松，却不想又有一座直直朝他飞来，他猝不及防中了招。

　　三座大山压下来，饶是大罗金仙也撑不住，悟空被彻底压住，动弹不得。

　　他耗费许多力气，只得暂且喘息休养，也不知这是什么山，重成这样，得找巨灵神搬走才行。

　　这么想着，他开始喊土地：“土地？！土地？！”

　　“来了来了，不知是何方神仙？”一个矮小的老头儿笑呵呵由地底钻出，来到悟空面前，一瞧是个被大山压住的黄毛妖怪，顿时就不乐意了，吊梢眼瞧他，“哪来的小妖怪就叫我。”

　　“好你个土地，竟然这么敢跟你大圣爷爷说话。”悟空没想到他是这么个轻慢态度，何曾被土地如此对待过，当即火气就上来了，“赶紧去找巨灵神搬走这两座山，饶你不死。”

　　“嘿，口气还挺大。”土地乐了，“什么大圣爷爷？小妖怪疯了罢？”

　　悟空手脚动弹不得，只露出一个头，气得龇牙咧嘴吓唬他：“你看清楚！我是孙悟空！齐天大圣孙悟空！”

　　土地笑得更开心了：“孙悟空是谁？没听过？还齐天大圣？哈哈哈哈！谁起的名，这么好玩？”

　　悟空：“……”

　　土地见他不说话，上前戏弄他：“野妖怪，还妄想当大圣，这毛还挺好看，你是猴妖？”他笑嘻嘻地摸着悟空的猴毛，随即拔掉一根——

　　悟空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窒息而亡，声音都在发抖：“你竟然敢——好你个土地！你给爷爷等着！”

　　他的猴毛何等珍贵！平时都是保养好好的，一根都没有掉过，如今居然，居然……何止是奇耻大辱！简直将人活剐了都不过分！

　　土地被他一激，又拔了一根：“我就敢，我就敢，野妖怪还这么嚣张，真好玩，嘿嘿。”

　　可怜他自鸿蒙初辟便在九幽蹲着，什么大闹天宫地府统统没干，天上人间皆没有姓名，那些地仙哪里管他，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肺都要气炸了，只有暂且统统忍耐下来，待恢复了一些力气，用五行之物撑着，将三山顶开。

　　只听一声巨响，天崩地裂，土地正在开心拔猴毛，被地震晃得眼睛一花，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拎着耳朵提起来，冷笑：“好玩么？”

　　土地蒙圈了，这才发现野妖怪身量高大，在他面前足足像一座山，遮天蔽日，投下阴影，面目狰狞：“还，还挺好玩……”

　　悟空先将他毒打一顿，再定住他，一根根拔掉他养得又长又漂亮的白胡子，一边拔一边咬牙切齿：“我叫你好玩，我叫你好玩，真好玩。”

　　土地连连惨叫，痛哭流涕，最后哭得只剩一口气了，胡子也被拔光，悟空依然不解气，将他帽子一扔，连头发也没放过，拔得满头银丝只剩一半，这才想起还要见师父打击盗版，便暂且停手，道：“你孙爷爷还有事，记住你了，这次先放过你，下回再来给你好果子吃。”

　　土地哪里还敢回话，一边骂自己手贱一边蹲下收集那些宝贵的毛发，摸摸脑袋又哭了，还不如拔完呢。

　　***

　　蓬莱仙山，湖对岸赫然站着真正的孙悟空。

　　通臂猿猴笑道：“果然三座山压不了你许久。”

　　悟空拧眉看着他手中的六丁神火，再看看他身旁动弹不得的玄奘：“你想做什么？”

　　“做个交易，孙悟空。”通臂猿猴温声道，“想必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所以，用你的命，换你师父的命，愿意么？”

　　悟空没有多加犹豫：“可以，你放过我师父。”

　　通臂猿猴有些意外，他知道他们关系匪浅，但没想到如此重要，竟然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再看玄奘，垂着眼自顾自念心经，竟然没有一丝要劝阻的意思。

　　通臂猿猴顿时觉得有些好笑，问他：“你不劝一下么？在你眼中，你徒弟的命没有你自己的重要？”

　　玄奘这才开口，声音平静：“没用的，他不会听劝。”

　　“将你的五行之物交出来。”通臂猿猴望向悟空，“不然我不放心你。”

　　悟空唇角勾起不屑的笑，“哗啦啦”随手一丢，五样东西全扔了过去。

　　通臂猿猴觉得有些梦幻，金木水火土，一样不落，统统到了他手里，同他的身体融为一体，他感受到了那股沸腾的力量。

　　他一言不发，用起六丁神火指向悟空，悟空被火焰包围，却没有动的意思，一双眼睛只望着玄奘。

　　眼睁睁看着孙悟空被焚烧殆尽，融入自己的身体，通臂猿猴却没有任何成就感，反而心中空落落的，没有一丝成就感，可能他天生就不是争抢的性子，如同闲云野鹤，只想安安稳稳过悠然日子，所以力量再强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完完全全代替了孙悟空，陪玄奘回到长安，收拾行李，踏上取经之路。

　　只有玄奘无法将他当真正的悟空对待，始终保持一定距离，他沉默得很，仿佛大徒弟的死亡对他打击很大，已经麻木了，只每天晚上，为悟空念《渡亡经》。

　　通臂猿猴问他：“你现在念，有什么意义呢？他已经连魂魄都没有了，死透了。”

　　玄奘道：“只要他的心能听见。”

　　他觉得和尚神神叨叨，不愿再同他多说话，反而和八戒交好。

　　十万八千里，走了七年，直到跪在雷音寺，聆听佛音，他依然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这是真的吗？就这么达到目标了？

　　“孙悟空，降妖有功，封为斗战胜佛……”

　　玄奘提醒他：“你不可以成佛，你还要对抗天道。”

　　他没有吱声，天道，高不可攀的存在，他不想招惹这个麻烦。

　　对抗天道，他不愿意，成佛，他也不愿意，这种大英雄做的事，就不应该摊在他身上。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目标，他的目标就是安安稳稳活下去。

　　他心中不由升起悔意，这种事应当让真正的孙悟空或是六耳猕猴去做，怎么就摊到他这个和事佬身上了呢？

　　可是让他牺牲自我，他也不愿意，干什么都不愿意，为什么这世上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最终他选择向天道妥协，在满天神佛愤怒无奈的目光下成佛，头上多了一个金灿灿的紧箍。

　　轮回，又回到了天道手中，每个人又成为了他的玩物，也许再过几十万年几百万年，还能衍生出另一个对抗他的存在，可那实在太漫长了，没有人能等，也没有人有把握肯定会出现。

　　然而这些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虽然成了佛，但并不遵循佛法，依旧像从前一样游戏人间，偶尔落到哪朵芬芳的花上，一睡就是一整天。

　　这样的日子虽然平淡倒也合他心意，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了。

　　当佛的日子真漫长啊，他快要熬不住了，以前从来没想过生命的尽头，现在却不由想，怎么没有个尽头。

　　直到有一天，不知是谁又得罪了天道大爷，天地震动，一切又回到鸿蒙初辟。

　　出生，遇到菩提祖师，取经……

　　一遍一遍，只要大爷不高兴，就得从头再来一回。

　　他放弃对抗天道，也陷入轮回了，并且保留着自己的记忆。

　　一次次轮回，快把他逼疯了，毕竟没有人喜欢过许多遍一样的生活，最重要的是没法做出半点改变，他十分想在轮回中遇到孙悟空，把这项差事重新交给他，然而孙悟空已经死透，他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如果再来一次，他一定会去对抗天道。

　　这么想着，似乎命运真的能重来一次，他又回到那天，到达雷音寺，天道现身的时候。

　　然而事到临头，面对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他退缩了，天道的三言两语便把他迷惑，他甘愿同他妥协。

　　无论来几次都是这样，并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无畏英雄，去对抗心中的恐惧，并且意志坚定，不受蛊惑，或许换成其他人尚有希望，但他的天性注定他不是那一类人。

　　他忍不住想，当时就应该交给孙悟空，他安安稳稳死去，倒也没那么可怕，人间走了两遭，倒是不虚此行。

　　正当他这么想时，却听到玄奘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渺远又恍惚：“你真是这么想的么？”

　　“是啊。”他怔怔回答道，却猛然睁开眼——

　　湖光，荷叶，竹林，仙鹤，一切都没有变化，还是跟孙悟空打架前的模样，甚至孙悟空都没有出现。

　　然而那些后续历历在目，他双腿一软，浑身虚脱无力，竟然单膝跪在地上。

　　如同大梦一场，却无比真实，真的过去了那么漫长的岁月。

　　而指尖的六丁神火早已不知何时熄灭。

　　这火自然不是悟空那份精粹，只是从火焰山取来的一团，他分神时自然也就没了。

　　没想到和尚他并没有本事烧。

　　玄奘伸手扶了他一把，将他拉起来，漆黑的眼眸清澈无比，映着湖光水色，却让他看不清了。

　　“你，你不是凡人么？”

　　他抓住玄奘的手摸骨，没错啊，的确是肉体凡胎，怎么会法术呢？

　　玄奘眨眨眼，他也不明白，只是心念一动，自然就让通臂猿猴体验了一把他想走的结局，大概也是金蝉子留给他的能力。

　　“方才的一切，并非我胡乱编造。”玄奘道，“若你做出这个选择，往后便是那样，你可还愿意？”

　　通臂猿猴默然，许久才道：“师父，不得不说，你很懂我，这样的未来，的确不是我想要的。我的确没有那个魄力，去同天道对抗，我连菩提祖师都不敢反抗。”

　　在玄奘令他陷入幻境熄灭六丁神火的时候，他就已经输了，他很清楚没有玄奘为要挟，拼死相搏他是打不过孙悟空的。

　　千山压不住他，五行之物就已经让他近不得身。

　　就像他也潜意识觉得自己对抗不了天道，已经败了一半。

　　***

　　悟空回到长安城，却不见玄奘，唐皇见到他又惊又怒，让他把御弟交出来，悟空看在对方是皇帝的面子上才耐着性子告诉他是另一个抓的，这才去找。

　　他听着世间万物的声音，找到玄奘的，没有仔细听在说什么，便匆匆往声音源头赶，这一找不要紧，原来人就在压着他的三座山之一上面，三座仙山，都被搬过来了，连上面下棋的神仙们都没有察觉，怪不得那么重！

　　当他看到一模一样的冒牌货抓着玄奘的手，顿时怒从心头起，掏出金箍棒便砸了上去，对方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模一样的棒子迎上来，然而实力相差太大，没有了移山的本事，三两招便没了声息。

　　当对方的身体散成光点融入自己的身体，悟空这才意识到这是四猴之一，并怀疑对方放水。

　　这也，太简单了吧？

　　想问玄奘是不是又给人洗脑了，然而这个时候的玄奘还是纯白如纸，见到妖怪腿都能吓软，哪来的心情给妖怪洗脑。

　　十九岁的玄奘在湖边怔怔地望着他，大概是被吓傻了。

　　多年后再次见到真人的模样，而不是只存在记忆中的，悟空突然有些怯懦，不敢上前，害怕靠近一步，那人就如同镜花水月，碰一下就碎了。

　　他咳了两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沉稳，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江流儿？”他压着内心想要拥住对方的冲动，低声问，“还记得我么？”

　　玄奘点点头，却一动不动，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话语噎在嗓子眼里，怎么都出不来。

　　“这怎么就哭了？没见过妖怪么？”悟空又好笑又心疼，小心翼翼伸手替他揩掉眼泪，只是那泪珠怎么都抹不完，不由逗他，“我救了你，你连声悟空哥哥都不肯喊的？可是把我忘了？”

　　他说完，心中却无比忐忑，害怕玄奘真的把他忘了，连那少得可怜的、他拼命在幼年积攒的共同记忆都无法拥有。

　　“我记得，我都记得，悟空哥哥。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从五行山到雷音寺，我都记得。”玄奘像个小孩儿泣不成声，抽抽搭搭地回答，“悟空，你受苦了，你受苦了……”

　　这回换悟空待在原地，好半天才问：“你，你是记得的？一直都记得的？那之前……”

　　玄奘哽咽着“嗯”了一声，心绪缓解了些许，能说出话来了，把金蝉子的事断断续续说与他听，最后问：“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悟空忙背过身子，在转身的一刹那，玄奘分明看到他眼角闪过一点泪光。

　　随后便听到他语调轻松的回答：“没事，也没等多久。”

　　玄奘突然从他身后抱住他，又大哭起来，他从来没有哭得如此酣畅淋漓过，像是要把两世的委屈和情感都发泄出来。

　　悟空曾经不能理解嫦娥怎么能为了一年的相见等上三千年，后羿还不认得她，值得么，现在他懂了，三千年而已，那可是太值得了。

　　从鸿蒙初辟，到大唐贞观十三年，九幽的钟乳石滴水滴了五万次，我等了五百万年。

　　只为与你再次相见。

　　※※※※※※※※※※※※※※※※※※※※

　　六耳猕猴和通臂猿猴：我要奋起！我要吞噬孙悟空！我要当笑到最后的那个！

　　玄奘：来先跟师父聊一聊。

　　按照原著开章的算法，鸿蒙初辟到悟空出世只有几万年，但是根据如来的说法，玉帝有几亿岁了，左右矛盾，算得我头晕眼花，就偷懒取个看起来比较靠谱的时间吧……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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