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丑时初，建康城西——乱葬岗。
墨宸把马栓在柏树林的巨冢旁，自己退到了阴影里。
他牵了牵袖口，这件衣服不太合身，而且有股子浓浓的汗骚味儿，从领口往上直冲脑门。墨宸抬起脸吸了吸鼻子，空气冷冽，月亮也好。就是风刮得太响，这多少影响了点听觉，使墨宸不敢乱走动，只能警觉地调动起每根神经，仔细分辩周围的声音。
身边的马儿也很懂事，老老实实地立在那儿，口鼻在月光下喷出阵阵热气。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脚趾开始冻痛了，马的耐心也到了顶点，四只蹄子烦躁地来回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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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对面的松影里慢慢站起一个人。
那人影踱到明晃晃的月亮地儿里，就那么大喇喇地站着，距离墨宸不到四十步。
墨宸感到腋下有冰凉的东西滚下来，是汗珠……这人来了多久了？自己竟然全无觉察。
“事情办的如何？”沙哑的声音响起，如同锯子和瓷片刮擦在一起。
墨宸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布包，缓缓举高。
“拿过来。”黑衣人两腿略分开，双手背在身后。
墨宸提着布包，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月光太亮了——墨宸心里有些紧张。
最后一片阴影拂过了头顶，他整个人都暴露在月光下。
“快点儿！”对方语气有些不耐烦，但显然还没有看出破绽。这人的注意力全都在墨宸腰间和双手，他正认真观察走过来的人有没有带兵器，这种多疑反倒帮了墨宸的大忙。
二十步……十五步……距离越来越近了，墨宸已经看到了那人面巾下一截白色的脖颈。
“嘶”，黑衣人倒吸一口气！他终于注意到了墨宸的脸——就是这个时候了！
墨宸扬手把布包丢了过去，那人动作像闪电一样，迅速抽出刀，“啪！”刀劈在布包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黑色的液体四散，淋了那人小半身！
这罐火油是墨宸和申文杰从隧洞里找的，准备出其不意砸在对方脑袋上，可他什么时候把刀拿在手里的，墨宸居然都没看清楚！
“嗖！”一支燃烧的箭飞来，那个人轻巧地跳开，箭被射落到地面的油脂上。火团轰然腾起，就像晕开的胭脂，烧着了黑衣人的外袍。
那人就地一滚，顺势除去衣衫。墨宸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抽出诡携扑过去，看准那人白色的脖颈伸手一抹。却不料黑衣人伏低身子，侧身翻滚，远离了锋芒。他直起腰，黑发散乱，模样看起来有些狼狈。
风吹开他的头发，一张熟悉的脸映照在火光下。
“哦，诡携。原来墨衍把它给了小儿子啊，那郑升脖子上的刀伤就能解释的通了。”黑衣人站在火焰后面，他的巾帽被刀锋切去，头发也给削掉了一片，但脸上还是那副狡黠的笑容。
刚看到墨宸时，这人的确吓了一跳，但现在，看清楚对方只有两人后，心里反倒踏实了。
申文杰拿着弓箭从侧翼慢慢靠近，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宗、秀！”他瞄准了对方的喉咙，“原来你就是内奸？！”
“没错。”宗秀毫不掩饰。
“为什么要折磨崔显？”
“迷惑你们啊。”
“什么意思？”
“只有这样才怀疑不到我头上。”宗秀歪了歪嘴角，“就连仵作褚庸不是也以为崔显是死于多人之手吗？并且还是手段低劣的小贼。”
墨宸忽然想起哥哥墨骞曾说过的话：过于明显的线索反倒最可疑。
自己真是太笨了！“唔……”墨宸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愧恨地惋叹。
宗秀大笑起来，“你们两个小鬼还是不错的，居然这么快就找出了我……只是功夫不到家，更没学会做人，让人利用还不自知！”
“是谁被利用？！”申文杰咬牙切齿，“甘为鹰犬的是你吧！”
“宗秀，你太恶毒！”墨宸将诡携分开，两手反握各执一把。“为了私利枉杀无辜！我真信错了你。”
申文杰松开右手，放箭离弦。宗秀早有准备，扬刀就磕开了。
墨宸跃过火焰，如同轻巧的燕子，无声地落在宗秀面前，两手同时出击，一手至咽喉，一手至胸肋。宗秀一边后退一边抵御。墨宸手里诡携上下翻飞，姿态如同灵猫戏蝶，眨眼间十几刀已经招呼过去了。
宗秀瞅准一个空档，翻到一截残碑后面，趁着这个工夫，两人都努力调匀呼吸。宗秀从靴子里拔出一把短刀，改为双手执兵。他手背和鼻梁上刚被划破的口子，这时才流下血来。
宗秀从没真正见识过墨宸的身手，一直以为对方不过是个毛孩子，和哥哥墨骞根本不能比。但刚才那番较量，让他彻底丢弃了原先打好的算盘……
宗秀故作镇静地扬了扬眉，“想玩？那我就陪你玩玩。”他啐了一口唾沫，“只是别再用那些女人的招数。”
申文杰丢掉手里的弓，抽出长剑，在一旁大喊：“墨宸，别听他的，咱们俩一起上，他死定了！”
话音一落，申文杰就提着剑冲过来助阵，同时墨宸也跳过残碑。他手里的诡携改为正反两握，刺削并用；另一边申文杰长剑如劲风急雨。而夹在中间的宗秀，不愧是绰号“灵狐”的狴犴司少卿，一长一短两把刀握在手里，攻防兼备，远近兼顾，再加上作战经验要高于两名属下许多，因此几个回合下来，双方居然能打个平手。
申文杰来狴犴司的时间要比墨宸早的多，对宗秀的秉性也更加了解，他注意到对方明明年纪上有劣势，却不疾不徐只专注对抗，脚下慢慢移动，眼睛还时不时瞟向别处……
“墨宸，这人狡猾的很，咱们盯紧，别让他玩什么把戏！”趁着调息的当，申文杰低声说道。
这一句提醒了墨宸，他扫了一眼周围的情形，发现他们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处不起眼的石冢旁边。月光下，半截石碑立在石冢前面。
墨宸有些奇怪，这里是平地，光秃秃没有倚靠，并不利于单独作战，宗秀退到这里做什么？
正在迟疑，眼尖的申文杰对墨宸喊到：“别让他靠近石碑！”
话音一落，宗秀的脸上就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慌，趁着他失神的瞬间，墨宸两把诡携互绞，侧身上前卡住了宗秀的刀柄，顺势卸了对方一把武器！
宗秀骇然地睁大眼睛，但对他来说还有更糟的：自己的拇指和食指被削去了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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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司丞！来的正好！”宗秀脸上忽然露出喜色，大声喊起来。
申文杰和墨宸吃了一惊，忍不住朝一旁看。趁着这个空当，宗秀一跃而起，踢向那座黑色石碑！石碑应声倒地，墨宸脚下的地面忽然变成陷坑，“轰隆”一声塌向底部。
眼看墨宸就要掉下去，他把手里的诡携插进坑沿，滑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来。
墨宸低头看了一眼坑底，下面尖细锋利的铁矛密密麻麻，距离脚底不过五尺，在月亮下闪着寒光！
宗秀这个老狐狸，早已经跳到石冢上，皱眉看着陷坑对面的申文杰。
申文杰因为早有预见，在机关启动的一刹那，及时退到了安全地带。
这个结果让宗秀大大的不满意，“真是太小瞧你们了！”他咬着牙恨恨地说，受伤的左手不断流出血来，濡湿了脚下的地面。
申文杰顾不上理会他，只是焦急地看向坑洞。“墨宸……你怎么样？”
月光照不到坑内，里面一团漆黑。
“我没事。”墨宸的声音有点气恼，他想借助诡携攀上去，但土质太松，只要身体一动，就往下又滑了一尺。
申文杰听到墨宸说“没事”，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但他也听出来，同伴的处境大概不妙。得赶快解决了宗秀，好去救他……
可没想到，宗秀这时先发话了：“申司丞，你自己那两把刷子，心里应该有数吧？没墨宸助阵，打算怎么杀我啊？”
“可恶。”申文杰攥紧剑柄，怒目而视。他出身文官家庭，对剑术本来就不精通，对付泛泛之辈倒还行，但宗秀的武艺在狴犴司里是数一数二的。搁在平时，两个申文杰也不是宗秀的对手。
“我虽然受伤，但一只手也足可以应付你。”宗秀从石冢上慢慢直起身，扯下衣带扎紧伤处。
“少啰嗦！你究竟什么意思，明说好了！”
宗秀从石冢上跳下来，往坑洞里看了看。“墨司丞，下面滋味如何？快撑不住了吧？哈哈哈……”
墨宸听后气的直吐气，但也无可奈何。
“申司丞，如果还有力气，倒不如去救你的同伴。实话跟你说，没你的帮助，墨宸根本不可能上来，下面土质疏松，你觉得他能坚持多久呢？”宗秀把一只脚悠闲地踩在石碑上，话也说的不紧不慢。
申文杰忍不住再次朝坑洞里张望，里面不时传来土块滚落的声音。墨宸也沉默了，宗秀的话似乎也有道理。现在的局面，申文杰和宗秀能打个平手就是很好的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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