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稳住身形,冲昔梓作揖道谢,摇摇欲坠一番动作,便又有新鲜血液从伤口渗出,打了布丁的长衫上留下梅花点点。
……
“这是几?”
杏华伸出两根手指,在陌生男子没有焦距的一双长眼前轻轻晃了晃。
男子虚弱无力,靠在藤编椅子上,伤口已经被处理过缠着一圈绷带,中央处透着淡淡粉色,眼神从始至终恍恍惚惚,总令人感觉神志不清。
“是……”他用力甩头,再眨眼,试图将眼前模糊不清的一团虚影看清,好一会儿才辨出轮廓,有些迟疑道,“二。”
又后知后觉道,“这……是何处?”视线想要四顾,却又一次眩晕袭来,只得停下扶额。
杏华看了他片刻,退到半莘旁边,低语道,“伤口也不严重,怎么认个数都这般费劲……”些许同情。
在小姑娘的眼里,脑子不清楚可比受点皮肉伤可怜多了,一个痴傻一世,一个疼痛一时。
半莘一笑,上前回他道,“只是人间一普通小店耳,公子不必在意。公子应是读书人吧,不知如何称呼?”
他努力保持着清醒,说道,“只是一个……落落第秀才,怕是……辱没了读书人,鄙名马冬。”
断断续续,一句话作三句讲,缓慢却条理清晰,有文人惯有的谦虚谦逊,亦不忘解答半莘的问题。
这可不是个头脑不清醒的人,半莘立即改口,客气道,“原来是马秀才。”
昔梓端着热乎乎的饭菜过来,闻言,长眉往上一挑,原来,秀才也有饿晕的呀?
“吃些东西吧。”他含笑说道。
马秀才是怎么倒下的,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虽然饿晕在人家店门口这个事实太令一个读书人难为情,但也不得不面对。再加之三天未曾进食委实也是饿极,简单道谢后就是一阵风卷残云。
这可真不像是个读书人,杏华愕然瞪大了眼。
人虽然醒着,却依然不适合谈生意,半莘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马秀才被她安置到了一个客房里。
柔软温暖的被褥,明亮宽敞的屋子,以及偶尔飞鸟掠过的振翅声……
被褥下,缓慢伸出一只右手,微弱的月光射过窗户,宽掌长指,隐约可见拇指并食指指节处薄茧淡淡。
安静,却慌乱。
静的是无处不在的空气,慌的是咚咚跳动的人心。
马秀才合目躺在床上,并没有立即睡去,流浪了三天,却仿佛过了三年。
“一个酸秀才,也敢来我花满楼找姑娘?”
“滚滚滚……”
“不自量力!”
“呀……快打出去,打出去,一股子穷酸气……”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真是……晦气!”
尖叫声讽刺声叫骂声携枪带棒,霍霍而来。
“落地秀才不如狗啊……”
“嘻嘻,还是三考三落。”
嬉笑声鄙夷声无比清晰。
直到那一刻,终于幡然醒悟,原来他只是一个三考三落的穷酸秀才。
无用啊……
……
“什么无用?”杏华探着脑袋问道。
萝卜抱着一屉包子迈着小步子往外努力迈步,抱怨着说道,“这包子昔梓说无用了,让我拿去给李大婶家的傻大个儿。”
杏华伸手在屉笼里翻了翻,“那里就没用了?看着不挺好?”
“他就是个怪物。”萝卜不满哼声,道,“非说长的不好看,所以没用。”歪理,全是歪理!
确实是歪理呀,圆滚滚胖乎乎的小包子那里就不好看了?杏华表示认可萝卜的观点,并目送她出了门。
收回目光,遂咦了声,“马秀才,你醒了?”
马秀才呆呆站在楼梯中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悲恸。
杏华望了一眼门口,复看了一眼后院,才眼神复杂的看着他,安抚道,“您先别急,厨房还有,我去拿。”
好不容易从“无用”中回过神儿的马秀才,还未来得及开口解释,那女子就一路小跑着去了后面。
“不……”
不是这样的。
话未说完,人刺溜一下就没了影子。他叹气,低喃道,“就不能听人把话说完……”
“马秀才。”
身后有人忽的有人唤他,轻柔明媚,是昨日那个店主的声音,于是转身,行礼感谢道,“一饭之恩,马冬没齿难忘,若有一日金榜……”说到这儿,苦笑一声,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涩涩道了一句,“马冬定会记得。”
断了的话是‘若有一日金榜题名,定涌泉相报吗?’半莘笑了笑,只看了一眼被他堵住的楼梯,道,“您说的太过严重了,区区一饭而已不足挂齿,有什么话,我们下去再说吧。”
马秀才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堵了她的去路,连连道歉,匆匆几步走下去,让开路。
萝卜抱着空的笼屉回来,哼着不知哪儿学来的乡野小调儿,和二人打了招呼,窜进了后院。
半莘开门见山,道,“您最近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难事,有啊。他苦笑点头,“算是难事吧,不过……”又摇头,“现在想来,又不算了。”
半莘疑惑。
马秀才并不愿意和一个陌生女子分享伤痛,那怕这个人救了自己的命是恩人也不行,只囫囵应付道,“都是小事,也算不得难事。”
有趣,半莘坐直了身子,笑道,“马秀才看起来文质彬彬,想不到竟然如此……”略一停顿,道,“如此勇敢。”
和她想法一致的可不止一人。
珠玉帘子垂落,隔离视线,一大一小两个姑娘抱着盘热乎乎的包子缩在墙角,一边咬包子一边低声交谈。
“凡人遇到鬼怪不都吓的要死?”萝卜奇道,“他到底是缺心眼儿还是胆大……”
杏华咬了一口包子,口齿不清道,“半声婕婕说他永汉,那就似单子大。”
萝卜又道,“那你说这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眼睛晶晶亮,一脸行兴奋,“妖?鬼?”
杏华咽下包子,“不知道,没看到他身上有鬼气,多半是个妖。妖怪嘛,总喜欢缠着那些文弱书生。”
戏折子,话本子都是这样写。
萝卜点点头,脆声应和道,“你说的对!”
对个毛线,昔梓双手抱胸斜着眼看二人,两个没脑子的,没鬼气就是妖,那他不早就是万年大妖?
另一边,对话还在继续。
马秀才站起来,“打扰一夜,马某万分不安,该告辞了。”长揖一礼,“谢过姑娘一饭之恩,收留之恩,马某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只能先记下以期来日。”
生意还没开始谈,竟然就要走?
半莘不淡定了,抬手道,“且慢!”
难道这马秀才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她露出笑,道,“礼尚往来才对,您昨日既然大大方方报上了姓名,小女子也不该藏着掖着。”
马秀才抬步的脚果然一顿,旋即停下,脸上再次浮出歉意,又是一礼,道,“是我疏忽了,请问姑娘芳名。”
口口声声说记下恩情,以期来日可报,却连人家姑娘姓名都不过问……难怪表情都开始变得不自然,是觉得他说假话了吧。
半莘说道,“物灵阁半莘。”高深莫测的笑。
“‘鱼在在藻,有莘其尾’,果然是个好名字,半莘姑娘,马某记下。”
他说道,一脸认真,随即转身抬步。
“是物灵阁!半莘!”
哪里来的榆木脑袋,加重语气一股脑说完,半莘掐着额头,不禁感概,想好好做个生意怎么都那么难呢?
“物灵阁?”
“物灵阁!”
同一个声音,第一句平静疑惑,第二句骤然拔高惊恐。
有什么可惊恐的,半莘顿时心生不悦,却依旧维持风度笑着,礼貌的说道,“所以,马秀才,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你的难事了吗?”
出乎意料的,马秀才并没有扑过来痛哭流涕的诉苦惨痛经历抱怨过往不幸,也没有重获希望的感激涕零喜不自胜。他一句话没说,眼底一瞬间闪过惊吓惶恐,随即竟然转身推开门就跑,那动作利索的,一点不像个受伤的文弱书生,倒像个竞跑高手。
半莘啥时间愣住了。
帘子外偷听偷看的萝卜昔梓杏华也愣住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难以置信一脸懵。
这不对啊,怎么突然就跑了?
……
跑……快跑……快跑……
马秀才拼命的往前跑,一直跑,用力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不能停,不能停……
暮色四合,天地间渐渐混为一色。
终于,郊外一个石子凸起,踉踉跄跄一路疾奔,逃命一般的男子再也控制不住骤然前倾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
飞灰扬起又散开,他喘着粗气,用力翻过身仰躺在干燥的沙土上,脸上黑一块灰一块,若论落魄狼狈与昨日比只多不少。
额头上的绷带早不知道掉在哪儿去了,伤口崩开,一颗细小嫣红的血珠刺啦冒了出来,随着急促起伏的呼吸声不断变大,发着颤,摇摇欲坠。
草虫呢喃远远近近低声响起。
夜深,繁星点点,映入他眼底却只剩恐慌,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灰蒙蒙的袖子脸上一抹,旧的血珠子眨眼间没了,新的再次重新长出,变大。
“那是物灵阁啊……”
他望着空荡荡的夜空,后怕的喃喃道。
‘南门有大街,物灵有美人,红衣灼芳华,解于鬼魅忧。但得一相遇,哀哉也幸哉。’
京畿城区里流传甚广的歌谣,在花满楼呆了两年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好奇过,疑惑过,但从来没想见到过。
一个专门收服妖妖鬼鬼的女子,那真的是太可怕了,乌云盖顶一样的存在!
马秀才越想越觉得可怕,抖着腿匆忙爬起来,太可怕了,必须逃,必须跑……这地方绝对不能呆了。
因为他的这番举动,有人很不高兴。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一把精致华贵的团扇被半莘扇出道道重影。
她刚刚报出名字,人居然就给她跑了?几个意思啊?啊?做生意这么久,第一次遇到这么憋屈的事情!
昔梓沏了茶推过来,“气大伤身,气大伤身。就是个无知凡人,还是读书读傻了那一种,没必要,没必要。”
“你修为比我高,你说。”半莘啪的一声放下扇子,郑重道,“他是不是个妖怪或者厉鬼,我眼拙,没看出来?”
怕你,就成了妖怪了?
那他不成了万年老妖怪?
昔梓失笑,摇摇头说道,“马秀才就是个凡人,普通凡人。”
她眯眼,说道,“不是妖怪,听到我名字这么害怕干嘛?”
“这个。”他摇头,“说不好……”
半莘气急咬牙,说不好又是几个意思,是不是遇到故人就说的好了?
“主人,主人,查清楚了!”
人未到,声先到。
被派去探听消息的二人终于在半莘彻底暴走之前赶回来了。
萝卜瞪圆眼,一阵兴奋,“花满楼的小芳姐姐说,马秀才真的是一个秀才!”
半莘:……
昔梓:……
杏华:……
“还是我来说。”杏华扯过萝卜,解释着说道,“是一个三试三落第的穷酸秀才。”
还真是个凡人,半莘眯眼,“继续说。”
杏华接着道,“因为身上的钱花光了就被花满楼的妈妈赶了出来,听说流落街头也有好几天了。知道这个马秀才的一个人说,他没有什么交好的朋友,又碍于读书人的面子不去找活……”
昔梓说道,“所以,就饿晕在店门口?”
杏华和萝卜点头。
半莘道,“还有没有什么消息?比较特别的?”
官场失意,继而情场寻找得意的人多了去了,这种戏码在京畿一年到头不发生几桩才是奇怪。
萝卜想了想,不解的说道,“小芳姐姐夸他功夫好。”又眨着无辜的大眼睛,“不过,我没看出来他有功夫,再问,小芳姐姐就咯咯笑着跑开不理我了……”
“咳咳……咳咳……”昔梓一口气没上来,一阵猛咳,喊道,“打住,打住,还是杏华你来说。”
说着,塞过去一碟子萝卜糕给萝卜,萝卜双眼发光捧着糕走了,全然不知自己说了多么不可言说的话语。
杏华刚也被萝卜的话给镇住,昔梓一喊才回魂儿,“太具体的事情也探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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