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 三个月如刹那般流逝。
孟长青和李道玄朝夕相处,一直怕李道玄看出什么异样,唯唯诺诺不敢多话,有意无意地避着李道玄, 偶尔对上李道玄的目光也会控制不住地立刻转开。每日,他打扫完屋子,不是去书院就是去后山练剑, 渐渐的,他能握稳白露剑了。
那书还在他脑子里转,陶泽那几样办法他还在用,但的确如陶泽所说, 治标不治本, 稍不留意,那本邪门的书还是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
自从上次翻过李道玄屋子后,他再也不敢随意进出李道玄的房间, 书也没找见, 于是只能用回最粗暴的办法,修一页,毁一次修为, 这种法子对修行者是大忌,但是一想到李道玄可能会逐自己下山, 他什么都干得出来了。
陶泽刚开始还抱着调侃的态度, 后来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最后一次把药递给孟长青的时候, 他难得嘴角抽了下,“你真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不然怎么办?”
陶泽道:“这都三个月了,你还没入魔,先把自己折腾死了。”
孟长青沉默了一会儿。
陶泽也憋屈得够呛,“这他娘的到底什么玩意儿,这么邪门?”他低低骂了句什么,这段日子他没少出主意,一样都没用,含糊地问了他自己的师父,师父三两句把他打发了,说是世上不会有这种事,陶泽差点没忍住呛回去,“怎么没这事了?他娘的!怎么就没这事了?!”
修邪术是玄武大忌中的大忌,他怕孟长青出事,硬生生地把话憋回去了。
陶泽盯着不说话的孟长青半晌,忽然自暴自弃般扔出最后一个主意,“什么都试过了!要我看,你要不试试跟人双修?”
孟长青闻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直白:你有病吧?
陶泽被这么一瞪,脾气还就上来了,“我跟你说,你别一听见双修就觉得龌龊,阴阳调和,这是门学问,里头门道多着呢!你都这样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实在不行试试呗,真不成的话,你就当死到临头再风流一回,做鬼也值了!”
“你能想点靠谱的主意吗?”
“我还不够靠谱?我这几个月药典都快翻吐了!”陶泽看着不识好歹的孟长青,“还有,双修怎么就不靠谱了?有种东西叫炉鼎你知道吗?如果方法用的对了,可以将你身上的邪气引到对方身上去,知道吗?这叫化秽。”
“我看这叫缺德。”孟长青拿了药,见陶泽瞪了他一眼,道:“行行行,我知道你厉害,这段日子多亏你了,不过你这方法也太不靠谱了,以后再说吧,我先回放鹿天了,我衣服还没洗。”
陶泽闻声忽然嗤笑了声,“你倒是想和人双修,谁跟你啊?”他伸手搭上了孟长青的肩,慢悠悠道:“师弟,我跟你说,没有哪个姑娘会看上一个整天只想着洗衣服的男人,真的不骗你,洗衣服那是女人干的活。”
“你不洗衣服,也没见有谁喜欢你啊。”
陶泽:“……”他冷冷扫了眼门槛低声道,“快滚!”
孟长青立刻滚了。
孟长青回到放鹿天,一进大殿正好看见李道玄,他猝不及防地顿住了脚步,下意识退了两步躲到了门外,他还没吃药,特别怕身上邪气泄出来一两丝,见着李道玄恨不得绕道走。
李道玄似乎没听见动静,没说话,孟长青伸出头够了眼,正好对上李道玄望着他的视线,腿瞬间软了。大约是心虚过头了,竟然没出去行礼,头一缩又退了回去,装作一副“没看见我”的样子,溜了溜了。
李道玄开了灵识,看着孟长青自我催眠似的往殿外走,还时不时扶两把背着的白露剑,走了一会儿,变成了同手同脚,大约是慌了神,又过了会儿,突然开始跑,猛地撑着墙跃起,一个轻盈的纵身翻进了院子,衣摆斩出一道明亮弧度,溜了。
李道玄轻轻放下了手中的书,过了许久,忽然露出个极轻的笑。
孟长青把堆了小半个月的衣服全洗了,洗了一下午,然后他坐在后山的溪边看了会儿风景,金灿灿的银杏上落了霜,他有些恍惚地想,秋天到了。山中岁月深,一个寒暑接着一个寒暑,不知不觉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他回头看了眼那把放在山石上的白露剑,起身把衣服收起来,一把捞过剑背在身上,往自己的院子走,一步一个脚印。
等他再次回到大殿中,李道玄已经不见了,屋子里熏着水沉香的味道,孟长青有种错觉,好像李道玄还在似的,不觉又是一阵恍惚。
*
齐先生给学生放了一个月的假,秋日阴雨绵绵,齐先生有旧疾,一到秋天便会头疼腿疼,索性停了课。不过其他几位先生的课倒是照常上的。
这一日,孟长青从书院出来,正好撞见了跟着齐先生的小道童,那小道童手里拎着两大坛子酒,看见他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了声,走了,鼻子都快冲着天了,结果脚下被碎石头绊了下,一个倒栽葱摔了出去。
孟长青差点来不及扶,一把揪住了他,结果小道童手中的两坛子脱手而出,摔在了地上,碎了一地。
小道童愣了会儿,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碎、碎了!碎了!”
“哎,别哭啊!”孟长青连忙松手,把他放下来。
小道童忽然冲他喊,“都是你!都是你!齐先生要生气的!酒没有了!”
什么都没干的孟长青被他吼得一顿,那小道童一下子蹲在地上捡那些碎片,眼泪根本止不住,“酒没有了,酒没有了。”
孟长青其实想和他说“小哥,咱们书院禁酒”,但是愣是没说出声。
半个时辰后,孟长青把两坛子新酒递给他,小道童抽着鼻子,红着眼睛望着他。
孟长青道:“我刚去问隔壁山的李岳阳师姐借的,她家乡的‘明月思’,拿回去给齐先生吧。”
小道童不说话,抬手揉了下眼睛,“你、你要跟我一起走!”小道童想的是,反正孟长青这人怂,齐先生若是问起来,他便说这酒是孟长青打碎的,孟长青肯定不敢反驳!想着,他偷偷看了眼孟长青的神色。
孟长青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道:“我不能跟你一块走,我得回山了,天色已经晚了,若是我迟回去,我师父会发现的。”
“不行!你得一起走!”小道童一把揪住了孟长青的袖子,“你你你不许走!你要跟我走!”大约是因为知道自己理亏,语气低下去,又骤然凶起来,颇有几分虚张声势的意味。
孟长青看他这副样子,小孩红着眼睛,死死拦着他,他忽然就想起自己小时候,小孩都怕做错了事,他曾经打碎了李道玄的白玉佩,躲在山下一夜没敢回去,一直哭,李道玄来寻他,把他从山洞里抱出来,一点点擦去他的眼泪。
“好吧。”孟长青叹了口气,“快点走吧。”
小道童瞬间破涕为笑。
两人上了山道走了会儿,绕过一片野林,便到了齐先生的院子,孟长青三个月前因为停溪墨的事得罪过齐先生,齐先生到昨天为止还是很不待见他,他想了下,小道童忽然扯了下他的袖子,缩着脑袋不说话,孟长青只能上前敲门。
屋子里有动静,却没有人声,孟长青喊了声“齐先生”,伸手推开了门,酒气扑面而来。
齐先生已经喝了许多,地上躺着许多空坛子,他刚刚便是命小道童去拿新的,实则他已经酩酊大醉,一只手在墙上空画着什么,似乎在写字。
孟长青喊他,“齐先生?”
齐先生回头看他,头发微微散开,那是个中年的儒生,不知道为何却上了玄武道门教书。齐先生刚来玄武那天,便在书院最高的那山头上立了块碑,“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本来是一家。”
十个字骨势森森,有天下开合之势。
那是玄武的学生第一次见识到道门之外的风流。
此时玄齐先生正回头盯着孟长青,手停在半空中,似乎在画钩时顿住了势。
孟长青以为他要骂自己,正打算缩脑袋装怂,却忽然听见齐先生问他,“你怎么来了?”
孟长青弱弱道:“给齐先生带酒。”
齐先生在案前坐了,摇头晃脑地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忽然他问道:“会喝酒吗?”
孟长青一僵,“不会。”
齐先生道,“坐下,陪我喝两壶!”
孟长青觉得齐先生真的醉了,若是搁在平时,他现在应该冷着脸命道童挥着扫把把他抽出去,哪里还会请他喝酒?想得美呢!他想拒绝,可是齐先生一把抓住了他胳膊,把他按在了椅子上。
孟长青推辞了一会儿,最后发现和一个醉鬼讲道理是他脑子发浑,他也没办法,一把捞过那酒,一口灌了。
齐先生猛地说了拍案一个字,“好!”
孟长青差点吓得那口酒喷出来,忙捂着嘴喝下去了。
齐先生一把抽出纸扇,刷一下开了,刷刷刷扇着风,吹着发红的脸庞,“再来点!”
孟长青想说“不了不了”,可齐先生大手一挥,又倒了一碗。小道童踮着脚尖一溜烟跑了,孟长青一回头,齐先生自己干了一碗,又给他递了一碗。
孟长青拒绝不了,被逼的没办法,只能接过来,又是一口灌。
齐先生喝高了,拉着孟长青讲故事,说那玄武的碑,长白的山,道门的道本,说那山外的山,说那天外的天,说那山外的女人。孟长青被他灌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晕晕乎乎地被他抓着胳膊,听他朗声念道:
“野泽何萧条,悲风振空山。举头是星辰,念我何时还?”
孟长青被他硬是灌得脑子发昏,只听见几句“平生有亲爱,零落不相保”,“群物归大化,六龙颓西荒”,“有鸟东西来,哀鸣过我前”说着说着他还唱了起来,孟长青一个字都没听清,此时正好夕阳黄昏,鸟过树梢。
忽然,齐先生对着孟长青道:“你原来是长白的弟子吧?”
孟长青隐约记得自己幼时在长白待过,点了下头,“应该吧?”
齐先生道:“那长白宗外有条大河,上面有个摆渡的中年女人,那叫一个风情万种,可曾见过?”
孟长青都快趴桌子上了,摇了下头。心里却明白,又来了!又来了!又要来了!
齐先生道:“真的没见过?”
“没见过。”
齐先生絮絮叨叨说了些杂的,忽然挑眉道:“还没心上人吧?”
“没有。”
齐先生道:“难怪。”他随手又给孟长青倒了碗酒,撞出大半碗,“喝吧。”说完,他自己又开合着扇子低声哼唱了起来,孟长青坐那儿听着,没怎么听进去。他只是愣愣地想,风情万种的女人是什么样子?
他对这些闲事儿很有兴趣,听得懵懵懂懂,但不妨碍他听得津津有味。
虽然这个故事他已经听了不下四十多遍。
齐先生每次喝醉都要拉着人说一遍。
书院每个学生都至少听了不下二十遍。
很多学生已经能把这个故事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在玄武这种缺少女修的地方,但凡提到女人两个字,都能招来七八个绿着眼的修士,师兄弟又不下山,谁都没见过成群结队的女人,齐先生是个有文化的人,他真的很会说女人,用的词那都妙极了,师兄弟们第一次听到“风情万种”四个字时,均是虎躯一震。
不像陶泽,他只会说:“那女的胸真大!”
孟长青听了一阵子,大约是酒壮怂人胆,他忽然低声问齐先生,“她是你心上人吗?”他对这种事总是好奇,却不敢问。
齐先生没理他,只低低哼着歌,又给孟长青倒了一碗酒,说是要和他一醉方休。
孟长青发觉出自己不对劲的时候,齐先生正好说到那女人淌过溪水,裙摆被打湿,露出半截雪白的脚踝。孟长青觉得体内气息混乱无比,那股邪气骤然壮大,齐先生还在敲着扇子,他眼中已经冒出隐隐的金色。
他想站起来,忽然腿一软跪了下去,酒喝得有些多。
齐先生见他摔到了桌子下,好奇地问他:“你怎么了?”一双眼瞪得还挺大。
孟长青忽然起身往院子外冲,齐先生喊都喊不住。
孟长青第一次反应是吃药,药没在身上,他立刻回放鹿天,意识渐渐在涣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放鹿天的,刚要进去,胸中一阵激荡,他忽然扶着墙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喉咙里一片腥味。
他记得他昨天才服过药,这股邪气已经压下去了,他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没力气回到自己的屋子,终于,他试着控制气息,大约是太急了,猛地一低头吐出口猩红的血来。
陶泽好多天后才发现,他给孟长青的那包药里,原来少了一味草,那是一味很重要的草。
背上的白露剑受到横溢的邪气冲撞,猛地震动起来,威压大盛,孟长青忽然一低头,又吐出口血,连着精元都吐出来了。白露剑轰鸣不止。
坐在殿中看书的李道玄猛地抬头看去。
孟长青失去了意识,隐约感觉有人把他从地上捞了起来,他回到了屋子里,因为有水沉香的味道,缭绕着,挥之不去。
一股熟悉的灵力从眉心灌入他体内,孟长青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把那只手抓住了,那只手一僵,灵力顿时停了,体内的邪气立刻翻腾,一股无法言说的痛楚从丹田处冲上来,他被刺激地浑身一阵痉挛,“啊!”
下一刻,那股灵力再次灌入他身体中。
孟长青觉得不够,他丹田处像是焚着了似的,那灵力是水露,却浇不灭那火,他想要更多,他猛地伸手抱紧了面前的人,凭着本能,疯狂攫取那股灵力。那人似乎微微一顿,随即放开了,源源不断的灵力顿时涌入孟长青体中,孟长青浑身都是汗,混着酒气一点点蒸上去,他伏在那人肩头,热气轻轻喷上去,满脑子都是两个字,“给我!”
孟长青觉得自己已经没理智了,若是平时,他绝不敢对任何人这么干,灵力是修为之本,谁能经得起这种掠夺。可面前这人很奇怪,别人的灵力是碗中之水,他是大河沧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孟长青抱着他掠夺着,懵懂中感觉那人似乎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这种感觉很熟悉,很温柔,孟长青却记不起来了。
他依旧很痛苦,无端中还生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惶,痛苦成这样,却依旧隐约记得,他入魔这事不能被任何人知道。这念头闪过的那一瞬间,他顿住了,他入魔了?
耳中一片轰鸣。
他忽然颤抖起来,凭着本能,握住自己的手腕,一根根捏断自己的仙根,却被一只手制止了,他大汗淋漓地看着面前的人,浑身颤抖不止,“我不要……”他不能入魔的。
“别怕,没事。”
似乎有人在说话,孟长青什么都听不清了,他低下头,一点点抱紧了面前的人,大约是太慌了,竟是说不出话来,一味疯狂地掠夺着灵力,他几乎要把自己溺毙在那片灵力之海中。
过了一阵子,却又觉得不够,远远不够,他抓紧了面前的人的领子,甚至没注意自己把那领子扯开了。他把人用力地按在了床上,低下头抱住了他,直接从他灵海攫取灵力,他潜意识以为那人还会安抚他。
那人这次却没了动作。
孟长青没再动,他现在很舒服,那股邪气在消失,似乎被冲散了,灵海中从没如此澄澈清明,熟悉的灵力在周身流转,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修为在提高。恍惚间,他望向身下的人,眼中还是刚刚逼出来的眼泪,他怔怔地看着他,神志还没彻底恢复清明。
眼泪一滴滴砸在那人衣襟上。
他闻到了酒气,仿佛那股劲儿现在才上头,他低下头,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大约是“救我”,他不记得了。
一只手抱住了他,忽然把他压在了身下。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终于环住了他,轻轻解开了他的玉带钩,极轻一声响。
孟长青不记得接下去的事儿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走在黑暗中,一望无际的黑暗中,他一直走,一直没有走出来,那是沧海之底,有海市蜃楼在头顶盘旋。
他真的看见了齐先生说的玄武的碑,长白的山,以及那山外的山,天外的天。他没有见到淌水的风情万种的女人,他见到了浮在海上的玄武山,积满了灰尘的藏书阁,以及玄武神仙道像上那一大捧雪。
黄祖所刻“问道”二字在山前望着他。
他终于发现自己走不出海底,他在一直往下走,光愈发暗下去,眼前终究是什么景象都没有了。
恍惚间,有人低头,低声说着什么。
大约是“别怕”。
可孟长青没法不怕,他找不到自己了,他想往上走,却一直沉下去,他看不见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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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评论区,各种花式捂脸,小甜文作者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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