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广陵郡衙的南院,有一排石砌的平顶屋子,因为建在背阴处,墙壁上苔痕斑斑,石缝里长出杂草来,活像一座巨大的石冢。
这个大“石塚”就是关押全郡犯人的牢房。
牢房分为地上部分与地下部分,地上关押的主要是待审的嫌犯、无关痛痒的小贼,或者欠下外债无力偿还的倒霉蛋;而地下部分则用来羁押死刑犯,包括一些待交朝廷的重要钦犯。
一个身上挂满钥匙的魁梧狱卒在前面引路,带墨骞穿过监牢的地上部分,走到牢房尽头的铁栅门旁。里面是一条斜下的石阶。
阴寒的风从下面直冲上来,夹杂着一股茅房里才有的屎尿味儿和腐肉的恶臭,熏得人几欲作呕。
那狱卒点燃一根火把交给墨骞,然后打开栅门。等墨骞进去后,他便重新锁上门快步离开了。
墨骞曾经有整整两年时间,每天都和死刑犯打交道,但即便这样,死刑牢房的味道依然让他难以忍受。于是他拿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帕子攥在手里。这张帕子是用黄酒、艾叶、生姜等几种药材煮过的,如果实在想呕吐,闻一下就能止住。
下到楼梯底部后,迎面是一张旧条案,上面凌乱地堆叠着一些纸笔和喝空的酒坛。一个枯瘦的狱卒翘着腿仰躺在一张胡床上,旁边另一个狱卒则身形矮胖,此时正鼾声大作。那个枯瘦的一眼瞥见墨骞过来,连忙起身,同时踢醒了旁边的胖子。
墨骞亮出腰牌,说明了来意。知道他是京城来的刑狱官后,对方立刻施了个礼,不敢怠慢。胖狱卒从身后的墙上取下两把钥匙,带领墨骞走向里间。他身上散发出浓浓的酒气,恰好冲淡了一些地牢里的臭味。狱卒原本是不准饮酒的,但对于看守死牢的人,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
里面是两大间,左边是审讯室,右边有一个上了锁的铁栅门,栅门里面才是死刑牢房。它被粗铁栏分割成若干小间,和人满为患的普通牢房不同,这里每个小间只关押一个犯人。
因为是铁栏,所有犯人都没有隐私,每个人的吃喝拉撒皆一览无余。不过他们也干不了什么。因为即便是睡觉,犯人都要戴一个四十斤重的木枷。巨大的木枷不只是为了防止他们逃跑,同时也防止犯人自杀。戴上这个,每天便只能干坐着,任凭蛆虫袭扰和伤口腐烂。所以,即便是被判了腰斩弃市的极刑重犯,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活到被拖向刑场的最后一刻。
死刑犯们通常都比较安静,像抽走了灵魂的空皮囊,但墨骞路过第二间牢房时,却听到了歌声。一个须发花白的老汉,闭着眼睛靠在过道一面的铁栏上,轻轻哼唱,听起来像某个偏远地方的山歌。这特别的一幕让墨骞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与老汉牢房斜对着一间的就是简初实的牢房了。
狱卒打开牢门,墨骞立刻把一些钱交给他,烦劳狱卒走回去继续睡觉,他要单独问话。死牢里这种好事可不常有,所以胖狱卒高兴的接过钱,客套两句就离开了。
墨骞把火把凑近,这才看清对方。
只看了一眼,墨骞的心就开始往下沉。简初实没有戴枷,靠在铁栏上,坐在自己的屎尿中,骷髅一样的脸如同死人。
“舅父!”、“简大人……”
不管怎么喊,对方都毫无反应。墨骞又拍了一下铁栏,简初实才缓缓地抬起眼皮,神情茫然。
旁边的老汉停下了歌声,看着这边。
案宗上说简初实被抓时疯狂如禽兽,能单手扼死一个壮汉,可带到衙门后就变成了傻子,不吃不喝不说话,拉屎都在裤子里。跟一个喘气的尸体没有区别。
墨骞蹲下来,用手撩开简初实的头发,看到他的下巴挂满了涎水和呕吐物。这已经是个废人了,所以狱卒才没有给他戴枷。
虽然跟这个妻舅父不熟,之前也做了些心理准备,但看到这样的惨况,还是让墨骞呆立了好一阵。
他蹲下来,盯着简初实的脸,惊愕、酸楚、哀痛,杂陈在心里,堵得难受。
过了许久,墨骞才重新振作起精神,开始找寻线索。他用手仔细捋了一遍简初实的衣角,甚至拨开他的头发,希望能发现些只字片纸,或者什么细微的伤口……
结果一无所获。
墨骞站起身,准备离开。
【叁】
“嘿!你是当官的么?”斜对面的老汉忽然拍打了下牢门。
墨骞看过去,那个老汉正努力把身体朝这边倾,带着浓重的异地口音低声喊:“你是朝廷派的官老爷吗?”
墨骞看着他,不知道这人想做什么。
黑暗中,那位老汉用手努力指了指简初实,又在自己脖子上比划着。
墨骞一时没能领会,心想他是说简初实就要死了吗?但这谁都能看出来。
老汉见墨骞无动于衷,急切地继续比划,然后说:“你看一看嘛!”
那个老汉头发稀疏蓬乱,眼睛从乱发缝隙中直勾勾地看向这边,满怀期待。
墨骞不知道该不该听他的,但还是重新蹲到简初实身边,抬高他的下颌。
——的确有些不对!墨骞把火把凑的更近些,几片奇怪的暗灰色斑点从简初实衣领中露出来,把他领口扯开,更多的斑点暴露在眼前,密密麻麻,泛着奇怪的深紫色。用帕子擦擦,并不是污痕或者血痂。
墨骞回头看了一眼刚才的老汉。
“怎么样?”那人眼巴巴地等着答案。
墨骞把手里的帕子扔掉,走了过来。
老汉有些兴奋,他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有没有黑斑?像炒糊的芝麻?”
墨骞点了点头。
火把的光芒中,老头子像喝醉了酒一样变得癫狂,他跪在牢门前,因为戴着枷,上身尽量探着,吃力地仰着脖子,两只手紧紧抓着铁栏杆。“大人……大老爷!你是来找药方的吗?你是朝廷派来寻找方子的吗?”因为激动,他说话总是重复,“你是被派来找解毒方子的医官吧?”
“毒?他中了什么毒?”
“你先说嘛……你是不是医官……”老汉固执极了,着急的声音都发起抖。
墨骞猜想,这老头其实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官员,至于是医官还是其他,大概并不重要,为免解释起来麻烦,他点了下头。
“那就好了!”对方的神情更疯狂,“这是蛊虫!这是中了蛊毒了……”
“……你是谁?”墨骞上下打量着这个极度兴奋的囚犯。
“我,我不是疯子!我是被关得太久了……可我什么也没做啊……”
“你是什么人?”墨骞又一次打断他。
对方忽然安静了,他半张着嘴巴,瞪着墨骞,眼泪涌出来,下巴哆嗦着,“救我出来……求求您……我会把我知道的全告诉您……只求您救我出去……”
墨骞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老汉绝望地大哭,“别走别走,我这就告诉你我是谁!”
“……我叫孟文满!”
“……求求您!我叫孟文满!”
“大老爷!求求……”
墨骞穿过走道,出了地牢,嚎啕声还在身后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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