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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放鹿天 月神的野鬼 6837 2021-03-30 09:30

  李道玄在树下看书的时候, 孟长青正好从堂前走过, 瞥见李道玄的时候,他的脚步微微一顿,放轻了些。

  一溜烟又没影了。

  李道玄抬头看去,扫见一道雪白色的道袍衣摆, 院外银杏叶子一摇又一摇。

  转眼就是三个月过去, 刚刚好入冬,下了第一季雪,天寒地冻。学堂放了一个月的假,孟长青终于没地方去了,整天躲在藏书阁看书, 一辈子都没这么用功过, 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怕李道玄,说不上是怕什么, 大约是怕李道玄知道真相, 怕李道玄抛弃他, 可继续这样下去, 他又实在是无法忍受了。

  这是错的。

  多年来所有读过的书, 听过的道理, 都告诉他,这事是错的。

  他知道他自己做错了,他不该骗李道玄, 李道玄问过他是否愿意, 他死死抓着李道玄的手, 默认了,浑身却止不住地发抖。

  他这辈子一直在尽力讨好别人,却一次次被抛下,他实在是怕李道玄知道真相后也抛下了他。

  上回陶泽忽然来了兴致,说是要和他比划下,他不想和陶泽动手,一直仓皇地避着,没想到陶泽一掌拍在了他肩头,他没办法只能抬手拿白露剑挡了下,没想到剑气啸出来,陶泽直接被震了出去,当场哗得吐出一大口血来。陶泽摔在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瞪着他满脸震惊,“你修为涨这么快?”

  孟长青脸色一瞬间刷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骨头都开始发冷,陶泽和阿都抓着他不停追问,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推到火里去了,他想说“别问了”,可他说不出口,他抓着白露剑僵在那儿,像根木头似的。

  这一日,陶泽兴致勃勃地把他喊到药室山上去,他一上去却看见陶泽退了两步,摔了衣摆,说要和自己再过过招。

  孟长青实在不想和他打,陶泽却不放过他,大约是记恨上回孟长青将他打伤在地,好胜心上来了,非得今日再要争个高低。

  在剑气逼到面门时,孟长青终于从背后抽出了白露剑,虚点两步往后退了退,陶泽一掌拍了过去。

  孟长青没躲,直接挨了这一道掌风,被掀了出去。

  陶泽都吓着了,没来得及收手,孟长青背抵住了墙,低头哗的吐出口血,半晌才道:“扯平了,不打了。”

  陶泽哪里想得到孟长青真的那么愣,照孟长青的意思,我把你打吐血,如今你也把我打吐血,这就扯平了。陶泽好半天没回过神,“你傻了?!”他忙走上前去握住了孟长青的手,“没事吧?”

  孟长青刷一下收了白露剑,光芒顿收。

  李道玄上门的时候,孟长青正坐在树下梳理气息,陶泽在一旁和阿都在墙上玩算筹,几块算筹往上一抛,手迅速在地上一抓,然后接住掉下来的算筹,师兄弟们小时候常玩这东西,骨质算筹敲在一块的声音不停地响起来,天色已经黑了,药室里点着盏昏黄的灯。

  陶泽一看见李道玄,手一个没稳住,两人从墙上跃下,拱手一行礼,“真人!”

  孟长青忽然睁开了眼,扭头看去,刚梳理好的气息一个凝滞,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陶泽一瞬间冷汗都下来了,他没想到李道玄竟然亲自来找孟长青,这要是李道玄问孟长青怎么伤的?他忍不住看了眼孟长青,孟长青却仿佛怔住了,也不说话,陶泽没办法,道:“真人,我和师弟过招,我一时失手伤了师弟。”

  孟长青终于回过神来似的,“我没事!”

  李道玄已经走到了孟长青身边,低下身握住了孟长青的手,帮他梳理着体内的混乱气息,许久才道,“下去吧。”

  孟长青看了眼陶泽,示意他快走,陶泽心中猛地松了口气,“真人,弟子告退!”

  等陶泽与阿都离开后,孟长青脸色才终于缓和些,他刚刚浑身都在止不住地抖,生怕陶泽看出些什么。他看向李道玄,终于低低喊了一句“师父”。

  李道玄望着他,握着他的手输着灵力,许久才问道:“疼不疼?”

  孟长青摇摇头,师兄弟过招有个伤着碰着太寻常了,说着点到即止,却不是每一次都能收住的,他问道:“师父,您、过来找我?”

  “嗯。”李道玄握着他的手,“不怎么放心。”

  孟长青抬头正好看见李道玄的视线,彼时小雪窸窸窣窣的下着,他莫名一愣,许久都没说话。

  李道玄摸了下他的头发,挑出了他头上的碎树枝,“怎么了?”

  孟长青忽然低下头去,似乎有些慌,却不知道慌什么,被李道玄握着输灵力的那只手似乎被滚烫起来。

  李道玄感受到他的颤抖,低声问他,“冷吗?”

  孟长青含糊地说“是”,一双眼根本不敢看李道玄。

  李道玄看着他,孟长青明显在抖,却又死死地压着,李道玄知道他有些害怕,世俗眼光对于自己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孟长青活得小心,胆子也小,很在乎别人的看法,也很怕人知道这些事。孟长青一直注意看着四周,分明是怕有人从这里路过。

  终于,李道玄低声道:“别怕。”

  孟长青点了点头,“嗯。”他忽然看了眼李道玄,又立刻低下头去。

  李道玄想了许久,松开了握着孟长青的手,掌中有灵力浮上来,那是纯正的仙家灵力,寻常修士的修为根本不可相提并论。孟长青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抬头看他,“师父?”

  李道玄捞过他的手,把那团灵力轻轻放在了他的手心。

  孟长青的目光落在那团光上,手不自觉地轻轻动了下,那团灵力忽然往上升,像是倒落的星子,他也跟着仰头看去,那灵力在半空中骤然涣散开。

  从玄武山顶俯视看去,可见一团光芒放开,最开始只是一丁点,从药室山顶散开,掠过两座山,已经变得庞然,最终,如海潮似的涌向玄武六百里山脉,卷过那九挂瀑布,汇入了大海汪洋,天地间光芒大放。

  所过之处,福泽延绵,枯木骤然绽出一树树银闪闪的花来。

  仙人翻掌,天下迎春。

  六百里白雪皑皑的山脉,一剑入春。

  阿都坐在药室山的一间药房的窗户上望着东南方向,忽然一个哆嗦从窗户摔了下去,“陶泽!”他猛地朝屋子里喊。

  紫来大殿中,南乡子与谢仲春一齐看向窗外,谢仲春手中的白瓷杯子脱手而出,落地哐当一声响。

  有弟子从床上翻起来,推窗的那一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所有弟子都冲出了房间。

  满山遍野都是沸腾的喧哗声,一浪更高过一浪。

  药室山上,孟长青睁大了眼,手还僵在那儿,有成朵的梨花打着卷摔下来,他吓呆了。

  这药室山曾是一位玄武药师的住所,一日老迈药师喝醉后,伤感人世多离别,手植两百多株梨花,梨,离散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孟长青呆怔地望着李道玄,满山梨花扑簌着往下落,他微微颤抖着握紧了手,“师、师父?”

  李道玄一直不太会哄人高兴,他抬手摸了下孟长青的头发,“还冷吗?”

  “不冷了。”孟长青猛地摇头,“不冷。”

  李道玄握着他发抖的手,“别怕。”

  孟长青莫名心中猛的一阵发酸,他怎么都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感受,他从来都没有过那种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战栗,忽然他抬头看那头上的梨花,“好看!”真的是好看,他满脑子都只剩下了一个词,喜欢,他很喜欢,他心中觉得很高兴,可眼眶却莫名就看红了。

  这世上真的从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

  他看向李道玄,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师父!”

  李道玄微微一顿,似乎有些没想到,他轻轻抚着孟长青的背。

  孟长青忽然有放声哭出来的冲动,却被死死地压住了,他抱紧了李道玄,“师父,对不起。”

  李道玄不知道他道什么歉,低声道:“没事。”

  孟长青过了许久才低声颤抖道,“我修为不够高,学东西不够快,总是让您为难,师父,对不起,是我太没用,是我给您添麻烦。”

  李道玄抚着他的背,低声道:“没有,你很好。”

  孟长青抱紧了他,闻声终于没忍住,眼泪一点点摔在李道玄肩头,他从没觉得这么难过,有些无力,又有些无奈,他甚至都说不清为什么会觉得难过,他缓缓低声道,“师父,我想跟着您,一辈子都不下山,我想一辈子都跟着您。”说到最后竟是有些哽咽,“是我没用,师父,对不起,是我错了。”

  李道玄这次却没有说话,他在想孟长青说的话,手轻轻将人压入了怀中。

  满山的梨花夹着雪扑簌着往下落,天地间一片清明。

  紫来大殿,南乡子与谢仲春立在阶前,看着台阶下团团如雾的花,玄武那块碑上覆满了雪,不知哪里来的杜鹃鸟在上面啄食,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山下,有玄武弟子树下用剑气扫下一树银花,年轻的面庞上全是无忧无虑,他们的心飞向了山外,向往着新的天地,新的传说,风情万种的女人与有着银铃笑声的姑娘,他们不愿意留在这深山,这方小天地中满山遍野的春,终究是单调无趣,一旦他们见过了人间遍地姹紫嫣红,就再不会记得这些东西了。

  次日的中午,孟长青坐在后山,脑子里却一直空着,他在想起昨夜的事情,却只敢想那棵梨花树,别的都不敢想,什么都不敢想。

  他坐了许久,忽然心底深处生出些恐惧,却不明白那恐惧来自何处。

  昨夜那团白雾似的梨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忽然又记起李道玄对他说,“别怕。”

  他缓缓攥紧了手,胃部又是一阵抽搐,却不是恶心,就是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好像是被刺激过头了。

  他其实明白,不管是什么事,只要习惯了就都能接受,他刚开始觉得这件事很恶心,过去了两三个月,慢慢地也能接受了,只要习惯了就好,他在心底慢慢告诉自己,只要习惯了就好。

  在那个念头浮上心头的瞬间,他记起李道玄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竟是下意识有些失神。

  他忽然间,好像不怎么恐惧了。说不清缘由。

  大约过去小半个月。

  这一日,孟长青去藏书阁找书,正好看见李道玄出门,他脱口喊了声“师父!”李道玄回头看他,孟长青对上回过头来的李道玄,自己反倒一愣,忙又低下头去。

  李道玄看了眼他手中的书,“不懂可以问我。”

  孟长青点点头,“是。”

  李道玄对着他道,“我去一趟紫来峰。”

  孟长青仍是点点头,“是。”

  李道玄这才转身往外走,孟长青不自觉抬头望着他的背影,一直到李道玄走出去很远,他仍是站在原地,那一瞬间,忽然回过神来似的吓了自己一跳,猛地抓紧了手中的书,慌忙回身往屋子里走,结果哐一声撞上了门,他立刻捂着头往后退,一抬头正好看见屋子里悬着的那副字。

  那是李道玄的字,端正清隽,一笔一划走的皆是道意,孟长青看着那副字,莫名看怔了,捂着头的手都忘了放下来。

  他忽然不敢再看,低下头去,扭头穿过长廊往藏书阁走,走了一半猛地又想起来藏书阁不在这儿,忙又捂着头往回走。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最近有些魔怔。

  紫来大殿中,南乡子给李道玄倒了杯茶。

  南乡子觉得李道玄近日似乎较从前不一样了,他说不上来,非得形容下,他觉得李道玄似乎温和了许多。他把李道玄叫过来是打算与他商量小半年后的道门大典,南乡子对祖训这种东西看得不重,他打算在玄武办新的一届道门大典,小辈不能下山,多结识几个道友,见见世面却是无妨的。

  其实是他自己闲得慌,想要这山头热闹热闹。

  果然不出他所料,李道玄略一思索,同意了,如今便剩下个谢仲春。南乡子对着李道玄道:“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早派人去喊了,现在都还没到。”

  话音刚落,谢仲春便走了进来,脸色有些难看,南乡子一愣,问道:“怎么了这是?”

  谢仲春在南乡子对面坐下,喝了口茶,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南乡子微微一顿,看向李道玄,随即又转向谢仲春,笑道:“这出什么事儿了?”

  原来,谢仲春今天早上跟着学堂教剑道的先生去查课,出了点意外。

  前些日子,李道玄那术法不是改了玄武山的时令吗?谢仲春一想,都入春了,还放什么假?又把那群弟子叫回来读书,顺手还在学堂上亲手写了一行字,“一年之计在于春”,那群弟子有如遭了晴天霹雳似的,一个个哀嚎不止。

  就这两日,学堂中,那群弟子谁也不想学东西,也不知道是哪个弟子炼了个法器出来,是面小铜镜,录了一版从女弟子那儿借来的春.宫图进去,都不知道这帮人怎么想出来的,竟然每日窝在学堂用那镜子中看活春.宫。

  那镜子里炼着一个简单的幻术,能够把人心中所想投进去,若是修士在脑海中想象那镜中女子的姿态,女子便会做出一样的姿态。

  那群弟子中有一个叫陶泽的,据说,这就是他想出来的主意。这一日,陶泽又揽了一大帮男弟子躲在学堂中看那镜子,谢仲春的儿子阿都也在里头,阿都说他不想看了,陶泽骗他说这是考验定力的,硬是拉着他一块看。

  一群弟子正看着呢,那镜子投出来的景象慢慢的就变了,男人看这种东西一般脑子里都想的是镜中那女人,至于那镜中的男人却鲜少有人注意,众人于是没发现,那镜中男人的脸在悄悄地变化。

  忽然有人指着惊呼起来,“哇!乾阳真人!”

  众弟子定睛一看,全愣了,那春.宫中的男人的脸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变得和乾阳真人谢仲春越来越像,越来越像,越来越像。

  众人当时就懵了,陶泽差点没自插双眼,猛地一拍案,“是谁在想谢仲春?”

  一片喧哗中,人群中弱弱举起只手,众人猛地看去,阿都坐在那儿,目瞪口呆。

  陶泽震惊道:“大师兄?你在干什么?”

  阿都道:“我我我我我——”

  “别我我我了!想别的!”陶泽看了眼那景象,他觉得自己的眼睛要瞎了!

  阿都慌忙点头,闭上了眼,立刻想别的,嘴里默念“别的别的别的”,陶泽定了神,回头一看,猛地仰头,还是谢仲春的脸,陶泽当时就崩溃了,拍案道:“还有谁在想谢仲春?”

  一群师兄弟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画面,咽了下喉咙,半数以上都哆嗦地举起了手。

  全被带跑了!

  “这画面简直让人……过目不忘。”一片安静中,不知是谁由衷地赞叹了这么一句。

  陶泽看了眼那画面,还别说……真是够过目不忘的。这场景太过诡异,陶泽竟然有些移不开视线。

  屋子里静了会儿。

  “要不就这么看吧?”

  “好啊。”

  陶泽:“……”

  阿都:“我可以睁开眼了吗?”

  陶泽按住了他的手,“得,你还是别看了。”

  然后一群脑子不知道怎么长的人,竟然真的就又蹲着看了半个时辰,直到来查课的谢仲春与教道史的先生一齐推门进来。

  当时的场景是:

  众人一齐看向谢仲春。

  谢仲春与那先生微笑着,缓缓看向镜子投出来的景象。

  众人:“……”

  听到这儿的南乡子差点没一口茶喷出来,他看向面前的暴跳如雷的谢仲春,忍着,没忍住笑了一声,然后立刻继续忍着,他点了下头,“不像话,不像话。”

  谢仲春对着南乡子道:“这帮弟子是真不服管教,那叫陶泽的还和我争呢!”

  南乡子强忍着把笑收回去,抬手给他倒了杯茶,“先别动气,和一群小辈较什么真?”

  谢仲春自顾自说了半天,气得够呛,他对着南乡子道:“还与我争,说这什么是个意外,我问凌霄,凌霄说,这是跟孟长青学的,说孟长青入魔的时候就想自己的师父,这样可以静心,还要写师父的名字,这办法还是那药室山弟子教他的。”

  南乡子恍然道:“所以凌霄当时才会想到你,我说呢。”

  李道玄原本在喝茶,闻声手忽然一顿,他看向谢仲春,“什么?”

  谢仲春这才看到旁边还有个李道玄坐着,他猛地想起来,“对了,孟长青不是你的弟子吗?凌霄说他入魔了,怎么回事?”说着谢仲春皱了下眉,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天生碎了一半魂魄,一急起来很多话都说不清楚,见李道玄在这儿,他便问了一句。

  陶泽刚被关了禁闭,他原以为自己这事儿犯得有些大了,估计没个三四个月出不来,却没想到不到两个时辰就被放了出来。

  他正纳闷呢,莫名背后凉飕飕的,一进入大殿,抬头看见了个人,一愣,“真人?”他有些没想到,忙低头行礼。

  李道玄望着他许久,“我问你两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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