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 李道玄初入玄武学道,曾坐在玄武最高峰上,看足下风流云散。这是道宗根脚,天下圣地, 有山川有大河有日月,有九挂瀑布冲入大海,象征着九九归一。这是六千年前的黄祖御剑而过的人间, 日月高悬,星汉灿烂。
李道玄的师父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李道玄望见海上之云一瞬间涌了过来,两人衣袂纹丝未动, 只听群山鹤唳。
师父告诉他, “那是道,我们都步不上去,那是你一人的道。”
于是李道玄就在这座山上修了几百年的道, 修士修行一定会遇上瓶颈, 他没有,他的道平敞开阔,天地触手可及。
他一直以为这便是全部, 直到昨晚,他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另外一方天地, 与道无关, 与其他人也无关。他自己也没有料到, 原来人间的风月, 会是这样动人的。
刚一开始被孟长青按住的时候,他其实是有些恍惚的,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觉从未有过的气息缓滞,孟长青抱上来贴着他,脖颈处一片温热,他失神了很久,等他回过神,手已经把孟长青的玉带钩解下来了。他下意识想推开孟长青,可孟长青勒着他掠夺着灵力,死也不肯松手,一直喊他,求他,那熟悉的声音盘桓在他耳边,让他不住地发怔,手一点点握紧了那枚玉带钩。
孟长青喝了酒,分不清东西,又意志模糊,他一松开手,孟长青立刻就挣扎起来,直到被他拥入怀中的那一刻才彻底安静下来。
李道玄听见他喊自己。
衣衫摔下去,孟长青抱紧了他,低低地喊他“师父”。
一直到最后,孟长青仍是抱着他喊“师父”,怔怔的,浑身都在抖,声音被压碎在喉咙里,完全听不清是什么,大约是害怕,却仍是不愿意松手,死都不愿意松手,甚至越抱越紧。
次日清晨,孟长青睁开眼时,李道玄已经起了。
李道玄坐在床头,握着孟长青的手输着灵力,一双眼静静地望着他。
孟长青刚睡醒人还有些不清醒,看见面前的李道玄时似乎有些诧异,脱口喊了声“师父”,李道玄应了他一声,低沉莫名的一个“嗯”字。声音刚一落地,孟长青忽然微微一怔,好像没反应过来。
紧接着,记忆一股脑涌了回来。
孟长青看着李道玄,似乎一下子震住了,不由自主地缓缓地睁大了眼,脸上的表情似乎是震惊,又似乎是僵着了,没有动作。
记忆还在往回涌。
李道玄抬手摸了下他的头发,沉默了许久,忽然低头亲了下他的额头。他是个不太会表达情感的人,想了很久,总觉得应该对孟长青说点什么,却不知道究竟说什么好,也不知怎么想的,他低下头亲了下孟长青的额头。
孟长青一下子僵住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似乎比之前回想着昨夜场景时还要震惊百倍。他从未如此震惊过,睁大了眼望着李道玄,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李道玄望着他苍白的脸色,以为他不舒服,低声问他:“怎么了?”
他脱口而出,“没、没事!”记忆还是错乱的,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胃部先是突然的一阵痉挛。他猛地攥紧了手,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念头竟然是“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
不能说。
说了就全完了,一切都完了。到底是什么完了他也想不明白,这个念头却已经扎根在脑海深处。他对着李道玄的视线,喉咙里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李道玄刚刚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孟长青一个人时,他终于回过神似的去抓自己的衣服,几乎没有抓住,也许是太过震惊,他抖着手抓了两把都没把衣服捡起来。起身的那一瞬间,一股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出来,他猛地压住,没敢说话,在桌案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手抖得太厉害了,杯子摔在地上,砰一声响。
他似乎被自己惊着了,紧接着就呆滞在了原地。
他还没从刚刚发生的事回过神来,他从没敢想,竟会有这样的事。
这些事让他不敢相信是真的。浑身是汗地坐了半天,他恢复点知觉,忽然觉得似乎手中一直抓着个什么东西,缓缓摊开手看了眼,怔在了当场。
是李道玄随身的道巾,带着点熟悉的水沉香味道,像是一簇霜似的,一直被他不自觉地紧紧地攥在手中。
过了两日,孟长青在李道玄的案上看见了那张自己写满了李道玄名字的纸。
李道玄什么都没有说,在发现那张纸的时候,孟长青却隐隐察觉到一件更为惊恐的事,他感觉到,李道玄觉得自己对他有情。
孟长青根本不知道李道玄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这太荒唐了,他也不敢问李道玄,一个人的时候,他控制不住地盯着案上的那张纸,着魔似的,他缓缓攥紧了手,死死克制着战栗,什么也没说。
从孟长青察觉到这件事起,他就发现,这件事已经无法挽回了,根本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在李道玄面前,他尽力表现跟往常一样,可一个人回屋后,他总是一阵阵冒冷汗,心中克制不住地发冷。
他和李道玄……
孟长青想起来就浑身止不住地发抖。那是种恐惧。这件事令人觉得恐惧。
他什么都不敢对李道玄说,一旦把心中所想说出来,李道玄会怎么样对他?会让他下山,甚至会让他离开玄武,总之,肯定不可能让他再留在放鹿天,甚至于,断绝师徒关系?李道玄会吗?孟长青完全猜不准,这些念头让他丝毫不敢妄动。
更令人恐惧的是,师徒乱.伦一直是道门大忌,这事如果传出去,别人要怎么看李道玄?自从那件事后,孟长青夙夜难眠,他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邪气已经消失。
这一日黄昏,他给大殿中香炉换香,大约是心神不宁,香炉倾倒,泼了他一手,他被烫的回了神。
一只手伸过来,他猛地抬头看去,李道玄握住了他的手。
李道玄帮他上完药后,抬眸望着他,屋子里昏沉沉的,也没点灯。李道玄终于问道:“你怎么了?”
孟长青尽量让自己说话声音平稳些,“没、没事,不小心有些走神,对不起。”他怕是自己打翻了香炉,惹得李道玄不高兴,道:“师父您别动怒。”
李道玄望着他,许久才道:“我没有动怒。”
孟长青不知道说什么好,李道玄静静地望着他,他心中莫名战栗起来。
终于,李道玄抬手轻轻地摸了下他的脑袋,“别怕。”
孟长青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暗中攥紧了手,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错了。
两人一直这样过着日子,孟长青什么也不敢说,白天提心吊胆,夜里整晚整晚地做噩梦,大约是李道玄一直不提,他觉得这事儿李道玄忘记了,他安慰自己,这事儿会过去的,李道玄不提,就会过去的。
直到那天夜里,他走路不看东西,撞到了李道玄面前去,直接撞入了李道玄怀中,李道玄握住了他的手,他僵住了。
在床上的时候,他浑身发冷,黑暗中,李道玄低头吻他的额头,他什么也没说,一点点攥紧了手。
孟长青觉得自己疯了,只有彻底疯了,他才会干出这种事儿,他仍是一个字都没有说,次日从屋子里出来,他抖着手系着衣服。回到自己屋子的时候,忽然捂住了嘴,大约是昨夜一直忍着,此时此刻急火攻心,有血从喉咙里涌出来,他似乎有些震惊,掩饰似的迅速抹了把。
坐在自己屋子里,他有些发怔。他到底在做什么?
这一步踏出去,根本没有了回头的路,他后知后觉地想,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疯了吗?这种事也能做得出来,正想着,忽然一个没忍住,他低头喷出口血。
紫来大殿。
南乡子看着对面的李道玄,他觉得李道玄较平时有些不一样,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一样,非得说,他觉得李道玄似乎比从前温和了些,李道玄是个冷性子,倒不是说李道玄真的心肠冷,究其根本,大概是从前太木讷了些。
李道玄见他望着自己,抬手喝了口茶。
南乡子看笑了,这回手倒是不抖了,他抬手给李道玄续了一杯茶,“找我什么事?”
李道玄问他,“记得《符契》吗?”
南乡子点了下头,“记得,不是失传了吗?”
李道玄低声道:“没失传,上册一直在我那儿。”
南乡子微微一顿,“是吗?”
“长青误修了十几页,他一直没敢说。”
南乡子微微挑了下眉,不知道想到些什么,低声道:“那他胆子倒是挺大,没出事吧?”
“没有。”李道玄不知道是想到什么,“他胆子小,不知道那书修了也没事,反倒是仙根伤得很厉害。”
“仙根怎么伤的?”
“可能是怕出事,一直克制着,反倒是入了心魔,催出了邪气。”
那《符契》确实是邪修至典,也确实有上下两册,最开始,也的确是道门之术,只知道是道源时期传下来的东西,具体是谁写的早已无从考证。听说,是个道门之外的人写的,都是些零星的传说了。那书单修一册,出不了什么问题,若是两册一起修,才会出事。不过下册早已失传千年,连李道玄也不知道在哪儿。上册他翻过,没什么东西,不过小孩子看了会害怕是真的。
那书上有禁制,被毁了的时候,那书钻入了孟长青的灵识,其实只要孟长青把书写出来,脑海中那些东西自然会消失,那是个比较古老的邪术,好几千年没出现了,是前人为了防止书失传所下的,孟长青从没听说过,害怕也是难免。
李道玄把事情和南乡子说了说,南乡子听了半天,道:“你这徒弟胆子真的有些小。”
李道玄没说话,不知道是想到些什么。
南乡子看着李道玄半天,挑了下眉,问道:“你近日心情不错?”他也是佩服自己,能从李道玄的脸上看出东西来。
李道玄似乎微微一顿,没有否认。
南乡子若有所思,其实什么都没思出来,给李道玄续了点新茶,阳光从窗子扫进来,又偷的半日闲。
陶泽很久之后才发现自己给孟长青的药缺了一味,当时吓得冷汗都下来了。他学东西的时候,没少因为丢三落四这事被自己的师父打骂,一发现这事儿,他立刻去和孟长青说了。
他上放鹿天的时候,李道玄不在,他敲了下孟长青的屋门,没敲开,一踹门直接进去了。
正走过去打算开门的孟长青浑身一僵,门打开看见是陶泽,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过了会儿,又莫名松了口气。他以为来的是李道玄,毕竟这山上只有他们两人。
陶泽一进屋就把药的事儿跟孟长青说了,问他有没有事。
孟长青看了他一会儿,他以为自己会动怒,可大概是这段日子太过精疲力竭,他竟然连动怒的心思都没有,摇了下头,“没事,算了。”
陶泽不放心,伸手就去按孟长青的脉,孟长青下意识把手缩了回去。陶泽一顿,“你怎么了?还怕我啊?”
孟长青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又怕他发现异常,直接道:“我没事了,我把这事和我师父说清楚了,这事过去了,到此为止,别再提了。”
陶泽诧异道,“你师父对你挺好的啊,这都没罚你?要是换我师父,就算不撵我下山,至少也得扒我一层皮。”
孟长青闻声脸色忽然有些白,大约是许久不见生人,他看着面前的陶泽,忽然生出一股恐惧来。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师徒乱.伦,传出去别人要怎么看李道玄?他什么也没说,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听着陶泽说了一阵子。
陶泽终于发现孟长青的脸色不大对,问他,“你怎么了?”
“没事。”
陶泽忽然道:“哎!你脖子上是什么?”
孟长青浑身一僵,不着痕迹地把领口往上拉了下,“我磕的,没事。”
陶泽平日里什么荤段子都会说,其实大姑娘的手都没牵过,他压根没往别的方向想,信了。还问孟长青,“你要药吗?我刚好出门带了点。”
孟长青哪里还敢再要他的药,“不不不,不用了。”
陶泽难得没呛他,估计是想起自己漏加药的事,他对着孟长青道:“那行,我就是过来和你说一声,你要是没事那我就先回去了,我师父让我早点回去配药,我先走了。”
孟长青点了下头。
陶泽走后,孟长青看着地上,缓缓攥紧了手,终于,他抬手把领口又往上提了下。
他忽然觉得恐惧,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孟长青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他望向门口,秋日到了,过两日便是白露了,有叶子飞旋地掉到地上,他抬头按着眉心,忽觉浑身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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