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贺渊年岁不过二十,却是出了名的持重沉稳,行事素来谋定而后动。这也是为什么有战场经验的沐霁昀会放心说出“以你意思为主,你说怎么打”的原因。
他一反常态脱口而出“速战速决”,实在是出人意料的轻狂,这让沐霁昀有种被雷劈中般的惊愕感。
须知这攻城略地并非围剿刺客,要交手的对象不是哪股流寇、哪个帮派,是几十万编制齐整、训练有素的大军,背后还有图谋多年的地方势力。
松原邱黄两家不但有能力裹挟全郡百姓成为源源不断的后备兵源,甚至与一山之隔的宿敌邻国有所勾连,若他们见势不妙,索性豁出去引狼入室,即便有临川军在崔巍山抵挡,也不敢说万无一失。
若松原这一仗稍有疏失,北境危矣。前朝亡国祸起松原失守的例子在史书上的斑斑血迹还没干呢!
“小老弟,松原不是个一拍脑门就能动手的地方,否则朝廷也不至于耐着性子周旋这么多年,”沐霁昀语重心长拍拍贺渊的肩,“打是要打,但绝没有今日说定明日就开战的道理啊。”
既黄维界与邱敏贞早有谋反自立的图谋,必定早有一套可随时开启的攻防预案,对临近的原州军与临川军动向也必定密切关注。一旦他们发现这两地大军有被调动往松原集结的迹象,就会知朝廷已率先撕破脸,打草惊蛇后,他们防御的动作必然快于官军。
如此前情下,若无事先的周详谋划就贸然对松原开战,想要“速战速决”不啻于白日说梦。
“嗯,我明白。我说的‘速战速决’,跟你想的不是一个意思,”贺渊以舌尖抵了抵腮,“我的意思是,事先尽量将所有细节推敲完善,务必做到一旦开打,咱们的每个环节都得准确地同时出手。如此才能保松原不乱。”
沐霁昀这才放下心来,随意吹了吹墙角地面的积灰,大剌剌靠墙坐下。
……
贺渊将这段日子在邱敏贞府上偷听到的消息一一与沐霁昀通气,沐霁昀也将他目前已知的消息转达给贺渊。
两相印证之下,松原的许多事就愈发清晰了。
去年夏日,吐谷契八千人突然越山偷袭,前哨营在点燃烽火台示警后,在崔巍山中轮值驻防的一千人先行迎战,而在城中休整的另一千人随后赶到。
在烽火燃了整整一日一夜后,邱敏贞才集结万人援军,拖拖沓沓进入崔巍山增援。
“如此看来,不管雪崩是天灾还是人祸,”贺渊眼神凛冽望着对面斑驳土墙,字字冒着寒气,“邱敏贞想借吐谷契人之手,消耗甚至除掉前哨营的意图是坐实了。”
其实邱敏贞会这么做,站在他的立场上来说倒也不出人意料。
前哨营虽名义上归属邱敏贞麾下的北境戍边军,但将官皆出自京中国子学辖下雁鸣山武科讲堂,士兵也是从执金吾慕随麾下最精锐的北军中挑选出来的。
对邱敏贞与黄维界这两个土霸王来说,前哨营是京中来的眼线,甚至是镐京朝廷想要潜移默化控制松原兵权的先头部队,“非我族类”。
大队援军晚些到,就可借外敌的手让前哨营少一个是一个,铲除异己又不露痕。
“我已派内卫暗桩潜入崔巍山中探查雪崩地点,看看前哨营那两千人有无幸存者,”贺渊抬头看着积灰的房梁,无声苦叹,“若能救回一个两个,那也是好的。”
虽话是这么说,事情也在做了,可他没敢抱多大希望。
按黄维界与邱敏贞密谈时透露的信息来算,雪崩之事距今已有大半年。但凡那两千人里还有一个幸存者,此事就不会至今全无风声。
毕竟前哨营从将官到兵卒都是优中选优的精锐,无论能力还是忠诚都不容置疑。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在,定会想办法从山中逃出来往京中报信。
“雪崩之后,黄维界与邱敏贞瞒而不报,既可冒领军功,又可借这两千人的名头吃朝廷空饷,呵,”沐霁昀是带兵之人,对这种歪门手段自是敏锐,“为了区区两千人的军饷,邱黄两家竟如此丧心病狂!”
“没错,就这么丧心病狂。因前哨营长期戍防环境恶劣的雪域山林,又是京中特地派过来的,所以这两千人的军饷便由神武大将军府与兵部共同负担,是寻常部队士兵饷银的两倍,”贺渊冷冷嗤鼻,“前几日我们在街上听一个本地的小孩儿说,北境戍边军在本地招募的普通士兵,每个月的饷银十个银角。”
按兵部下拨军饷的标准,普通士兵的月饷银早就提到十五个银角了。
“我可真是……”沐霁昀义愤填膺地咬牙瞪眼,握拳当空一挥,“去他祖宗的棺材板!”
松原地处边塞,雪山背后又有宿敌邻国虎视眈眈,北境戍边军的巡防线拉得很长,且多在苦寒之地,比沐家当年在利州镇守的金凤雪山还要险恶。
这里的普通士兵有多辛苦,沐霁昀比谁都懂,所以那种义愤当真发自肺腑。
“驻防在这种鬼地方,很多人甚至终其一生都没有光荣战死的机会,日常的伤亡原因多是冻死、冻残!”沐霁昀咬牙,眼中浮起血色红雾,“他们拿命换点小钱,还要被邱敏贞和黄维界暗中盘剥一层!前哨营两千人对敌八千人之后,鏖战力竭没能躲过雪崩,他们不但不尊敬追恤,还冒领军功、吃空饷!”
这俩王八蛋必须死!必须!
……
“黄维界与邱敏贞还不知淮南程家与庆州方家被信王殿下的人控制住了,”贺渊顿了顿,接着道,“只是这两家突然断了通联,他们自有所警觉。邱敏贞打算索性不管不顾自立反旗,若抵挡不住官军围剿,就将崔巍山撤防,派人与吐谷契王庭谈判,投敌去做外姓王;黄维界比他有数些,忌惮着这样做会落下千古骂名,松原百姓也未必全都答应,所以目前两人在这件事上还未达成共识。”
“那我们还有时间。”沐霁昀庆幸地吐出一口长长浊气。
“他们在崔巍山中有处规模不小的制药点,既制敛财所用的‘赛神仙’,也制邻水那帮刺客服用过的那种诡药,”贺渊眸底隐有痛意,却还是平静又道,“服之刀斧加身而不觉疼痛的那种。据说现有存货足够至少十万人大军服用。”
“斩魂草?!”沐霁昀抬掌重重拍向脑门,语气顿时颓丧到无力,“完犊子了。这要怎么打啊……”
前朝时,沐家世代镇守西境边陲的金凤雪山,又不受朝廷重视,人马粮草全都只能自给自足,人手很精贵,临敌时就会让敢死先锋服下“斩魂草”再作战。
只是这药毕竟残忍,若外流到心术不正者手中,难免会生出大祸。所以沐家对外也是秘而不宣,更不会大规模炼制、储备。
武德元年嘉阳公主从恭远侯沐武岱手中接过利州都督的大权后,沐家也将斩魂草的秘密一并上报,之后再不曾沾手过,但沐霁昀对这玩意儿到底是不陌生的。
“贺小七,这不是我怯战。你得知道,若十万人服了斩魂草,六到十二个时辰之内战力几乎可比拟百万大军。”
崔巍山中有足够十万人服用的斩魂草,这个消息让沐霁昀顿时一筹莫展,几乎绝望。
临川亦在国境,临川军的职责除协助松原防备吐谷契之外,还要防备临川对面的北狄人,所以贺征不可能将临川军八十万全调过来。
况且,临川军绕道从背后进入崔巍山,目的是要前往雪域控制住上头巡防的邱黄两家人马,强势接手国境防务,以免邱敏贞一声令下敞开国门引狼入室。
那时这部分临川军需全身心防备吐谷契大军趁火打劫,根本不可能帮着围困松原城。
而原州的五十万人也不能全调来,能拨出三十万来打松原就已冒了极大风险。
“就算咱们孤注一掷,别地都不管了,将原州军五十万与临川军八十万全召集过来打个小小松原郡,也很难做到彻底压制。即算拼死拿下松原,那战况也必定激烈到近乎屠城的地步才行。”
此次打松原,是为了彻底剜掉邱黄两家这毒瘤,以便朝廷彻底收缴松原实权。
说高尚些,往后就由朝廷带领松原人过更好的日子。说实在些,没有哪家朝廷会残忍到愿意将自己国土上的城池打成空无一人的废墟。
“怎么打?还得松原不乱,这怎么打?!”沐霁昀急得猛揪自己发顶。
坐在他身侧的贺渊淡淡瞥他一眼:“所以我才说,必须各个环节同时出手。你火速派人与临川那头确认,临川军绕道进入崔巍山需要多少时日,我们这头就开始着手相应准备。”
这几天贺渊已在脑中反复推演了许多遍,所以他比沐霁昀镇定从容得多。
“怎么准备?”听出他已有腹案,沐霁昀迅速定下心神,专注地看着他。
贺渊冷静道:“不管是你从原州调兵,还是堂兄从临川调兵,周边几十万大军集结开拔的动静不可能瞒得住邱黄两家的耳目,他们必定在收到风声的第一时间封城摆开防御。所以我和十五位同僚会一直留在这里,方便到时里应外合。”
“临川军接手雪域防区,你带原州军围城,”贺渊随手捡了颗小石子在地上划拉给他看,“我的一队人点火烧掉崔巍山中的制药点,另一队人设法替你们开城门。”
贺渊从黄维界与邱敏贞的谈话里已能确定,那些斩魂草平日都囤在山中藏着的。那是他们手中的底牌之一,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们也不会轻易发放到士兵手中。
所以只要在大军围城的同时将那些斩魂草烧掉,这个隐患就没了。
“为什么不提前烧?比如在我从原州带兵过来之前就烧掉,那不是更安全?”
“那样容易打草惊蛇。若烧掉斩魂草时临川军还没能成功接手雪域防线,邱黄二人没了斩魂草这底牌,说不定立刻就要引吐谷契过来了。”
沐霁昀如梦初醒,点点头,又问:“那你呢?”
“我带最后五人,杀邱敏贞,挟持黄维界,”贺渊以石子点了点地,“最重要的是,这几步行动都必须在同一时间发生,如此邱黄两家才会措手不及,这样松原的损失就能减到最小。还有,你率军进城后不要恋战,必须迅速将松原境内邱黄两家可以发号施令的人全部控制起来。这些人的名单和准确所在地,我和同僚接下来会尽快摸清楚,将消息给你。”
沐霁昀在心中默了默,啧舌:“你这个计划着实算得缜密,可这么算算,所有事必须在一两天之内完成,咱们才能彻底控制局面保松原不乱啊。”
这死冷脸贺小七,平日带的金云内卫个个都是单兵精锐,一个人能当十个人用。于是就习惯了,以为天底下所有武将武卒也都是这么神勇神速神鬼莫测?!
要了亲命了。
……
“所以我一开始就跟你说了,我口中的‘速战速决’,不是今日说了明日就开打。而是在事先将全部细节推敲好,与临川、原州完成协调后,所有环节在同一时间发力,”贺渊从容勾唇,“以快打快。”
沐霁昀心情复杂地觑着贺渊:“小老弟,听我一句劝,‘快’,对男子来说不是美德。”
贺渊稍稍愣怔,旋即红了耳尖,冷声斥道:“扯什么污七八糟的?好好说话!”
沐霁昀被他突如其来的严厉呵斥吓了一跳,讪讪挠头:“凶什么凶。”
贺渊冷冷乜他一眼:“说正事,不许满嘴浑话。”
沐霁昀抱膝斜睨着严肃冷脸却窘迫红了耳尖的贺渊,满脸漾起怪笑。
这几年沐霁昀进京后虽稍有收敛,但他毕竟是在以民风豪放野烈著称的利州长大,有时说话难免荤素不忌。
但他还是有分寸,知道顾忌场合与对象的。
贺沐两家是姻亲,他与贺渊这个“小长辈”自也有几分交情。他见贺渊年纪轻轻却是个古板性子,偶尔就会逗上几句。以往更露骨出格的浑话他都说过,贺渊最多就冷冷哂笑,不咸不淡撇一句“粗俗无聊”之类也就罢了。
今日可真是稀奇,这反应也忒大了点吧?
“我就那么顺嘴一说,你疾言厉色起急是几个意思?这里又没小姑娘在。”
贺渊白了他一眼:“谁说没有?”
“哪里?谁?!”
沐霁昀吓了一跳,将这废弃小屋打量一圈,又凝神听了听外头动静。
确定四下无旁人,沐霁昀才莫名其妙地瞪向他,没好气笑嗤一声,随口道:“诶,你那下属柳杨不是说,有位叫‘赵大春’的姑娘同你一道过松原来的吗?你把人藏哪儿去了?”
贺渊不理他,淡垂眼帘,偷偷抬掌按住心口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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