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鱼狗儿做了个梦，梦见孙奎和江老三被建康来的那两位官老爷捆起来，就绑在郡衙，而他和别的小乞丐都被解救出来，他们喝着香甜的粥，笑着拍手……这时，那位叫墨骞的老爷，走过来把那江老三的眼皮缝在眉眶上，手里捉着盐巴撒进他的眼睛里。那江老三的两个眼珠子立刻变成一对桂圆干……

　　鱼狗儿笑出了声，直到笑醒，才觉得身边有动静。他爬起身，看到和他睡一处的癞福低头正往嘴里塞着什么。

　　癞福大名叫宋来福，是这帮小乞丐里唯一记得自己姓名的孩子。因为生了一头的癞疮，大家都叫他癞福。鱼狗儿和他的年龄最相近，关系也最要好。

　　“你在吃什么？”鱼狗儿好奇地凑过去。

　　癞福不回答，只是拼命地往嘴里塞。

　　鱼狗儿马上看清了，他急忙上去抢，“别吃别吃！会死人的！”他夺下癞福手里的一团褥草，又把他翻过来，拿手指使劲从他嘴里往外掏。

　　“我，我实在太饿了……”癞福两手捂着脸，蜷着瘦小的身子，低声哭起来。

　　鱼狗儿心里堵得难受。

　　江老三不会允许他们饿死，但他当然更不慷慨，这对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来说成了一种无尽的折磨。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而整晚睡不好的小乞丐，可不止癞福一个。

　　鱼狗儿默默地在心里纠结了一番，然后又爬起来，走到他们用来当睡榻的旧门板边沿，那有一块松动的地砖。

　　他拿起那块砖，一张麻黄纸包露了出来。鱼狗儿紧张地看看四周躺着的小孩子们。有人莫名其妙抽搐了两下，惹的他心惊肉跳。

　　鱼狗儿拽了一把癞福，示意他跟着出去。

　　两个小孩子就站在茅房后面。今夜没风，周围安静极了。月光洒过来，一地银白。

　　鱼狗儿打开那个珍贵的纸包——是一块沾着芝麻的胡饼。这个原本是他打算自己留到明天慢慢享用的。

　　癞福两手托着那块胡饼，如同托着一样珍宝。

　　他一小口一小口把它吃下肚去，动作慢慢的。这样便能将美味多停留一会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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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儿来的？”癞福一粒粒把手指上粘的芝麻嘬进嘴里。

　　“讨来的。”鱼狗儿忽然有些后悔给他了。

　　“瞎说。”癞福聪明又敏感，根本就不信。

　　鱼狗儿转身就要走。

　　“你跟我说说，我保证不讲出去。”癞福立刻判断出鱼狗儿掌握着什么通天法门。

　　“跟你说了！是讨的。”鱼狗儿知道癞福大嘴巴，如果告诉他，不到明天晌午，江老三一准知道。

　　“如果我有好办法，是从来不会忘了你的。”癞福带着哭腔，“还记得上次瓜地里吗？还有橘树园。”他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认准了这块胡饼是偷来的，而好朋友却不肯把地点告诉自己。癞福失望极了，他的想象中，鱼狗儿一定顿顿吃胡饼，这画面实在太刺激人了。

　　鱼狗儿转过身：“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我说了，一准活不成，那你今后都别想见着这东西。”

　　江老三最痛恨小乞丐们“揽私差”，他有的是办法从他们嘴里掏实话，吃进去的准保再被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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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癞福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这时，茅房里传来了扑扑踏踏的脚步声。鱼狗儿一把捂住他的嘴，两个孩子躲在墙根的阴影里，大气也不敢出。

　　“……赵莨芪一会儿就上这边。”这是孙奎的声音！

　　他什么时候来的？鱼狗儿心里更怕了。

　　“我得再跟他谈谈价。现在的行情，六百四十钱可不行……”这是江老三的声音。紧接着两阵放水声乱响。

　　等到孙奎和江老三的脚步声远去，直到听不见一丁点，鱼狗儿和癞福这才慢慢放松下来。鱼狗儿想了想，示意两人分开走，于是癞福自己先离开了。

　　鱼狗儿绕过茅房，悄悄往睡房的方向摸。经过正堂时，他看见了窗户上投出来的光。

　　正堂门大开着，院里的石凳上，放着一捆绳子，屋子里传来孙奎和江老三嗡嗡的谈话声。这是绝好的离开机会。

　　可鬼使神差地，鱼狗儿停住了脚。他朝四周张望一下，慢慢弓起身，蹲在了一张碾盘后面。

　　孙奎推门出来，拿起石凳上的绳子，大步朝小乞丐睡的房子走去了！鱼狗儿的冷汗从鼻尖上冒了出来，心头窜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不一会儿，孙奎夹着一个孩子走出来，那孩子的手脚被捆上，嘴巴也被堵的严严实实。

　　“满屋子就你醒着，倒是说说啊，大半夜的不睡觉……不捞你捞谁呢？”孙奎的嘴里嘟嘟囔囔，一边麻利地把那孩子放下来，一边检查他手脚上的绳结。

　　直到这时，鱼狗儿才看清，那个被捆着的小乞丐就是癞福！

　　紧跟着院门被敲响了，江老三嘴里说着“来了”，小跑过去开门。

　　赵莨芪，一个满脸麻子，长着双斗鸡眼的瘦高个走进来。

　　“哪儿呢？”来人斜着那双可笑的眼睛乱瞅。

　　孙奎把孩子夹到了面前。江老三抢先一步说：“赵兄弟，现在的行情你不是不知道，六百四十钱太少，都不够养他这么大的。怎么也得一千二吧。”

　　“太瘦了，像个鸡崽子。”赵莨芪长长的脖子梗着，盯着癞福挑剔地上下瞅，如同豺狗打量面前的猎物。

　　“有肥的，你自己弄去啊。”孙奎冷笑道。

　　赵莨芪弯下腰，扒拉开癞福的眼皮，又翻翻他的头发，再捏捏他的肩膀。“这孩子有癞疮，肚里还有虫，不值这个价。”

　　“你买孩子又不是当爷爷供着……”

　　“七百五。”不等江老三嘟囔完，赵莨芪站起来说。

　　“这样吧大兄弟，不问你多要，我江老三就只当是交个朋友。一千！”

　　“八百。只能这么多，我可以白送你两副膏药。”

　　“九百钱，少一个子儿也不行！我那老腰喝点酒就能治，不用膏药。”江老三赌定这人只有他这一个卖家，不打算再跟他废话了。

　　赵莨芪摸着下巴盘算了一会儿，最后从褡裢里取出一贯钱，数出一些装回去，把剩余的交给江老三。

　　——于是，癞福换了主人。

　　赵莨芪没有立刻走，他把癞福放倒，从怀里取出一样物什，然后咬掉盖子，蹲下来拿开癞福嘴上塞的布，捏起他的下巴，把里面的东西猛地倒进了他嘴里。然后一手紧捂住癞福的口鼻，另一只手连同一条腿死命压着他。

　　孩子的身体忽然像被开水烫了一样扭成了不可思议的形状，嗓子里发出“咯咯”的怪声。赵莨芪那双如同铁箍一样的手臂死死固定着癞福的脑袋。平日里瘦小的娃娃，此时的身躯因为剧痛，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牵的赵莨芪几欲跌倒，口里呼哧呼哧喘气。

　　过了一会儿，满头大汗的赵莨芪终于撒手了，癞福滚来滚去，嘴里再没有一点声音，他的赤脚撞得地面扑踏扑踏乱响，就像被丢到岸上的活鱼。

　　好一会儿，癞福才安静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昏了过去。月光下，他的口鼻里冒出绚丽的青色烟雾，就像飘出躯体的灵魂。

　　江老三和孙奎在一旁看的心里直发毛。

　　“死了么？”孙奎忍不住问，他心想：看来不像是做药引子。民间流传有可怕的郎中用人肝人脑做药的。

　　赵莨芪斜着那双斗鸡眼瞥了瞥孙奎：“你操这份儿心做什么？又不短你钱。”他抓起地上的癞福，扛起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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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奎也走了，江老三拿着分剩下的钱，哼着小曲回屋关上了门。

　　灯熄灭了，月亮也钻进了云里，院子里一片漆黑。

　　鱼狗儿手脚冰凉，木然地捱回睡房，一头栽倒在那张门板上，浑身抖的像发了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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