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呜咽，伴着风声回荡在破败萧瑟中，越显凄凉。

　　许久，这声音才停歇下去，伏在地上的单薄书生踉跄站起，天色渐渐晦暗，此时没有霞光染云，只剩漫天的乌云盖顶，他长眼红肿如核，脸上泪痕斑驳。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怨，他悔，他恨……怨老天无眼突降大雨毁他故土，恨自己庸庸碌碌沉迷人间享乐，他更悔当初鬼迷心窍瞎了眼。

　　杂草丛生的地面凹凸不平，他深一脚浅一脚失魂落魄的走着，在天彻底暗下去之前迈入了一间院子。院子破败，没有门，没有桌椅板凳家具，没有瓦……东墙坍塌只有割手的野草蜿蜒着探进来。

　　马秀才缓缓转动眼珠将一切尽收眼底，目光欢喜又悲痛。

　　时隔八年，他终于回家了，只是，依旧狼狈，无论是离开还是回来。

　　过了许久，再次看去，那个通身散发出深深孤寂的人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东墙破洞处兀然多了一颗灰扑扑的人形石头，蜷缩成一团，在厚重的夜色中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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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鸟叫声叽叽喳喳响起，唤醒又一个清晨，第一束阳光透过层叠白云洒下，照亮了墙角歪斜沉睡的男子。

　　不多久，马秀才醒了过来，头发凌乱，脸色苍白，浑身乏力。他知道自己一定是生病了，嗓子疼的冒烟，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一路风餐露宿，生病再合理不过。可是他还不能倒下，他还要去山里找小青，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巨石一般沉甸甸压在心头。

　　他去了京畿后，小青每年端午都会给他送银子供他读书，只有今年是个例外。

　　马秀才远目看了一眼生机蓬勃的大山。其实，小青没有给他送钱来也好，不然一直编织着谎言，在花满楼里浑浑噩噩何时才是尽头？

　　叹了一声，他从包裹里拿出干粮，就着院子里的废井打起水匆匆解决掉早饭。

　　走出院子，步子依旧不稳，应该是受了风寒在发热，他现在头脑发胀，晕乎乎的，连路都看不大清楚。

　　露珠点点，阳光下亮晶晶，清晨的田家湾依旧杂草密布，草木青翠间却隐隐有了新的活气。

　　马秀才拖着病体挨着屋子一一跪伏在地磕头，迈出镇子的时候，天已经彻底大亮，额头早被磕出血迹点点，然而他并不停歇休息也不包扎伤口，而是直直沿着一条荒废的小路往大山里走。

　　瘦削摇晃的身影变作一个小点被广袤的山林吞噬，顷刻间原地却骤然出现了两个人，马秀才如果回头看见，他一定会吓的再次惊慌而逃。

　　因为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闻讯而来的半莘和昔梓，马秀才一到田家湾，他们就知道那个妖到了出现的时候了。

　　看戏看热闹，自然要首尾兼顾，看全套。一个能让凡人真心保护的妖，半莘可是好奇的紧，尤其是这个凡人一看就是个庸碌之辈。

　　她抬袖压下一个哈欠，眯眼望着日头，道，“七月的天，娃娃的天。昨夜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今日居然又是烈日炎炎……”

　　昔梓一笑，越过她大步向前，道，“走吧。”

　　半莘跟了上去。

　　苍绿背景下，一红一玄两个身影显眼又好看，眨眼间，如风过竹林行出好远。

　　“昔梓。”半莘一摇扇子，望着不远处摇摇欲坠的落第秀才，蹙眉道，“看他病的不轻，会不会还没找到妖就倒下了……”

　　心软了？昔梓一笑，嗯了一声，道，“很有可能。凡人身体弱禁不起折腾。要是真倒下了，再也醒不过来也是很有可能的。”

　　她道，“不行。他要是这个时候倒下了，那个妖可就不好找了。”妖或者能找到，是不是想见那一个就不好说了。

　　昔梓道，“那好办。”

　　他一笑，向前轻轻吹出一口气。

　　马秀才正头重脚轻走着，时不时一个趔趄，忽觉有凉风拂面而来，浑身一颤，再次睁眼，已感觉大不一样，视线变得开阔清晰，头脑也不再晕晕沉沉。

　　小青？他大喜，前后四顾，却并不见到人，于是三两下爬上路边乱石，手卷成筒状，对着山林一声声的喊道，“小青！”

　　惊走飞鸟无数。

　　半莘噗嗤一声笑了，“小青？”揶揄看向昔梓，玩味儿道，“青姑娘好。”

　　昔梓摸摸鼻尖，道，“名字只代号，徐夫人都可以说男子，叫小青的可不一定就是姑娘……你呀。”他摇头道，“太过狭隘了。”

　　真会说，男子那有人取“青”为名？更何况这还是个妖。如果是个男妖，这马秀才还这么拼命护着，那就……

　　半莘一摇扇子，道，“理是这个理。”也摇头，“不过，这个小青定然是个女妖。”

　　“万事皆有可能，小莘儿，凡事不能太绝对。”他道，“就像以前谁也没想到……”说道这儿自嘲一笑，“谁也没想到神族会陨灭，昆仑会封山……”

　　更没人会想到灭灵黑气竟然会重临世间，逼的他不得不提前复活晏曜神女。

　　半莘踢起路边一颗石子，点头认可，“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依旧相信能叫小青的妖不是男妖，若不然，打个赌如何？”

　　昔梓失笑。

　　这话的意思就是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就是不听。

　　和女人，果然不能讲道理。

　　他道，“好啊，你想赌什么？”

　　咦……

　　这么果断？虽然他说的理直气壮，不过谁都看的出来真拿这个打赌她必赢无疑，若是说输那只有一个可能，老天爷玩她。

　　“赌什么的话……”半莘略一思索，想起压在心底已久的问题，于是道，“这样，我赢了你，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赢了我，则我回答你一个问题。”

　　“听起来很公平。”他道，这么多年，她始终还是想知道自己的来历身份，“好，依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呼喊声早已停下，马秀才确认是自己的错觉，于是重新上路，完全不知身后跟了两个尾巴，也不知自己的一声惊呼就定下一个赌局。

　　他挥汗如雨，坚定的沿着旧时记忆往着深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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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口有藤蔓遮掩，然日光细碎，金沙般漏下，映亮了这方寸小地。

　　山洞不大，只勉强能站下三四人，锅碗瓢盆等物什被乱七八糟堆到边角，积灰厚重，壁上有大大小小的凹陷，放着蜡烛粗绳小刀等小东小西，蒙蒙一片也是灰重。

　　最靠里有一张石床，一只花狸猫安安静静仰躺其上，狭长的双目紧闭，随着呼吸胸口微微起伏，仔细看去，可发现后腿花纹有些奇怪。

　　小青是山里的一只狸猫妖，居住在崖口上的洞穴里，这地方隐蔽又陡峭，一般人难以触及。

　　马秀才是一般人，却并不难以触及此处，他绕石过溪，穿林攀山……虽然慢但却极其精准的找到了这个地方。

　　当周围的草木一起波动，小青的眼就猛然睁开，目光如剑，身子在石床上弓起。

　　“小青！”

　　马秀才略显嘶哑的声音响起，小青微微眯眼，依旧保持着警戒状态。

　　下一刻，洞口的藤蔓被人大力拨开，强烈的日光倾斜而入，照亮了黢黑的洞穴，马秀才弯着腰进去。

　　看清楚来人，小青一颗心才安稳落下，任他走到身前，才道，“你回来了。”平静冷淡。

　　马秀才眼眶又红了，嗯了一声，道，“小青，我回来见你了。”看着狸猫，眼泪忍不住啪啪往下掉，“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连人形都保持不住，小青以前和他说过，妖向往人，拼命修炼只为化作人形，因此，若非不得已，绝不会显出原型。

　　小青看了一眼墙角，那里有一个簸箕，没有回答他，道，“簸箕里有银子，拿好就走吧。还有，我以后去不了京畿了，你以后不要回来了。”

　　“我不走！”马秀才惊慌喊道，他才刚刚回来，好不容易才看到小青，目光忽的落到了狸猫后腿，惊呼，“你……你果然受伤了！谁干的？！”

　　花狸猫叹了一口气。

　　说道，“我和你说过，我是妖，和你们人不一样，受点小伤要不了我的命，不用管我，早些离去吧。”侧过身子，将后腿掩住。

　　马秀才却摇摇头，“我不走，你受伤了，我去找药。”匆匆忙忙往外冲，“找药……找药……”

　　“站住！”小青直起身子喝到，从马秀才出现到现在，始终躺着，直到现在才第一次站起，厉声道，“我说了没事，你迅速下山。”

　　马秀才回头，泪流更甚，好不容易才赶回来，为什么一直赶他走。

　　“小青。”他哀求道，“你受伤了。”

　　“说了无事。”

　　“不可能，你连人形都维持不……血！”他瞳孔一聚，扑了过去，石床上鲜血淋淋，明明盛夏暑热他却浑身一寒如坠冰窖，痛哭道，“小青，你的腿，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果然还是不能站起来，小青低头望了一眼后腿，那是受伤最重的地方，几月过去，没有丝毫好转，应该不仅是伤，还有咒。

　　然而小青神情淡漠，仿佛痛的不是自己。

　　“是不是物灵阁！”马秀才忽然惊道，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自己暴露了小青，那些杀千刀的收妖人对妖心狠手辣无一丝怜悯，定然早就查清楚了，他一巴掌啪的呼向自己，呜咽道，“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引来了他们……我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小青，都怪我……”

　　马秀才趴在小青身前痛哭流涕，小青迟疑一瞬，自己把他吓坏了吧，终究伸出爪在他头顶拍了拍，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别多想，不关你的事。”

　　马秀才摇摇头，继续哭。

　　“就是我的错，如果不死要面子就不会饿昏，不饿昏就不会惹到物灵阁的人。那些人心狠手辣歹毒异常，根本不是人……怎么能这样对你……”

　　“住口！”

　　一脆清脆的女声骤然从外面传来，恼火异常。

　　小青一跃而起，挡在马秀才之前，目不转睛盯着洞口，瞬间已进入防御状态，居然还有人在！

　　“是物灵阁的人！”马秀才已经认出这是半莘的声音，在小青身后激动的叫嚷道，“他们又来了。”跌跌撞撞爬起来，往洞口冲，“小青你快逃，我替你拦着！”

　　只会捣乱，小青恼火回望他一眼，遂一拍地面，四周迅速长出细长枝桠宛如绳索袭来紧密缠住马秀才，那张嘴也没放过，被捂了个严实，只露出泪汪汪一双长眼。

　　藤蔓被彻底除去，一男一女从洞口走进来，山洞狭**仄，来人的身影重叠挡住日光，小青只有眯着眼才能看清来人。

　　居然是仙。难怪毫无察觉，小青露出尖牙，凶狠的目光随着二人移动。

　　来人几步走近，光线重新明亮起来，小青也终于看清二人，女子容貌姣好却蒙上一层寒霜，一双大眼似乎能喷出火来，男子跟在她身后，脸上挂着邪魅宠溺的笑。

　　半莘没有理会挡在眼前的狸猫妖，目光直直射向被捆绑起来的马秀才。

　　这个人，真是不知好歹！

　　明明他饿的要死的时候，自己还搭手救了一把，怎么能如此胡乱攀咬？

　　她活了几万年，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骂的难听。

　　于是，冷声质问道，“心狠手辣？歹毒异常？马秀才，一个月之前，你可还口口声声喊着要报恩。这么快，就要恩将仇报了？”

　　马秀才被捂住嘴当然说不出话，只发出唔唔的声音，露出的一双眼惊恐万分。

　　“小莘儿。”昔梓拦住她，再往前走狸猫妖该一爪子扑上来了，还是保持安全距离的好，他说道，“消气消气。马秀才虽然犯傻，总还是有一句话说对了。”

　　对个鬼！半莘瞪他。

　　他一笑，旋即一本正经道，“仙女本来就不是人嘛。好看的仙女就更不是人了。”

　　胡扯，马秀才可不是这个意思，半莘哼了一声，心里却已经舒坦很多。

　　这二人身上并无杀气，小青收起尖牙，出声问道，“物灵阁的人？”

　　物灵阁，卖奇物收妖邪。

　　小青自然知道，凡是危及自身性命的事情，妖怪们都会格外关注，消息也传的快和广。因此，那怕身处京畿以外，小青也知道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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