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听不到……”半莘低声重复一遍，怎么看都是个普通失意书生，但他的反应可一点不普通书生，到底问题在哪儿……忽道，“他落第三次，在京畿呆了多久？”

　　大庆朝沿用前朝旧制，乡试三年在省城举办一次，只有中举通过，才有机会继续参加后面的会试和殿试。

　　这马秀才，居然考举人就落第三次……

　　杏华说道，“七八年。”又补充道，“听说这几年都在花满楼，在外连个住所都无。”

　　这也是为何被花满楼撵出来后只得流落街头，进而饿晕摔倒。

　　昔梓摸着下巴，笑道，“有意思。”

　　一个无亲无友，心气儿又高的落第秀才居然有钱逛花楼，还一逛就是好几年。

　　半莘冷哼一声，“既然不是妖鬼，那这个秀才就是要护住自己身后的妖鬼了。”说着，站起身，道，“管他什么东西，揪出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杏华道，“所以，我们去捉鬼？”跃跃欲试。

　　“不。”半莘却不急了，啜了一口茶，眯眼道，“先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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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盯上的那个人犹不自知，奔跑跌倒爬起，如此反复轮回，日起日落天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再次昏倒，只是不知此次到底是饿的还是累的。

　　这是一个屋子，狭小简陋，墙角堆了一堆皮，兔子豺狼野猪……血腥气隐隐浮动。

　　有食物的香气飘飘荡荡传来，马秀才捂着伤口坐起来，床板随之一阵嘎吱，与此同时，有人大步走进来。

　　是一个大汉，粗眉大眼，捧着个缺口大黑碗，看马秀才醒来，很高兴，道，“大兄弟，你可算是醒了，来，来，快吃点东西。”再不醒，他就要考虑是去请大夫还是把人扔出去。

　　这是山里的猎户。

　　马秀才这才觉饥肠辘辘，忙道谢接过碗。

　　一碗野菜粳米粥下肚，身上才渐渐有了暖气，马秀才咽下最后一口野菜，意犹未尽放下碗。

　　猎户看他吃完，方好奇道，“大兄弟，你怎么会倒在那林子里？里面狼可多哩，要不是你运气好遇到俺，怕是被叼走了……”

　　“这是哪儿？”马秀才不答反问，环顾四周，有些激动，抓住他的手，道，“是不是已经出了京畿？”

　　京畿边缘的山间林子，算不算还在京畿？猎户想了想，模糊不清道，“差不多吧，山下是何家庄。”

　　孙秀才之所以昏倒，是饥渴交加，奔波劳累加心神惶恐的三重结果，如今安睡得当又刚刚吃了饭，再加上听猎户说出了京畿顿时大喜。

　　总算是跑出来了，他连连行礼道谢，“谢谢壮士相救，谢谢壮士相救，谢谢壮士相救……”

　　这动作倒把那猎户吓了一跳，活到这个岁数，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自己行礼……以前进城倒是见过那些贵人们此番动作，看起来还怪好看的。

　　接下来，他一问，才知道，原来自己随便一捡，捡了个读书人，还是个有文化的秀才，当下肃然起敬，是个读书人啊……不过若是捡个女人就更好了，山下何家庄里他这么大的汉子，娃都七八岁可以打酱油了，可他媳妇儿还没着落……

　　猎户乱七八糟的想着。

　　马秀才可不知眼前的人思绪早跑偏了，激动道，“我该走了，壮士的收留之恩，马某记下了。”

　　猎户这才回过神来，傻笑着摆摆手，不好意思道，“这有啥好谢的……”

　　说着，才注意到这个秀才老爷也太狼狈了，披头散发，脸上有伤还脏兮兮，衣服也破破烂烂……难怪他之前纳闷儿叫花子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不怪他看不出来是个读书人，关键是这装扮实在太乞丐，难不成，是出门遇了歹人？

　　猎户心生同情，问道，“秀才老爷，是不是遇到山贼或者土匪了？”又突然想到自己这地方，一直平平安安从来没出现过山贼土匪这些东西，猛一拍大腿，颤声喊道，“太可怕了，俺带你去报官，让官老爷把他们捉起来！”

　　扯着马秀才就要往外奔。

　　“不是，不是……”孙秀才看他神情激动，忙出声解释，道，“没有什么山贼土匪，是我天黑走错路，在林子里转不出去。”

　　听他说没有山贼土匪，猎户放心下来了，那就没事了，道，“那我送您下去，这下山的路很偏僻，不好找也不好走，没来过的人就是容易走错迷路……”

　　二人前后走着，猎户背着个背篓在前带路，山林里草木葳蕤，苍翠一片，只有一条杂草横生的小道曲折通向远方。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马秀才煞白的长脸上就布满大汗，气喘如牛……七月的日头，已经很晒，何况，他这些日子又一直挨饿受怕，实在是走不大动了。

　　“鬼天气，热死个人了！”猎户抬手一抹汗，骂了声娘，回头看马秀才体力不支摇摇欲坠，急忙搀了一把，道，“前面有棵大榕树，可以挡挡日头，再走几步就能歇一歇。”

　　大榕树枝叶繁茂，投下一地清凉，猎户从背篓里翻出水囊，二人喝了水，靠在树下歇息。

　　有鸟雀时不时飞来，落到榕树粗大枝干上，埋头咕咕叫着梳理羽毛。

　　这路太难走了，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连夜跑上去的，马秀才一边感叹一边问猎户，“壮士，还有多久的路？”

　　猎户用手扇着风，道，“快了，快了，沿着路往下再走差不多半个时辰，就是何家庄，哪儿有客栈饭馆，等到了，秀才老爷你就可以好好洗漱休息。”

　　客栈饭馆？

　　马秀才垂目看着自己的破旧长衫，苦涩一笑，怕是继续流落街头，三餐不继才对。

　　“对了，您是要去哪儿呀？若是太远，一个人可不安全。”猎户说道，尤其是这个秀才老爷还看起来文弱的很。

　　去哪儿啊……

　　马秀才眼里流露出怀念悲痛，坚定道，“我要去田家湾。”

　　“哦，田家湾啊……”猎户说道，这个地方他知道，随即徒然一惊，大声道，“不对啊，田家湾不是早被洪水淹了？”

　　田家湾地势极低，在京畿西北方向往外三百里处，他没记错的话，八年前那边暴雨如注下了七八日，最后堤坝决堤，整村被淹，听说里面的人全死了。

　　马秀才嗯了声，许是因为念起八年前铺天盖地倾斜而来的滚滚大水，眼眶一红，喃喃道，“是田家湾……”

　　猎户追问道，“您去哪儿干什么？”又惊道，“不对呀，这方位可不对，何家庄在京畿往南，您要去哪儿，该往回走。”

　　面对那个可怕的女子，他那里还有心思辨别方向，马秀才直摇头，后怕道，“不了不了，我下了山绕过去，不回京畿了。”不回，不能回去！那真的是太可怕了！

　　读书人，真不嫌麻烦，还古古怪怪。猎户不由的小声嘀咕道，“那可得绕好大一圈……”

　　短暂停歇，二人继续赶路。

　　猎户要去何家庄里把近日打来的猎物卖掉以换些米粮，于是顺路把人带到了街市上。

　　虽然只是个小镇，但毕竟挨着京畿，白日里倒也热闹，做生意的卖菜的开店的看杂耍的……人潮涌涌。

　　“今日赶集呢。”猎户说道，又指了个方向给马秀才看，“那边有客栈。”一托背篓，不好意思道，“俺得赶去卖皮毛就不陪您过去了。”

　　要一起去，那才是尴尬。马秀才再次施礼道谢，猎户嘿嘿笑着挤入人群消失不见。

　　看着猎户走远，马秀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时不知该往哪儿走。

　　身旁有妇人抱着个娃娃路过他。

　　“娘……娘……回家……回家……”娃娃吮着手指，奶气奶气的喊道。

　　妇人笑着，道，“是，回家。囡囡真乖……”

　　回家？

　　对，他也是要回家。

　　马秀才随即一声叹息，当务之急是钱，没钱真是寸步难行，更何况，他还要绕过京畿回田家湾。

　　于是抬头环顾，不远处的街角摆了个摊子，旁边支着一个幡，赫然写着‘代写书信’四个大字。桌子上铺了白纸，摆着毛笔砚台……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书生端坐在桌子后面，一边吹干墨迹把纸叠好放进信封，一边伸手道谢接过几个铜板。

　　读书人，不该为五斗米折腰，可是……现实，如此残酷。

　　他不再犹豫，走了过去。

　　身后，一只青色小鸟扑棱翅膀高高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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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梓讶然，道，“居然吓得连夜跑出了城，真是……”真是不知道该说这书生胆子小还是胆子大了。

　　萝卜放飞青鸟，点头认可，道，“真是一个好奇怪的客人。”

　　“错。”半莘道，“看他这逃命的架势，怕不是客人，是仇人呢。”又疑惑，“不过，他去田家湾干嘛？”

　　一个被天灾毁掉的地方，早已经没有了人烟，那怕去了，也只有残壁断垣可看。

　　“会不会他以前是哪儿的人？”杏华支着脑袋，说道，“因为考不上举人，所以就要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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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去田家湾？”老书生打量着眼前十足落魄的年轻男子，这个人上来就求他帮忙介绍活干，还说自己是个秀才。

　　同是读书人，且学习君子之道，遇到这种事情，无论是否认识，都应当帮一把手。

　　马秀才嗯了一声，诚恳道，“我是田家湾的人，当年侥幸活下来去了京畿……”说到这，一脸惭愧，“返乡路长，小生盘缠不足……”弯腰行礼，“所以，请前辈帮忙。”

　　老书生打量着他。

　　没有说为何要离开京畿，不过这个嘛，很好猜……也是个可怜人啊，老书生叹了一口气，屡试不中的失意绝望他也懂啊，不然他就不会在这儿遇到他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捻须，道，“活儿我倒是知道有一个，不过，有点……”，顿了一下，换了话，“前面街道拐弯的李屠夫家在招帮工，你不怕丢了你读书人的身份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屠夫家的帮工，不是辗转集市帮忙杀猪卖肉，就是混迹猪圈帮忙喂猪养猪……委实难堪！

　　马秀才闻言，脸色果然变得极差，半饷才道，“我……我想清楚了，只要能归家，一切都好。”

　　不是不在意，是有更重要的事。

　　“那就跟我来吧。”

　　老书生说道，收了摊子，带着马秀才去了李屠夫家，李屠夫一听他是个秀才，大吃一惊。

　　一个秀才老爷，要跟着自己杀猪？开玩笑吧？读书人地位可是很高的，别说杀猪了，怕是让他们当街卖个东西都不愿意。

　　“李老板，马某是认真的。”马秀才挤出一个笑，行了一礼，道，“希望李老板收留我。”

　　这……

　　李屠夫有些为难，书读的好，不一定做得好他家的活呀，杀猪宰猪养猪赶猪，那一样不要力气？但这人偏偏又是自己熟识的郭秀才带来的。

　　一个七八岁的小子在门口探头探脑，是李屠夫的独子虎子，大概是好奇家里来了什么客人。

　　李屠夫见了，眼睛骤然一亮，立即道，“马秀才愿意留下来，我当然高兴，只是……”他搓搓手，笑道，“家里小子顽劣，能不能空闲的时候帮我教教。”

　　说着，冲门口招招手，喊道，“虎子，快过来，让马秀才看看。”

　　哪个父母不望子成龙，李屠夫之前就想请郭秀才帮自己教教孩子，奈何郭秀才以年老推辞了。

　　李屠夫情不自禁咧开嘴笑……他若是招了一个秀才做帮工那岂不两全其美。

　　马秀才闻言那有不明白的，这李老板分明是在讨价还价，如果他想留下来，就还要答应帮他教这个孩子。

　　郭秀才站在一边看着二人，捻须不说话，这才是他为什么带马秀才来这儿的原因，真以为亮出读书人的身份就好找活儿了？年轻人啊，真是太天真了。

　　马秀才视线下移，落到了虎子身上，圆头圆脑，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他再次看向李屠夫，吐出来两个字，“可以。”

　　李屠夫大喜，叠声说好，转头又连声感谢郭秀才，说要送对猪蹄给他。

　　郭秀才提着猪蹄，高高兴兴的走了，马秀才自此在李屠夫家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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