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月中旬到三月下旬,贺渊带着十五名内卫暗桩不知疲惫地奔走在松原四城九县及崔巍山中。
进崔巍山的那队人经过一个半月的搜寻,找到了藏匿斩魂草的准确地点,摸清了那地方的防守情况,并暗中做好将其付之一炬的周全准备。
也找到了前哨营营地附近的疑似雪崩处,但较为遗憾的是,未能在那里看到有任何幸存者生还的可能。
另三队人与贺渊则将松原四城的情况打探得仔仔细细,重点留意了邱黄两家实权人物在各城内的宅邸及备用藏身处。
而沐霁昀也频繁往来与原州与松原城之间,将贺渊带人查出的这些消息接过去汇总,提前做好相应部署。
于此同时,在临川的贺征也完成了调度与布局。
各方兵马粮草与周密的作战计划全部完善后,定下在三月廿八日同时行动。
然黄维界与邱敏贞的警觉性还是超出了他们的预估。
这两人不知是收到什么风声还是凭空预感,于三月廿五这日毫无征兆地下令松原四城封锁城门,四城内共计十三万北境戍边军呈紧急防御守城态势。
因为黄维界、邱敏贞突然下令封城固守,贺渊与沐霁昀的最后一次通联突兀中断,原本该在开打之前做的最后一次协同确认就此落空。
为防万一,贺渊迅速应变,将手下十五名内卫暗桩重组,三人为伍,一伍进山烧斩魂草,剩下四伍分别潜入四城做开城门的准备。
廿八日晨时,沐霁昀率原州军三十万,兵分四路抵达松原各城。
郡府松原城内的贺渊并不确定此时沐霁昀的大军是否就位,只能凭着彼此间坚实的信任与微薄的默契,按计划动手。
对松原郡守黄维界,贺渊的计划是先行劫持;而对北境戍边军主帅邱敏贞这个反叛意志更坚决的一军统帅,则是当场击杀。
因为黄维界是文官,与邱敏贞那样的武将相比,他的性子会软弱些,至少在面对自身生死存亡时会容易动摇妥协。
杀了邱敏贞之后,若能胁迫黄维界代行军权,逼他命二十万戍边军弃械投降,兵不血刃拿下整个松原郡,那对朝廷,对松原民众来说都是极好的结果。
就算黄维界不肯,戍边军骤然没了主帅,蛇无头不行,至少会有两三天的军心涣散,如此就给沐霁昀攻城争取了时间,并减少了阻力。
动手之前,贺渊与三名下属做最后一次确认。
“你们二人挟持黄维界,我与他前往击杀邱敏贞,”贺渊指了指身旁满脸憨厚的大高个儿齐大志,“之后我俩会前往北城门。”
开城门,其实才是他们所有行动中最凶险的。
眼下松原城呈防御态势,城内数万大军都集结在城门附近,不可能不被发现的。
这是个很容易送死的差事。
“若一个时辰之内我俩都没有回来,且黄维界仍不肯妥协,那你们就杀了他,接替我们开城门的任务。”贺渊平静道。
三名下属面面相觑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贺大人,还是您负责挟持黄维界,”黄皮瘦脸的中年下属陈腊八笑道,“我同大志去杀邱敏贞、开城门。若我俩没回来,再劳您接替开城门的任务。”
“就松原这群叛贼,还不配您一马当先,”另一个下颌尖尖的少年下属吴桐摊开掌心,得意地亮出自己的法宝,“我们有斩魂草,不怕疼就不畏死。大前天出发前往另三城准备开城门的那九人身上都有。”
陈腊八与吴桐最初就在进崔巍山搜寻的那队里。
当时他们就留了个心眼,想到之后开城门是极其凶险之事,便偷了几份带出来。
京中都知道“金云内卫陛下手中最后一把匕首”,平时藏而不露,凡出鞘务求一击必中。
这话并非吹嘘。
虽说去年底随圣驾前往邻水的人付出了几近全员殉国的代价,却也成功保住冬神祭典完成、圣驾全身而退、百姓无重大伤亡的好结果。
再是惨胜,那也是胜。
“不辱使命”这四个字,是每个内卫在获取金云腰牌那一刻,就刻进骨子里的东西。
贺渊出手疾如闪电,迅速从吴桐手中抢过那包“斩魂草”。
“我既是上官,就没有让你们死在前头的道理。”
吴桐看着眨眼之间就空空如也的掌心,一时呆若木鸡。
倒是陈腊八眼含泪光地笑了:“虽这是咱们初次随贺大人出任务,可从前就听说,贺大人自十六岁任小旗开始,就从来没说过一次‘兄弟们,给我上’,只会说,‘兄弟们,跟我上’。”
这世间,有些上位者之所以能让属下敬畏服从,令出必行,是因他在其位;而有些人啊,只要他站在那里,就会让人发自内心甘愿追随。
哪怕明知跟着他再往前,就有可能剜肉碎骨、生死叵测,都会义无反顾地追随。
……
击杀邱敏贞是贺渊亲自动的手。
虽邱敏贞身旁有三十人卫队,但对贺渊来说,万人军中取敌酋首级都不是难事。
下属齐大志冲入卫队左劈右冲之际,贺渊长身如闪电掠过他拼出的狭小路径直奔邱敏贞。
邱敏贞虽是一军统帅,可以往多是在中军帐中排兵布阵,作战所遭遇过的对手又都是中规中矩的武将武卒,面对贺渊这种诡谲如风、干脆利落的精准击杀,他着实有些懵。
他手中的长剑才格挡住贺渊手中短刀,尚不及变招走位,就忽地目眦尽裂,嘴角慢慢沁出血沫,抽搐着倒地——
贺渊刺出短刀的同时已侧身移位,抬肘斜斜向上,击碎了他的喉骨。
完了还略嫌嚣张地回头问齐大志:“可看清了?”
原本与齐大志混战的邱氏府兵卫队全都傻眼了。
“看清了!多谢贺大人指点!”齐大志咧嘴笑开,中气十足地答,“喉骨碎裂刺穿气道,这种死法凶残且新颖,干净利落!”
在邱氏族府兵卫队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之前,两人已一前一后奔向北城门。
北地春日晨曦里,如飞远去的身影似傍地苍狼。
矫健、孤傲,一往无前,九死不悔。
……
做为郡府所在,松原城的防守自是全境最严,城门也开得最为艰辛惨烈。
虽服食了斩魂草后暂失痛觉,可眼睁睁看着齐大志一臂落地,贺渊眼中仍是血红一片。
已失一臂的齐大志并未停止往城门前拼杀的动作,见贺渊回眸投来精通一瞥,他豪迈大笑:“回头得向咱们大统领请教单臂使剑的功夫啦!”
金云内卫大统领林秋霞,复国之战中痛失右臂,花了四年功夫改练左手剑,照样霜华凛凛,威震天下!
“好!若她不肯收你这徒,我替你求来!”
贺渊再不看他,义无反顾杀向城门。
这环环相扣的一仗,哪怕只是简单地开城门这项,也绝不能有差池。
城门打开,沐霁昀亲率的中军主力如潮水般涌入松原城时,满身血污的贺渊终于可以回身扶住齐大志。
沐霁昀也迅速靠拢过来,与贺渊一左一右将齐大志扶住。
齐大志靠着沐霁昀,憨厚的面上血迹斑驳,却笑容灿烂地唱起了战歌。
虽听得不是十分清楚,沐霁昀却知道他唱的是什么。
贺渊也知道。因为这歌,贺渊曾听堂嫂沐青霜唱过。
她曾是雁鸣山武科讲堂第一任典正官之一,任职四年教出了无数卓越的年轻将领。
她教给他们的这首歌,最初是守卫西境金凤雪山的沐家暗部府兵请战歌,凡出自雁鸣山武科讲堂的学子都会唱——
青山临江,风拂麦浪
澄天做衣,绿水为裳
载歌载舞,万民安康
兹有勇武,护我家邦
以身为盾,寸土不让
热血铸墙,固若金汤!
沐霁昀笑中带泪地看着他:“你竟是我小姑姑的学生?那你可真显老啊。”
“当年沐头儿说,沐家暗部府兵世代守卫金凤雪山,每每遭逢无援军无补给的‘断头仗’时,就会唱这支请战歌,”齐大志不以为意地笑道,“这么多年我也不明白,为何慷慨激昂的请战歌,前半阙的起兴竟是这般柔和。其实我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这歌来……”
沐霁昀有些哽咽,没能立时回答他。
倒是一旁的贺渊抬掌抹脸,难得一见地露出右脸颊上的那枚浅浅梨涡:“据说,沐家暗部府兵每每唱出这支请战歌,意思就是,我们准备好了。”
准备好以身为盾,热血铸墙,将屠刀与铁蹄挡在身前。
因为知道,就算再也不能亲眼见证,那终将到来的繁华盛世,都被护在了我们身后。
……
两天之内,沐霁昀率领原州军三十万,以最小代价拿下松原最重要的四座城池。
之后,又花了近一个月时间追击清缴小股流窜的顽抗势力。
四月上旬,松原全境,包括崔巍山在内的国门防线被牢固掌控于官军之手,山林战名将沐霁昀辉煌战绩中又添一笔。
昭宁帝迅速派官员至松原接手地方事务,整顿民生秩序,并依照《大周律》追究邱黄两家罪责。
四月下旬,贺渊及十五位内卫同僚被护送回京,他们在此役中的重要贡献,一如既往地被低调处置。
金云内卫,陛下手中最后一把匕首,出鞘时见血封喉,收刀后秘而不宣。
回京路上的第三夜,他们入住在途中官驿中休息。
各有伤损的十五人围在贺渊身旁,在莹莹烛光里执壶临风,跟着齐大志一起,再度唱起了那支请战歌。
没有人怨怼,没有人颓靡。每个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洒脱笑意。
哪怕将来我们的功业无人知晓,但青山会记得,我们不辱使命,血洒于此,从未退却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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