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送与郭嘉乃是密信, 自是不会长篇大论将细节一一复述。
而本该一无所知的郭嘉,却可清晰地指出今日殿上,荀彧与皇帝所讲的典故。
蟏蛸……
第一次,郭嘉在荀彧心中, 亦被印上“可怕”二字,一想到他与他手中的蟏蛸,自己竟如芒刺在背。
“才死后, 独奉孝可代。”
故去多时的好友临终前的嘱托犹在耳畔,荀彧却不可抑制的开始怀疑,他当初将郭嘉引荐给曹操,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
若郭嘉未曾踏入这复杂诡谲的许都城, 他是否仍是那潇洒于世的清狂隐士, 以山水为乐,以鸟兽为友,纵情于野, 快活逍遥。
可如今呢?
那个终日缠着他谈天说地的少年, 那个贪酒嗜甜逛遍街巷的少年,那个如风似月无所牵绊的少年,那个他一眼便可读懂的心思纯粹的少年, 究竟何时,竟变得这样陌生?
莫名地悲意如破堤之水奔腾而出, 又终在尽头流入深渊, 归于叹息后沧桑空落的沉寂。荀彧微抬手, 将回简扔入暖盆中, 缓缓阖起双目,隐去漆墨中点点星火。
寒风大作,深冬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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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四年,腊月,大寒。
荀彧既将那日殿中所疑告予郭嘉,郭嘉亦最快将此消息递予曹操。寻了个由头,曹操亲自至董承府上拜访,把玩了那玉带许久,终是寻不到任何玄机,只得作罢。
本就打算引曹操疑心的人们长舒了口气,心道险地求生之计果真可成。曹操既亲自都寻不出问题,那之后便定不会再在此疑心。
又有人常叹了口气,绣着日月龙纹的赤袍下,双手紧攥成拳。
他真的幻想过,荀文若,会站在他这边。
纷纷扰扰,是是非非,被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与这繁华热闹的许都城同葬于天地,归入无边沉寂。
年关将近,事务尤为繁重。于外,袁绍大军来攻如黑云压城之势,四方诸侯皆首鼠两端随时欲起兵功许分一杯羹;于内,圣上年将及冠,朝中不断有人上言归政天子。内忧外患,千头万绪,莫说一贯忙碌的尚书台,司空府近日亦是三天大议,两天小议,华佗近乎是随时跟在曹操身侧为他缓解头痛,稍微轻一些,就见曹操又毫不谨遵“安心休养”的医嘱,忍着痛继续伏案提笔。
华佗今日才知,在无视医嘱方面,曹操和郭嘉这对君臣当真为一丘之貉。
然郭嘉可以不惜自己的身体,却无法眼瞧着曹操这般耗累身体。他寻了一日,缠着曹操好说歹说,总算以“情报不足,暂不易妄动”为理由,说动了曹操将事务暂且一放,出府好好去歇上一晚。
鹅毛大雪,天地俱白,万物枯寂。许都城内,独有一处,红花青柳,春意盎然。
当然,近日劳累,二人都无何旖旎心思,便仅开了个僻静之处的屋间,挥散了服侍的美人,仅余小菜二三,浊酒几坛。红泥火炉,袅袅烟气散向轩外明月,此情此景,也强配“风雅”二字。
“前线战事吃紧,待年关过了,孤必要再北据官渡。”
“明公,”听见曹操的话,郭嘉皱眉不满道,“来之前分明说好今日只谈风月,明公怎又论及战事?战场肃杀之气可不适合这烟柳巷、温柔乡。”
“你这话若是让长文听了,下次议事孤又要先听他的庭诉了。”曹操玩笑道,未及,却仍是不免叹了口气,“说是不谈,然孤与袁绍终归实力悬殊,此战……”
“此战,明公必胜,袁绍必败。”
郭嘉接过曹操未说完的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砸在曹操心头。抬目对望,郭嘉未起一丝波澜平静如水的双目,鬼使神差的就让曹操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顷刻消散。
郭嘉笃定会赢,他曹孟德就一定会赢,即便他理智上很明白,这样的相信毫无根据。
“哦?那孤倒要听听,奉孝何出此言啊。”心中的担忧渐渐散去,曹操反而能用更随意玩笑的语气,继续顺着说下去。
郭嘉瞥见曹操眸中的笑意与轻松,便知人亦已平下心。这些日子曹操头痛久治不愈,反而愈发加重,究其根源乃郁结于心所致。苍术告予他唯一的法子便是使郁结之气散开,然而这种事,大夫做不到,只有谋士才能为曹操解忧。如今见目的达到,郭嘉内心亦松了一口气,笑回道:“明公分明先前已经听了文若的‘四胜四败’,又听了嘉的‘十胜十败’,今日却还如此说。是嫌嘉夸明公夸的不够,还是嫌嘉骂袁本初骂的不够?”
“哈哈哈哈。”曹操大笑,“你郭奉孝一张利口,损人乃是常事,倒是这夸人少之又少,孤自是没听够啊。”
“明公没听够,那嘉就夸到明公听够为止。”
曹操端起盏酒,饶有兴趣等着“被夸”。
只见郭嘉轻咳一声,开口:
“明公面胜子都,颜比宋玉,容貌昳丽,身形伟岸,昔日嘉年少初见明公就为明公之风华所折服实是一见倾心……”
“噗!”
郭嘉话还没说完,曹操直接一口酒喷了出来,咳着呛到的酒,哭笑不得:“奉孝莫言,够了,当真够了。”他曹操虽自认为形貌尚可,但也不是无自知之明之人,郭嘉将他比宋玉子都,分明就是明褒暗贬。他开始时尚能厚着脸皮听下去,直到郭嘉谈到是什么折服倾倒,依他对郭嘉的了解再让郭嘉这样“夸”下去,指不定还会说什么,于是连忙喊停,只可惜笑实在是没憋住,话没出口,倒是用酒打断了人。
不过,昔日初见——
“孤可是记得,奉孝一见倾心的,分明是对孤桌上的酒菜。”
郭嘉双眸微微睁大,怔了一下,才又笑着道:“明公原是还记得这般详细。嘉本打算说当年明公还许下嘉几坛酒,如今看来,是诳不得了。”
“你这日日心心念念的,除了酒还有什么。”曹操笑骂道。
“还有明公啊。”郭嘉接的飞快,一点不见停顿。论起脸皮厚度,他与曹操素来不相上下。
曹操笑不可抑,心间流过一丝暖流,郭嘉这话几分真话几分玩笑,他还是分得清的。
夜风转急,“嚯”的拍开轩窗,屋内氤氲的暖雾刹那间被寒冷替代。曹操清清楚楚见郭嘉即使靠着火炉披着大氅,仍是下意识抖了抖。眉头微皱,曹操起身到轩窗前,正要关上窗,却见窗外虽寒风正烈,然大雪纷扬,明月当空,别是一番韵味。
“明公,此夜此景,隔于窗外未免可惜。”郭嘉见曹操在窗前站久了会儿,瞬间便了然了曹操的心思。
文人感怀这天地美景,终是舍不得的。
曹操站在原处,既未抬手关窗,也未转身回坐,显然是因郭嘉的身体而有所犹豫。
“这暖炉烧的太旺,屋里本就闷的厉害。更何况……”一顿,郭嘉双目闪过一丝狡黠,“明公与嘉为‘风花雪月’而来,只有这窗开着,方可赏风吹夜雪,明月映花之景。”
“你啊。”曹操无奈叹了句,回过身正欲说什么,抬眼一望,突是一怔——
夜风送雪而入,零落的白落在郭嘉的大氅之上,亦白了他几缕散在冠外的青丝。轩旁本有红梅,亦与夜雪一起被吹谢入室内,正有一瓣落在人酒盏之上,清液托着残瓣,微微摇曳。窗外明月皎皎,窗内明灯盈盈,交相和在郭嘉点漆的双眸中,衬得人的面容更加柔和,与曹操记忆深处那个恣意风流的少年面容相映。他见曹操回过身却不说话,双眉微蹙,眸中凝着淡淡的疑惑,头微微斜倾,那几缕青丝便随之垂下。声似流水击石,他唤:
“明公?”
方才屋外之景虽美,却稍显寂寥。待他蓦然回首,才发现,此时所见,才是名副其实的“风花雪月”。
“无事。”曹操回过神,还是将轩窗合上,“孤刚才望着奉孝,突是想起昔日孤与奉孝第一次对酌,亦是此月此情。这么多年,奉孝这冠,竟然还是束不好。”言罢,他走到郭嘉身后,却不是帮郭嘉束冠,而是将郭嘉本就绑的随意的冠解开,任一头青丝披散而下。
郭嘉一愣,手疾眼快的回手一够,曹操本就绑的不紧的发冠瞬间也被打掉。一时,他和坐回原位的曹操皆披头散发,两人对视一眼,随即突然哈哈大笑。郭嘉将垂下的发丝随手理到身后,道:“这么多年,明公竟还是和那夜般,纵着嘉当这狂士浪子,也愿陪嘉当这狂士浪子。”他顿了顿,似是有意又似是无心,“那么,除了这点,这么多年,明公可曾变了?”
郭嘉显然已有所指,所指为何,曹操心知肚明。
那年在郭府的曹孟德,初为而立之年,眼见社稷倾危奸人当道,心怀报国之情扶汉之意,杀宦除豪,赤胆忠心,日月可鉴,当真是汉室之栋梁,社稷之忠臣。
而如今许都城的曹孟德,奉迎天子,身居三公,权倾朝野,手握重兵,一言胜于九鼎,威望加于八方,但凡忤逆其意者,皆将为其阶下囚,刀下魂。
权势恰如繁花,最迷人眼,更何况事随境迁,人心复杂,终是会变,对吗?
“奉孝。”曹操沉声道,“若是孤说孤从未改初心,你可信?”
未改初心?这话若是让那朝廷上的“忠心老臣”听了,定会大斥曹阿瞒虚伪狡诈,分明已挟天子以令诸侯,却要打着那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幌子,欺世盗名。
甚至夜半人深之时,抚着案上象征着无边权势的节钺,曹操自己都会有片刻恍惚。昔日那处处碰壁报国无门的曹孟德,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如今这一步,更不知既已走到这一步,将来又该何去何从。
然后,他听到郭嘉不带一丝犹豫的回答:
“嘉信。”
“嘉信明公始终是那棒打宦戚不避豪强的明吏,始终是那纵孤身兵少仍西追董贼的奋武将军,亦始终是今日安邦定国讨贼扶汉的大汉司空。至于将来——”
曹操突觉手背一凉,原是郭嘉将手覆在其上。他听到郭嘉缓缓的,温声道:“将来,明公如何走,皆是时也、势也,倘若天命所至,人怎可哉?
然无论明公选择哪条路,嘉生前死后,皆愿与明公同归。”
郭嘉的手实是太冰了,仿佛染尽了这雪夜的寒气,久驱不散。曹操将手抽出,温暖的手掌反覆在冰凉之上,见郭嘉微愣随即又笑弯了的眉目,眸中不禁渐渐凝起了什么,又渐渐被更为晦涩的情绪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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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风花雪月,就是嘉和明公,想谈场恋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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