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察觉到背上有动静, 悟空便随口问了一句。

　　“嗯……”玄奘懵懵懂懂揉着眼睛, 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慢慢清醒过来, “第几层了？”

　　“还有两层。”悟空道。

　　这是过了多久！

　　玄奘捂住脸，耳后根一点点红了起来，有些羞愧。

　　他挣扎着想下去接手, 被悟空按住：“都到这地步了, 已经无法挽回了。你再扫有什么用？佛祖早就看到你偷懒。”

　　玄奘小声道：“那也应该做完……”

　　“都说了，弟子服其劳，我扫一个样。”悟空道，说完又学着玄奘的腔调慢悠悠地念，“心诚则灵——”

　　玄奘被他这么一臊，耳垂都红得滴血，飞快蔓延到整张脸, 蔫蔫儿地趴在悟空背上, 隔着衣服和毛都能感觉到发烫。

　　他的思绪还没有从梦中完全抽离出来，恍恍惚惚还在想那个梦, 明明只是一幅画面, 却叫他印象深刻, 况且那画面的色彩比佛光笼罩还要温暖祥和，十分舒服, 甚至想沉迷其中不愿醒来。

　　他不是凡僧, 从不轻易做梦, 一旦做梦, 不是有人以梦为媒介捎话就是有某种寓义，他一时间想不到有什么寓意，可能有谁想捎话。

　　谁会只托梦一个画面呢？

　　玄奘琢磨不透，难不成是因为在这宝塔中，宝塔给托的？或者沾了舍利的灵气，舍利有话要对他说？

　　他恍然大悟，是不是那位得道高僧找他？

　　玄奘叹了口气，想得头疼，便暂且搁下，听到悟空问他:“叹气做什么？”

　　玄奘有些心不在焉:“就是突然想起，若百年之后，我圆寂了，会不会化出那样的舍……”

　　“你不会！”悟空突然变了脸色，粗暴地打断他，“没事说这些混话！咱们已经走了大半程了，等到了雷音寺，你就是封佛的命，天地不毁，你就别想着什么圆寂。”

　　玄奘被他呵斥得有些懵：“明明是去取经，为什么你们都说我一定会成佛？我还要回长安的。”

　　“只怕到时由不得你。”悟空声音变得冷漠起来，金蝉下凡修行十世，这一世有了成果，如来便折腾着取经，还不是为了让弟子回去，下界的野生妖怪不懂事，上面的却都能琢磨出味道来。

　　玄奘摸不透他什么意思：“万一呢，我想回长安……”

　　长安是他的根，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有他的至亲，还有最宝贵的回忆，就算他走遍天下，普度众生，最后落叶归根，还是要回去的。

　　如此看来，他一心念着普度众生，倒是连自己还未度得。

　　悟空又笑了起来：“万一？你直接啃自己一口不就长生不老了。”

　　玄奘一呆，他说得好有道理，根本无法反驳。

　　“所以不要再提什么圆寂了。”悟空慢慢说道，“我不会让你有事，你自己也不准有想法，不然。”他顿了顿，“不然第一个拿你打牙祭的，就是我。”

　　玄奘知晓他在恐吓自己，依旧忍不住缩了缩，像是在自言自语道：“我还是怕疼的……”

　　“那就别胡思乱想。”

　　玄奘抽出只手，顺着他的脸一点点摸着，最后抵在他唇边，悟空心头一跳：“做什么？”

　　玄奘笑眯眯道：“我想试试你牙有多利，能不能咬得动。”

　　他倒从未见过悟空食过人间烟火，按理说一个叱咤风云的山大王，就算不像悟净那样啖人肉饮人血，也会荤素不忌，却不知什么原因，只偶尔以果子为食，比个和尚还清修。

　　那只手在摸索他的薄唇，试图钻进去行不轨之事，悟空完全被扰乱心绪，大脑也思维混乱，艰难溢出两个字：“你别……”别这么招他啊，他定力并不好，禁不起引诱的。

　　金光寺内，十三重佛塔中，佛祖眼皮子下，一个圣僧，竟然如此，如此做出不庄重的行为……

　　最终还是默许了这种行为，那只手真的撬开他的齿关，摸索着牙齿的锋利程度，还认真地按了按能不能戳破，他能清晰感受到指腹的细嫩柔软，像是最诱惑的果实，只要他牙齿稍稍用点力，就能尝到最甜美的汁液。

　　再进去一点，就能碰到舌尖……

　　“摸出来了吗？”最终还是没有突破那一关，悟空哑着嗓子偏过头迫使对方终结了这一行为。

　　“不清楚，应该咬不动吧。”玄奘有些怀疑，他能看到悟净两侧的几颗尖牙，像刀一样极为锋利，悟空的同寻常人并无什么不同，恐怕也只能吃煮熟的。

　　悟空道：“你这细皮嫩肉，还是不在话下。”

　　玄奘收回手，淡定地在他衣服上擦了擦指尖的口水：“其实也没有那么好咬。”

　　悟空：“………………”

　　心里一万句脏话想飚，但是只有憋着的命。

　　“弟子服其劳。”玄奘不紧不慢道道。

　　悟空长舒出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是这么用的吗？”理都不想理他。

　　玄奘勾着他的脖子，贴着他耳朵安慰：“别生气，回去给你做一套新的。”

　　瞬间什么想法都没了，仿佛栽在软绵绵的棉花堆上，被包围着，舒服得舒展筋骨就能睡过去，悟空扭过头看他，见他的面容在琉璃灯下变得有些模糊，只有眼中映着几点星子般的光是清晰的，恍惚有种不真实感。

　　第十二层的灯还没点，十一层的已经在摇曳，残灯明灭，自己在黑暗中，玄奘在灯火间，一明一暗，明明只隔了一层触手可及的光影，却是天与地的距离，不可跨越。

　　悟空有一瞬间的冲动，想将他从光明拉进黑暗，让他和自己一同沉沦。

　　他嗓子有些干涩，沉默不言，又上了一层，便点燃了一盏琉璃灯，虽然昏暗如旧，却也使得清冷寂寞的佛塔有了暖意和生气。

　　玄奘由窗口看了看天色，又亮了几分，估摸着国王应该要找他为舍利诵经了，想起舍利放回了公主那里没有一同带来：“等下你找公主将舍利要来，我就在这里诵经，不下去了。”

　　悟空问：“你怎么知道她是公主？”

　　“有人告诉我了。”他便将那鱼精的话原原本本给悟空说了一遍。

　　悟空听得饶有兴致：“三太子平日看不出来，这么有血性。”

　　这个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讲完他又扫了半层。

　　玄奘点点头：“我本以为他倾心的是你，不想原来另有所爱，现在看来，情爱和崇拜是要分开的。”

　　他语气从容，不过只是说着徒弟们之间的琐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这等佛心清明之人，就算拉他入黑暗，也不会跟自己共沉沦，平白连师徒都没得做。

　　悟空被梗住：“你一个和尚，说起情爱也不害臊。”

　　玄奘见多了自然也淡定了，早已不似一开始那般将此物当成出家人碰不得的洪水猛兽：“情爱也不过是人的七情六欲，凡尘一苦，自然是说得的。你看三太子和万圣公主受到多大困扰，只希望我取得真经，能将众生于苦难中解救出来。”

　　悟空抿唇，觉得他说得是有几分道理，自己这样患得患失，可不是自寻苦处？

　　但偶尔间尝到的糖，却是异常的甜。

　　又听玄奘感慨道：“且不说当年追求你的万千女妖，就是我见过的狐妖花妖，一个惨死，一个遁入空门，皆是陷入求不得之苦，可见……”

　　他的满身桃花，反而成了给玄奘悟佛的。

　　悟空没好气地打断他：“你说就说，翻我老底做什么？”

　　玄奘眨眨眼：“我只是举个例子，当然拿亲身经历过的更有感触。”

　　悟空道：“那你为什么不拿二徒弟举例？你看他多凄惨，不是更符合？我有受到影响？”

　　玄奘道：“正是你没受到影响，又能感同身受，才举这个例子嘛。”

　　“你可以不举例子。”悟空道，“你只看到苦处，却不理解其中的甘甜滋味。悲欢离合，七情六欲，才能组成多样的人间。你取经就是为了让世人不再有七情六欲？这就是普度众生？”

　　玄奘道：“普度众生，是将他们从七苦之中解脱出来，皈依我佛，不再受俗世之苦。”

　　悟空道：“这样的世人，不过是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是一刻一个模子的木偶，这就是解脱？根本就是找不到解决方法，直接给人禁止了。顺其自然，该怎么发展就怎么发展，管天管地管人家爱来爱去，闲的。”

　　玄奘不满道：“你是修道的，自然按照道学思维，殊不知修佛静心，涤清杂念……”

　　“停——”悟空将扫帚靠在一边，打了个手势，“停止这个话题，少掺和徒弟的情感纠葛，多关心关心徒弟的生活所需。扫完了，师父，还是验工吧。”

　　别让师徒间的闲聊最后成为佛道之战辩论赛，他还真说不过玄奘。

　　***

　　沾了满身灰尘诵经，玄奘怎么都不自在，只好回去将流程又走了一遍，并换上锦襕袈裟。

　　国王倒是心大，丝毫没有计较他私自进入佛塔之事，反而谢了他扫塔，并保证将佛塔钥匙交给僧人，让他们每日清扫。

　　玄奘将黑漆盒子放回原位，跪在蒲团上，潜心诵念，不问外物。

　　然而大半日过去，那舍利的血污依旧没有任何消减，玄奘没有所觉，悟空化成飞虫看得发急，玄奘再怎么样也只是肉体凡胎，一日不休息就有很大伤害，七天七夜，怎么受得了？不如要了他的命！

　　他再也呆不住，找了筋斗云，转到南海去见观音。

　　观音看到他就头疼：“又有什么事？”

　　“我师父途径祭赛国，遇到一颗被血雨玷污的舍利，答应替人诵经七日净化舍利，已经一天了，也不见那舍利有变化。”悟空直接道，“特意向你讨一滴露水，怎么也能消除血迹了。”

　　观音道：“心诚则灵，玄奘既然有这样的信念，自然是有效的，无需再来找我。”

　　悟空道：“七天！又不是说着玩玩！真想将他害死！”

　　观音道：“那是他的清修。”

　　悟空冷笑：“清修又不是苦修，他犯不着这样，你们不心疼我心疼。不给我也行，我带他还俗去。”

　　他们之间已经心知肚明，只是不能说破，观音知晓他话里有话，气道：“玄奘佛心坚定，断不会被你所乱。”

　　悟空哂笑：“行啊，我这就去带他走，你试试他会不会乱。”

　　“你别扰他——”

　　“那就给我。”

　　观音叹息，一甩袖子骂道：“孽缘！孽缘！怎么就是你这妖孽！拿去！”

　　悟空得了他一滴露水，转身便离开，回到佛塔之中，将那露水滴在舍利上，果然舍利上的血污迅速消褪，重新大放异彩，玄奘睁开眼，看到光芒四射的舍利，又惊又喜，虽然不知道怎么这么简单就净化了，但总归是好事。

　　他正打算下塔，便看到窗外闪进一道白影，正是见光而至泪眼婆娑的云岚，她今日换掉了大红嫁衣，穿了身素白裙，不施粉黛，反而要清丽许多。

　　又是“扑通”给他跪下了。

　　玄奘忙将她扶起：“此事已了，公主可回家团聚，那妖若是再找回来。”他顿了顿，“应当不会了，他掉了三个头，需要休养许久，届时真经取得，三太子也会回来……”

　　“我不想回去了。”云岚轻声道，“师父，我不喜欢这人间。”

　　玄奘问：“莫非你想遁入空门？”

　　云岚摇头：“我也不想遁入空门。我只想留在这里，陪着师父。”

　　玄奘一愣，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舍利主人。

　　又听云岚说：“师父，你昨日说的，是真的吗？大鹏是佛祖亲戚，佛祖也会包庇吗？”

　　“昨日师父托梦与我，他一字未说，只是看着我，可我懂他的意思，他要我放下一切，平淡度过此生，他是进了西方极乐世界，可也见到许多不公之事，就连……”

　　她擦了一把眼泪：“师父，为什么佛祖也会偏心？为什么灵山也有争斗？那我一直相信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佛不应该视众生平等吗？”

　　玄奘明白过来，昨日舍利主人的确托梦了，直接导致公主崩溃，爱情，伤害，都比不上长期信仰的崩塌。

　　“只要在这周天之内，不是孑然一身，就会有情感偏向，就算是佛祖，也逃不过。”玄奘温和道，俯身拭去她的眼泪，“我们所忠于的，不是某个具体的谁，而是心中的那个信仰，信仰并没有塌，所以别哭。”

　　云岚怔怔地望着他，慢慢平复了情绪：“我明白了，多谢师父指点。”

　　玄奘将手掌轻轻放在她头顶，过了一会儿问：“公主以后如何？”

　　“我还是想在这儿陪着师父，偶尔回去看看父母。”云岚垂下眼睑，“活着好累啊。”

　　化成一缕香火，一粒尘埃都好。

　　末了只听一声低低的叹息。

　　窗口又有一道白影，玄奘只当没看见，下了塔，悟空在第十层等他，抱着胳膊望着他笑：“师父以后还是别跟姑娘家谈心了。”

　　看来刚才他在塔顶，玄奘抿抿嘴巴：“为师对她们并无非分之想。”

　　悟空道：“师父每跟一个姑娘谈话，人家都要剃度出家，这张嘴，啧，佛祖没有选错人，师父最适合传经。”

　　玄奘：“……”

　　* * *

　　又歇了十日左右，师徒一行才继续上路，国王盛情挽留，见留不住才赠送大量礼物，玄奘只受了干粮和衣物，国王见他孤零零的也没个代步工具，便道：“圣僧既然要去西天取经，没个脚力怎么行，不如随寡人挑匹千里马。”

　　玄奘谢了他的好意：“是有脚力的，不过在外放着，还未回来。”

　　塔顶。

　　小白龙不知道哪个是她，只对着空气说：“我今日便要走了。”

　　许久才得到回应：“不送。”

　　“云岚，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那时你就成佛了。”

　　“我只载师父到达雷音寺就回来。我不成佛，只求你成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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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了快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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