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踏入殿门时, 盏盏青铜宫灯正明, 幽幽香气自铜美人的宽袖袅袅而散。屏后的小皇帝似是已等了很久,刚闻到声音, 便提着衣摆走来,见到果真是荀彧时,黑白分明的双眸中尽是喜悦:
“文若, 你来了。”
未及冠, 独属少年的声音中的甜糯也未全然褪去,这便让刘协的话中的亲近又多了几分。荀彧亦不由微笑,虽仍叮嘱了人几句君主威仪, 但眉眼中的柔和与笑意却是更为真实。
无论是臣子身份, 还是看着这少年五年间的成长的长辈的角度, 被人如此亲近与信任,都让荀彧欣慰。也让他更加坚信, 只要他再努力些, 定可调解开圣上与主公之间被小人挑起的误会,成一段君臣相合匡扶汉室的佳话。
臣子再行臣礼, 君主行弟子礼。
摆案,落座, 放简,备墨。
“今日臣为陛下所讲,乃春秋鲁隐公之事。”
闻言, 刘协神色未动, 却未开口, 仍旧认真的听着人的讲述。
鲁隐公之事,乃是春秋鲁国宫闱之事之一。隐公之父惠公有二子,因小子母贵而传位于小子桓公。桓公年岁尚轻,隐公摄位,达十年之久,国内百姓国外诸侯皆以隐公为国君。是以臣中有羽父见此,心怀投机之心,见于隐公。
“羽父請殺桓公,將以求大宰。公曰:‘為其少故也,吾將授之矣。使營菟裘,吾將老焉。’羽父懼,反譖公于桓公而請弒之。”
隐公知己为摄位,欲有一日还位于弟。而小子,即后日之鲁桓公,却听信羽父之言,同意杀隐公以取君位。十一月,隐公祭钟巫,住在寪氏,羽父使人弑公。隐公死,桓公立,嫁祸隐公之死于寪氏,故出兵讨之。
荀彧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温柔沉厚,然当他用这么平静的语调讲述春秋往事时,故事的阴谋奸计,尔虞我诈,反更多了残酷与沧桑。放下木简,他抬目,望向小皇帝:
“陛下,闻此故事,可有何得?”
“文若……”刘协顿了顿,还是将心中的疑惑先提出,“鲁隐公之事,朕小时就已学过,你所讲和朕昔日所闻,似有不同。”
“《春秋》如今分三家,彧窃以为左氏最得其意,故妄以此为教。”荀彧温声道,“然终归三家录事大概相近,陛下不必执着于细末,仅谈大意便可。”
“朕明白了。”刘协点点头,沉默了下去。
荀彧亦不急,颇有耐心的等着小皇帝的回答。从古至今,凡是君主,必学春秋,一方面耸善抑恶,一方面以古为戒。他今日选此事讲与圣上,便是希望以此来教于圣上,纵隐公摄位,也要看清隐公一片臣心,切勿听信如羽父此等小人之言,行桓公之为。
那般,只会自损于内,亲者痛,仇者快而已。
然而,君王却给了他这样的答案:
“朕以为,隐公该杀。”
心猛是一沉。刘协已继续说了下去,软糯依旧,却字字重重的砸在荀彧心头,
“既桓公当为君主,纵使年幼,隐公也可扶其为君主,自己为臣辅佐便可,他却不顾宗法纲常,摄位为君,此罪一也;隐公在位十多年,此时桓公已可主政,他却没有及时退位,仍贪恋权位,以道貌岸然之语欺于世人,此罪二也。况身为君王,本就可决断生杀。因此三种,故朕以为,隐公该杀。”
最后,刘协又重重的重复了一遍“该杀”二字,那一瞬眼眸中迸发出的杀意,竟让荀彧都心间一凉。说完,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的太过了,微微一笑,眉眼间顿时又是那荀彧熟悉的亲近与少年的青涩,
“文若,朕是不是说错了,让你失望了?”
“陛下言重……”
荀彧还未说什么,刘协已又开口:“可是,文若,朕如此说,只是因为朕可以理解桓公的处境。”他的声音又柔又轻,带着几丝委屈,几分叹息,“国内国外,都皆以隐公为君而不知桓公。隐公若是当真欲还君位,那便可得传世美名;若不想还——众人也只会把此当作理所应当,赞他为大局受位。进退与否,隐公都可得美名,那桓公……桓公又该如何呢?
文若,朕明白为何春秋千言,你独为朕讲此。朕知你苦心,可既朕如此信任你,你又为何要这样借古刺今?”
“臣不敢。”荀彧立即起身再跪下到宫殿冰冷的地板上。他低着头,目光所及只是眼前这位小皇帝所坐的绣垫,但他却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何为君主之威,帝王之气。
他心中欣慰,却也有几分苦涩,苦涩那昔日亲近自己的少年,不知不觉中,终究还是褪去了少年心性。
“文若你这是做什么,朕只是说笑而已。”刘协又笑了起来,轻快的明媚的笑容。他走到荀彧面前,蹲下身亲自扶起荀彧。执着荀彧的手,他温声,缓缓的,近乎一字一句,
“朕相信,文若会站在朕这一边的,对吗?”
荀彧未及答,小黄门已快步跑了进来通报,
“陛下,董国舅到了,是否……”
“国舅到了啊。”听到董承来了,刘协似是十分喜悦,“快快请他进来。”
董承听宣进殿,向刘协行完礼,微微侧身。他仿佛刚刚发现荀彧的存在一般,这才礼道:“承不知令君正在给陛下讲学,冒昧而来,望令君见谅。”
纵使君臣有别,但这是在讲学之时,师生之道为重,这句“见谅”,董承未说错人,荀彧也担的起。他微微一笑:“董将军言重了,与讲学相比,自是国事为先。”转身面向刘协又温润谦和道,“陛下,既是将军有事,那彧今日先……”
“文若莫急。”哪想到,刘协却拒绝了荀彧先退下的请求,“刚刚朕问的问题,你还未给朕答案呢。”
察觉到刘协意有所指,荀彧一顿,已失去了再请言退下的机会。
在朝中,董承和曹操关系已是剑拔弩张,偏偏董承那边又似乎隐隐约约有刘协的默许,这让本就夹在中间的荀彧位置更加尴尬。但他毕竟并非软弱之人,如今既无法离开,便稳步走到侧旁席上跪坐下。他也是好奇,这董承来是要与圣上说些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董承是为了一件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事而来,刘协听完,也是有些惊讶董承如此郑重其事,只说了句“依卿之计行事便可”。说完这个,又是不知为何,两人竟聊起了昔日长安往事,越说越是兴起,刘协毕竟还是留有些孩子心性,最后竟直接从腰上取下了玉带赐于董承。
荀彧双眉微蹙,就见董承已诚惶诚恐的接过玉带,谢恩退下。
“陛下,恕彧直言,那玉带……”
“文若。”刘协出声止住荀彧接下来的话。他望着荀彧,眼眸中凝着的浓浓的无法散去的墨色将原本的些微亮光吞噬。他缓缓开口,声音中毫无稚嫩,“朕被董贼挟持至长安,日日见他把持朝政,辱杀宫人。在长安的日子,没有一天是朕愿意回忆的。”
“但是文若,朕知道你会站在朕这边的,对吗?”
“陛下,臣……”
刘协突是起身,三步并两步到荀彧面前。他跑的太急了,到荀彧面前时竟是一个未稳近乎摔跪下去,绣着龙纹的衣摆在地面上铺散开,本就少了腰带的华服衣领微微敞开,凌乱的毫无一个帝王的威严庄重。他却无暇顾及这些,只是紧紧攥着荀彧隐在宽大的衣袖下的手,定定的望着人失了往日平静的双目,重复道,
“文若,你会站在朕这边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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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宫门上了府上的马车,荀彧才发觉自己的掌心已满是冷汗。
车轮辘辘,将夕阳下巍峨的汉宫抛于身后,许都城道路上繁华的叫卖之声渐渐在耳边响起,又渐渐远逝而去。这么长的时间,荀彧一直都沉默着,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刚刚刘协的话。虽然从头到尾,刘协没有明确告诉荀彧任何事情,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那些语焉不详的话,已经足够了。
刘协表现出来的,是对荀彧的全盘信任。而正是这份信任,让本就心有犹豫的荀彧更为挣扎。
君意,岂可违?然若不违,若不违……
“先生,到府了。”
车夫的一声唤惊的荀彧猛地回过神,他下意识的下了车,抬头一看竟是到了荀府,疑惑道:“不是当回尚书台处?”
“夫君,你公务繁忙,这都忘了。明日是休沐,今日自然是回府。”这时,一个貌美的梳着妇人头的女子迎了出来,正是荀彧的妻子唐氏。她挥手将车夫遣散,又开口温婉为荀彧解惑。
荀彧这才反应过来。他抬眼,正见唐氏眸中淡淡的忧色,便执起唐氏的手放于掌心,望着人安抚般温和笑了笑,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唐氏心如明镜,却不点破,立即收起眸中下意识流露的忧色,神色如常的与荀彧一起入了府。
她早敏锐的察觉到如今正是风雨欲来之际,自是不愿荀彧再在她身上多费心思。
许久未回府,荀彧与唐氏说了会儿话,又见了见儿女们,便独自回了书房。他坐在案前,既不批改公文,也未读书阅卷,只是静静的望着案上摇曳的烛火。
蜡油缓缓滑下,一滴,一滴……
红蜡燃尽,屋中陡然陷入一片黑暗。这时,荀彧才突然回过神,起身点燃了屋中的铜灯,而后回到案前,展简,提笔,蘸墨。
“来人。”
落下最后一字,荀彧将竹简卷好,唤了府中老仆进屋,
“尽快将此暗中送至祭酒府。”
老仆在荀家已服侍多年,弯腰恭敬地接过竹简,未置一词,无论早已公开和郭嘉闹僵的荀彧突然要将竹简送至祭酒府这行动有多异常。
荀彧目送着老仆一步、一步走出了屋门。在这过程中,他没有一刻不想出声唤住老仆,但最终,他也仅是重重的按着桌案,口齿禁闭。
“文若,你是站在朕一边的对吗?”
老仆阖上屋门的一刻,少年帝王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荀彧突然仿佛失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向后瘫坐,平静的眸中是难以描述的悲色。
世食汉禄,荀文若,终究是与汉室站在一边。
却非汉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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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加急送至祭酒府的信简却未最快送至郭嘉手上,而是由夕雾代收下,因为此刻,郭嘉并不在郭府,而在杨府。
“此局,嘉赢了,承让,承让。”
一字落定,胜负已分。郭嘉抬眸望向坐在自己对面,二十出头的青年,微笑道,“这三局又已过,德祖可否请你父亲出来与嘉一谈了呢?”
“不急不急。”杨修随口答了一句,便低头继续细细看着黑白交错的棋盘,似是要从中参悟出什么妙诀般。许久,他才又抬起头,见郭嘉仍微笑望着他,半分没有告辞离去的意思,只得收了演技,坦言道:“郭祭酒,恕修直言,你在此再等下去,父亲还是不会见你的。修知晓祭酒公务繁重,实是不愿再诓言浪费祭酒的时间。”
“这次,德祖不再告诉嘉令尊久眠未起,也不告诉嘉令尊醉心古学闭门自守了?”
“此等借口如此拙劣,修知晓祭酒早已看出这仅是托词。”杨修神色自然回道,内心却暗暗道:往常人听此,无论真假都不好意思再留下而是改日再来拜访,偏偏这郭嘉,似是铁了心今日必要见到父亲,无论是端茶送客还是各种托词,都送不走他。
可父亲那边,杨修也早已请示过,何种情况都不会答应与郭嘉见面。他深知父亲这是不欲搅和到日益复杂的局势中去,他虽是认为父亲这种闭门自守的做法换不来清静反而会被轻而易举的当作棋子,但终也不会违抗父命。如今,这位曹操面前的近臣郭嘉这般坚持要见父亲,杨修拒绝着,同时也好奇着。见郭嘉怎样也不愿离开,便索性开口道:
“天色已晚,郭祭酒,夜风寒凉,实是于你身体无益。父亲今日事务繁忙,现下看来今日实是无法与祭酒相见,若是祭酒有急事,方便的话,倒不如告诉修,让修来代为转达。”
他深知,若郭嘉肯让他代为转告,一早就已告诉了他,所以这一问也不过是随口一试。哪知郭嘉竟当真就顺着他的话道:
“也好。那便劳烦德祖,代嘉转告一句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树欲静而风不止,愿君早察。’”
杨修闻之眉头一皱:“这便,无了?”
“此些足矣,令尊才谋过人,会明白嘉的意思的。”顿了顿,他望着眼前这个聪慧的青年,不言不语。
陡然这般直直对上人的双眸,杨修这才发现,黑白分明背后,是如古井般的渊潭,深不见底。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他竟感觉仿佛被人一瞬便看透心中所想,凭晚风这一吹,寒透心肺。
父亲虽然辞官闭门谢客许久,但朝中之事,还是多有耳闻。如今朝中最为重要之事,便是董承与曹操之争。父亲无心帮任何一方,然在如此局势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杨家一门毕竟四世三公,弟子门客近千,只要父亲授意,随时都会为杨家所用。董承明晓这点,于是一早便派人来了杨府请父亲出山,父亲婉言拒绝了。而曹操这边——郭嘉来了,便亦说明了许多问题。
如,今掌握许都城内军队之人,可正是父亲的弟子,与父亲私交深厚……
就在他微抿下唇,踟蹰着说些什么时,做些无用的掩饰时,那双眸中突是泛起笑意,刹那间若冰雪消融,春风送暖,
“德祖如此聪慧,也明白嘉的意思,对吗?”
郭嘉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杨修心中暗道了句,面上却立刻抓住这空隙掩住心中下意识的不安。他固执的仍望着郭嘉的双眸,虽然此刻已是笑意盈盈,毫无锋芒。一字一顿,他道:“郭祭酒,修冒昧问一句,可听过这样一句话:
‘情深不寿,慧极必折。’”
纵使杨修仅比郭嘉小五岁,然论起官职地位,这话都说的极为失礼。郭嘉听完,却哈哈大笑,“‘情深不寿’这四字嘉接了,至于‘慧极必折’,还是留给德祖吧。”
说完,他便转身向杨府外走去。杨修望着人一身火红渐渐远去,脑海中回放着人人刚刚的话,捉摸不透人为何意。
情深不寿?
与游戏人间,潇洒无绊,近日来更是常留宿风月之所的郭奉孝,说“情深”,岂非笑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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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郭嘉坐在烧的旺旺的炭火旁,听着夕雾为他讲最新的蟏蛸的新情报:
“……还有,董承府上新住进去的那位男子,近日来常出入潇湘苑,似是迷恋上了那里一个妓子,名为‘秋瑟’。少爷,我们是否要从此人入手?”
“潇湘苑啊。”闻此,郭嘉脑海中飞快地闪过那里的景象,“美酒在前,美人在怀,实是个好去处,也难得此人流连于此了。就是‘秋瑟’这名字,二八少女,何苦起这一名字呢?”
“少爷,恕我多嘴,那些地方于少爷身体实是……”
“好了好了。”郭嘉连忙出声打住夕雾接下来他早已听出耳茧的唠叨,移了话题,“除了此,可还有他事?”
夕雾话哽在候中,最终只得仅叹了口气,回答道:
“荀府送来一封密信。”
郭嘉惊讶一愣,他显然和其他人一样,没想到荀彧竟还会有信予他。他接过展开,草草一扫,唇角不由微挑。似是心情十分好:
“送信之人,可是已走了?”
“还未。”送信之人极为谨慎,既然这封信指明给郭嘉,那便必要确定信到了郭嘉手上,才会离去。
郭嘉点点头,展开一绢帛,蘸墨提笔,落下几字,而后卷起交给夕雾:“把此给那送信之人,就说是嘉的回信。”
“是。”
不过半个时辰后,荀彧便接到了老仆拿回的绢帛。
帛上不过八字,却足让荀彧神色大变:
隐桓勿论,羽父必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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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鱼一般来更文了。
其实这张一个月前就基本马上写完了,然而强迫症如我悲伤的发现在解除了一些新史料之后,之前的文里仍旧有太多的bug,于是分分钟又想再重写……
当然,只是想想。但基本上这篇文完结后,会认真把一些和史实太大不符的地方梳理出来,这样也不至于会对大家产生误导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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