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深处。

　　“滴答。”

　　这个死寂的地方, 倒不是没有一点声音，比如它有一处钟乳石，从鸿蒙之际便存在于此，每隔一百年，就会往下滴一滴水, 这是唯一悦耳的声音。

　　悟空摸到了这个规律, 每次听到水滴声音，就会在石壁上划一道划痕，以此来计算他所等待的时间, 并听一听外面的动静。

　　虽然没有什么意义, 但好歹也是个盼头, 让他知道, 他的等待不是无休止, 没有尽头的, 不至于太过绝望。

　　从世界的最开始一直等待，黑暗和压抑让他变得沉郁躁怒, 在入魔发狂的边界徘徊, 凡是入他领地的生物无一幸存，好在心中始终存在那唯一的一点柔软，是他最后的希望和光, 支撑他可以继续等下去。

　　九幽压住了他的所有修为，他能使用的只有五行之物和灵魂出窍, 若想让肉体也出去, 便只有用息壤垫着, 再用人参果树变幻的藤蔓一点点爬出去。

　　十一年，他一定会在十一年之内，用完整的自己，面向世人，搅覆神洲！

　　再将那十万八千里的西行路走一遭。

　　***

　　***

　　长安祸乱渐平，各路神仙该归位的归位，金山寺再也没招惹上什么妖邪。

　　这一年江流儿十八岁，正式摩顶受戒，遁入空门，潜心修习佛法，年幼时的传奇经历也消磨大半，每每回首时，总觉是在梦中，真真假假叫人辨别不清。

　　他天资出众，心思纯净，很快成为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同寺和尚多不如他，正是少年出世，春风得意，前途不可限量之际，然而年纪越大，对于父母的执念越来越深，同伴中经常有俗家父母前来探亲的，他却从未受到如此关怀，难免心中不是滋味，这天终于忍不住去问带大自己的法明长老，为什么偏他无父无母，莫非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法明长老见他已长大成人，也是告诉他真相的时候了，便将当年血书和汗衫取出来交于他，玄奘看完血书，原来自己竟然还有这等身世，家中飞来如此横祸，当即泪如雨下，一时间哭晕过去。

　　这一晕可不要紧，他在意识模糊之际，听到有个声音在叫自己：“玄奘，醒醒。”

　　玄奘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是在寺院中，而是身处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并且自己没有身躯，只有意识，让他又惊又茫然，是不是又被什么妖怪抓了。

　　在他面前的白雾逐渐凝聚在一起，凝成一个人形，微笑着望着他，玄奘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此人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同样是个和尚，只不过对方要比他成熟不少，约莫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一时间分不清，究竟面前这个是我，还是我是我？

　　他倒不觉得害怕，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自脑海要破土而出，但怎么也突破不了最后的障碍，不过眼前的人会告诉他答案，便问：“你是谁？”

　　“我便是你，玄奘。”对方微笑道，“这些年辛苦你了，你做的很好，看来我的决定没有错。”

　　玄奘听得云里雾里，他这些年诵经念佛，何来辛苦之说？

　　不等他问，又听对方说：“当初你用阴火燃烧自己，换来这一世的轮回，保留住自己的魂魄，也使我在你体内的这点意识得以残存。如今你已年满十八，即将踏上旧路，我想我也可以安心离开了。”

　　玄奘：“？？？”

　　“现在听不懂没关系，你的记忆我替你保留了。”对方道，“我此次出现，便是为了跟你做最后的告别。”

　　“当我们合为一体时，我的能力都传于你，你就会想起来。”对方轻声道，他伸出一只手，放在玄奘受戒没多久的头顶——虽然玄奘并看不到自己的实体，但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所以有什么遗憾和后悔，你还有机会去弥补，想做什么就去做罢。”

　　“还想托你替我朝镇元子传递一句话。”

　　玄奘虽然不知道镇元子是谁，但觉得自己应该答应下来：“你说。”

　　“我穷尽一生，想追求最后的大道，奈何直到最后也没能成功，差了最后一悟，好在这个愿望你替我实现了。”

　　“世人都谓大道无情，却不知无情即是有情，可叹我虽明白这个道理，却无法领悟。”

　　“我想即使再给我一生，也悟不出来，所以请他也放下诸多执念。”

　　玄奘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身形再次消散成白雾，飘向自己，渐渐与自己融为一体。

　　刹那年记忆翻涌，观音降世，唐皇送行，五行山下，雷音寺中，阴火灼烧，一幕幕隔世记忆席卷他的脑海，混乱又清晰。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金蝉子，只有陈玄奘。”

　　***

　　文惠将行李递给玄奘，看着他苍白的脸，不免有些担心：“一定要现在就走么？师兄陪你罢。”

　　玄奘身体不算健壮，但也不算弱，哪知那日得知身世后又是大病一场，半个月才好，一好就急着离开，要去寻他亲生父母。

　　玄奘接过行李，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他现在心潮澎湃，一想到生母的遭遇和最后结果就按捺不住，一颗心都飞到了山下，恨不得可以腾云驾雾，一瞬间就能到达生母身边，今生无论如何也要护得她安度晚年。

　　再下山的的确确是隔世，前世十八岁的记忆依旧深深刻在脑海之中，就连日期也没有弄差错，从母子相会到抓捕奸贼，直至全家团聚，他认认真真遵循上一世的步骤，不敢有哪一点的差错。

　　他的内心从未像现在这般酣畅痛快，又惶惶不安，总觉得是一场美梦，下一刻就要破碎了。

　　我是真的又活了一世，夜来他一个人呆在丞相府的房间如此想着，并且还记得上一世，又忆起无知的幼时，八戒和悟空都跑过来看他，心不由砰砰跳着，唇角的笑怎么也抑制不住，也想跟他们一样提前踏上西行路，去五行山高老庄再寻古人，可惜凡人之躯并不允许他这么做。

　　他是托了金蝉子的福，才能记起这一切，也不知他的徒弟们经历了什么，竟然也记得，还是这次轮回乱了套路，让当时在场的神仙，记忆都没有被影响？

　　翌日温娇小姐又闹了一场自缢，好歹救了下来，玄奘看得心惊胆战，害怕再出什么差池，同父亲相商，暂且放缓朝政，专心陪妻子，慢慢抚平她的情绪，这才放下心来，到洪福寺报道入驻，随后每日都归家探望，同母亲闲谈论佛，他于劝慰这一方面最为擅长，如此一年不知不觉过去，温娇小姐已解开当年大半心结，不再有寻死的念头，唯一的遗憾就是独自遁入空门，不能替他寻觅良缘。

　　这一年唐皇游历地府，还魂归来之时感慨万千，召集天下高僧，要修建水陆大会，超度孤魂，选举一名高僧开坛作法，便选到了玄奘头上。

　　你当他年纪尚小，又怎得获此殊荣？莫不是父亲外祖在朝为官，开了后门？

　　他倒极少显露过自己的身世，原来是唐皇命所选高僧组织一场佛辩大会，玄奘拔得头筹，三千高僧，无一能战，他身姿挺拔，容貌俊秀，又年少青春，在一众和尚中犹如鹤立鸡群，可谓内外兼具，喜得唐皇连呼几声“好”，亲自挽手同行。

　　***

　　水陆大会一连进行了许多日，这日正是正会，锦襕异宝袈裟和九锡禅杖已经到手，玄奘算好观音菩萨即将降世，选取取经人前往西天，便早早上台等待，期待又紧张，一颗心一直剧烈跳动着。

　　也不知道观音是一个新观音还是旧观音。

　　不过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悟空说今天他会来。

　　他在台上宣讲《劝修功卷》的时候，听得台下有老和尚的声音高喊“你只会小乘佛法，可会大乘”，心中一喜，暗道“来了”，忙下台精准找到菩萨位置，恭恭敬敬道：“还请老师父指点。”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邋里邋遢的小和尚，应该就是木叉了。

　　哪知一切流程都按上一世走，菩萨面见唐皇，说了大乘佛法的好处，踏祥云上九霄，现出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真身时，才有了些许不同。

　　玄奘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半空中，陪伴菩萨的那小和尚，变成了另一副模样，绝非木叉：一身白衣翩翩，金黄色的长发整齐束起，神态温和，然而从身形到面容，不是悟空又是谁？！

　　唐皇已经在问有谁愿意去西天取得大乘佛法，玄奘还在盯着那人发呆，完全没有听进去，对方也正含笑望着他，让他心中有些发冷。

　　虽然面容一模一样，但那绝对不是悟空！

　　他同悟空太过熟悉，几乎一眼就能判定，悟空天地养育，放荡不羁，眉宇间自有怎么都掩盖不住的轻狂之气，然而此人像已经被打磨圆润的玉石，气质上就有很大的差别。

　　然而也不是六耳猕猴，六耳猕猴哪有这么老实。

　　直到观音故意咳嗽了一声，玄奘才回过神来，面见唐皇，请求前往西天，唐皇大喜，要同他结为兄弟，唤他“御弟圣僧”，他想起幼时悟空说他要当大唐御弟他还理解错了，不由莞尔。

　　唐皇：“？”看来他这个兄弟认的很对啊，圣僧这么严肃的人都笑了。

　　“取经之路艰难险阻，妖邪甚多，单凭你一人很难顺利。我这有一人，要引荐与你。”只听观音在高空道，“这是菩提祖师亲自教养的徒弟，名为悟空，他虽是妖怪，但法力高强，又在本座手下修行三百年，佛心通明，现如今叫他给你当徒弟，有他在，可替你扫平障碍，护你周全。”又对那人道，“还不去拜见你师父？”

　　那人自云头落下，一撩衣摆，对玄奘下拜：“徒儿拜见师父。”

　　唐皇眉开眼笑，没想到菩萨如此贴心，看来是早就有找取经人的意思，正要说“好”，连同这个徒弟一起封赏，却见玄奘竟然连忙闪身躲了他这一拜，惊愕道：“可是，这，这不是悟空啊。”

　　当时悟空说要他等十一年，在今日必定会出现，他期待了许久，但怎么盼来了一个冒牌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错？难道轮回中又产生了一个新的悟空？

　　观音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奇道：“你怎知他不是？”

　　玄奘道：“因为……”

　　他一个“为”字刚吐出声，便见观音神色大变，往高空望去。

　　“因为我才是他徒弟，孙悟空。”

　　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入长安城每一个人的耳朵，刹那间天地骤变，原本晴朗无云阳光万里，转瞬间满天乌云遮住太阳变成黑夜，狂风呼啸，卷起萧萧落叶和尘埃漫天飞舞，云海翻腾，黑压压逼下来将整个长安城包围，骇人的煞气如波涛般汹涌，令每一个人色变。

　　就算是世间所有妖怪加在一起，也不及这一个可怕，究竟是何方神圣？！

　　人们惶恐不安，但好在观音显圣，便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观音身上，哪知观音真身也黯淡无光，被湮没在这无尽煞气之中，竟然找不见了。

　　一道耀眼的光自黑云中迸发而出，像冲破了牢笼射出千万条，金光冲破的缺口中现出一个人影来，衣服已经破烂不堪挂在身上，勉强能遮挡住重要部位，金灿灿的毛发随意散着，然而这并不能让人忽视他天神降世般的外表，如同两团跳跃的火焰般的金眸，仿佛要将世间一切看不过眼的东西焚烧殆尽，金箍棒搭在肩上，唇角勾起一抹嘲讽轻蔑的笑，目光落在跪在玄奘面前的那个白衣“悟空”身上。

　　“什么杂碎东西，也敢冒充你大圣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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