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不管到哪方地界，总会出一两个在当地颇有声望的士绅或豪杰。他们多数非官非侠，然而却因为扶弱济贫、不惧恶霸和权贵，深得乡民的信任。人们遇上大事小情，如果官府解决不了，就会求告到他们。汝阴城修仪堂的堂主墨鸿，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李重耳找到他并不怎么费力。

　　修仪堂是一家武馆，门脸并不起眼，如果去掉门头的匾额，看起来跟普通住家没什么区别。但似乎也行医，李重耳来到门前的时候，正看到有病人被搀扶着走了进去。

　　武馆前厅不大，大概生了炭火，屋子里暖洋洋的，而且很安静，只有两位持棍的引僮笔直地站着。而后堂方向，隐约传来练武时的击打呼喝声。

　　李重耳向一位引僮说明了来意，但没提自己官家的身份。

　　僮儿一听是隐真人介绍来的，连忙跑进槅扇传话。一位白皙高挑的女孩子从槅扇后走出来。她看起来有十五六岁，黑袄蓝裙，束着板带和扎袖，大概是位自小习武的姑娘，因此生的挺拔又干练。她叫墨璃，是墨鸿的女儿，墨宇的妹妹。

　　墨璃落落大方地带引两人去见父亲。经过槅扇时，李重耳注意到后面是张书案，墨璃刚才似乎在这里练字。而后堂果然就是个武厅，二三十名学徒拿着未开刃的刀剑正在练习击杀。旁边站着一位武师模样的老者，严肃持重。从五官上看像是位胡人。

　　书房里端坐的一位中年男子就是墨鸿，一旁站着的魁梧青年是他的大弟子墨宽，也是他的远房侄子。

　　墨鸿两鬓斑白，但面孔却棱角分明，想必年轻时应该是位俊逸的美男子吧。他正给一位老者诊脉，看到李重耳过来，连忙寒暄了几句，因为不方便起身行礼，只是含着歉意点了点头。弟子墨宽把他们让到坐榻上，女儿墨璃则在一旁添炭奉茶。

　　等墨鸿忙完病人，李重耳才掏出隐无名的那封信递上去，并郑重介绍了一下自己，说明了来意。墨鸿听后，立刻叫来两名弟子，把马车上的余存周领过来，架到他的面前。李重耳这时注意到，墨鸿的右边袖管空空荡荡。

　　墨鸿仔细端详着余存周的脸：他面无表情，眼神失了焦点，口中的涎水流到下巴上，端茶搁到他嘴边，只是本能地喝进肚子里，并不管茶水是烫还是凉。

　　“能吃能喝？”

　　“饭量不输正常人，但除了吃喝，完全没有意识，且随处便溺，和牲畜无异。”李重耳如实回答。

　　“叫他的名字，也没有反应？”

　　“完全没有。”

　　墨鸿示意女儿过来身边，侧过头低语了两句。墨璃听后退下去，片刻后带着一位老者走进来。屋内的弟子们纷纷向老者行礼，口中称他为“年师傅”。

　　年师傅高鼻深目，神情肃穆，正是刚才李重耳在后堂见到的那位异族教头。他冲李重耳抱了抱拳，算是打过了招呼。

　　“墨宽，武厅那边交给你和少筠了。”

　　“好嘞。”那位大弟子麻利地收走了一张大条案上的杂物，立刻离开了房间。

　　“我们这就开始吧。”年师傅说。

　　墨鸿点点头，示意墨璃从一个木匣里取出一枚深棕色的香饼，还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纸包。然后又从自己身上拿出一支白色的小瓷瓶。年师傅把刚才腾空的那张大条案挪过来，铺上布单，和墨璃一起把余存周搀过来平躺下。李重耳不明白他们打算做什么，只好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墨鸿点上药香，而墨璃则把纸包里面的粉末洒满整个布单。

　　“这是什么？”李重耳问道。

　　“生石灰粉。”墨璃一边回答，一边把最后一点石灰粉抖落在布单上。

　　一切就绪以后，年师傅从墨鸿手里接过小瓷瓶，把里面的东西倒出两粒，放进茶盅里，加上药酒给余存周灌了下去。然后众人纷纷站开，李重耳不明所以，但也跟着远离了条案。

　　点燃的药香飘满了书房，散发出浓烈的气味，熏得人嗓子微微刺痛。

　　书案上余存周咳嗽了两声，然后打了个哈欠，慢慢合上眼皮，睡着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李重耳抱起手臂换了换脚。再看其他人，仍旧站的直直的，盯着条案上熟睡的余存周，他们一动不动，表情都很庄重。如果这时候进来外人，只怕会误以为这里在哀悼哪个地位崇高的死者呢。

　　过了一会儿，墨璃发出一声轻呼，紧紧拽着父亲的衣袖。李重耳注意到那余存周的鼻孔里，似乎有血流出来。但再一细看就发现这不是鼻血，而是一条赤红色的虫子！那条虫子摆动了两下圆管似的头部，慢慢从鼻孔爬了出来，整个身躯暴露在众人面前。

　　这种怪虫的背上呈现出铜绿和棕黑相间的网状斑纹，个个有筷子粗细，身体形状如同长长的柳叶。果然就是一种水蛭，只是色彩更加艳丽。

　　这只虫子迅速离开余存周的身体，似乎想要寻找新的宿主。它扭动着鲜艳湿润的身躯，爬到了布单上，但却被布单上撒的生石灰粉粘了一身，湿润的身体遇到石灰立刻产生了反应。怪虫在剧烈的腐蚀下痛苦地翻动着，体液更多地渗透出来，把布单**了一大片。墨璃连忙取开一包新的生石灰，毫不客气地补上一些。怪虫挣扎了几下，彻底没了动静。

　　余存周仍然睡的熟熟的，众人把他从书案上架下来，安放到榻上。墨璃立刻把布单收起拿了出去。年师傅端起一杯残茶，泼到余存周的脸上。只听到“啊”的一声，他立刻清醒过来了。

　　余存周直坐起身，瞪着眼睛看着四周几个人，抬起袖子抹去脸上的水，嘴里吐出了几个字：“你们……是谁？”

　　李重耳惊讶极了，再看余存周的眼神，也有了焦点，总是半张的嘴巴也合了起来。

　　“这是……”余存周的脸上满是茫然。

　　墨鸿看了一眼旁边的年师傅，感慨万分。“哥，你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那药丸起了作用了！”

　　年师傅没有说话，他一把揪起余存周，把他从榻上拖起来，上下打量，扳过他的肩膀转了个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背和腹。余存周被拍痛了，捂着肚子正要蹲下，但又被提着衣领拽起来，手腕一下子被年师傅攥住，用力朝反方向扭去。余存周痛苦地大叫，老武师这才松开手，任由他跌坐在地上。

　　“彻底恢复了，现在他的力气和常人无异，对痛楚的感知也都正常。”年师傅的声音微微颤抖。

　　李重耳忍不住问：“刚才喂给他的药丸是解药吗？”

　　“是的。”年师傅的语气似乎很激动，他又看向墨鸿，“六年啊……我们终于可以向孩子们交代了！”

　　墨鸿重重地点了下头，眼睛里已经溢满了泪水。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怎么会在这里？呜呜……”余存周忽然坐在地上哭起来。大家这才注意到他。

　　经过一番仔细的盘问和观察，众人发现余存周已经丧失了所有记忆，自己的名字、来历全都记不得了。墨鸿猜测，这大概和他被强行带离双潭客栈有关。

　　墨璃看他可怜，起了恻隐之心，毕竟这人现在已经不同以往。就骗他说，他本名周玉，给人贩子劫持灌了药，所以才丧失了记忆。现在已经被救下了。

　　改名为周玉的余存周，从今后就只能当武馆的杂役了。

　　来修仪堂前，李重耳并没能找到邢玉谦，他原本想着，若实在解决不了蛊虫的事，便杀了余存周。而对于现在这个结果，李重耳起先有点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周玉”既然恢复了心智，最好还是把他送官，一刀砍了才能对得起枉死的冤鬼。可杀一个记忆全无的犯人，总让人觉得失了原本的意义。

　　想到这儿，李重耳索性把心放下，这个周玉，留在武馆让人看着也好，这修仪堂里，连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都是习武的人，应该没什么可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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