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在飘满落叶的银杏大道上,那些叶子还是绿的,却都反常的往下落了。段涵飞回头看时已经看不见孤儿院的雕花围栏,身后的路就像被阳光烤化了的油漆,模模糊糊的不太真实,他猜自己要是顺着那条路走回去,估计也是找不到小夏的。
“你给我看那些做什么?”
洛汐骨要是想杀他,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但人会在意手上那只蚂蚁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吗?
洛汐骨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
“你现在还什么都不记得,但你们每个来到月城的人在现实中都经历了巨大的痛苦,我能像给爸爸和小薰一样给你一个美好的人生,你愿意留下来吗?”
段涵飞皱眉,他虽然不知道洛汐骨是否有办法强行留下自己,但他知道这样被人随意编排的人生一定不能称之为美好。
“你竟然觉得夏恒和蓝若薰是开心的吗?”
蓝若薰是因为怎样的绝望才会宁愿被怪物吃掉也不回来,夏恒又是有着什么样的执念才会留下疯子般的残影在月城徘徊。这些在洛汐骨眼里,竟然是美好的生活吗?
“至少我让他们永远的活着。”她咬着下唇,倔强的有些残忍。
“活着不是人生的全部。”
“你们人类不都想要永生吗?”她一侧的嘴角微微扬起,即使是嘲讽的笑,那张脸看起来仍然清绝出尘。
“不是所有人。”
段涵飞的声音越来越小,却并非是没有底气,那一刻他心里突然涌现出苦涩的悲伤情绪,绝望的阴霾笼罩在他头顶。
他看了看身边的人,心里知道这是洛汐骨对自己的影响。
“你会放我走吗?”段涵飞问的惶恐,他猜自己要是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一定会像夏恒一样发疯。
“当然。”洛汐骨嫣然一笑,“你只是我的客人。”
段涵飞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在腹诽,作为“客人”的自己尚且如此悲惨了,更遑论是她手里的玩具呢。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现在。”
洛汐骨话音刚落,周围的风景便消失无踪,段涵飞置身于一片没有边界的虚空中,在这能将一切都吞噬的黑暗里,他却还能看见洛汐骨,就像她本来就存在于自己的脑子里。
“离开之前,我想帮蓝若薰问一个问题,蓝轩还活着吗?”
“你会知道的。”
空灵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远,洛汐骨的身影彻底消失。段涵飞感觉自己在一直往下坠落,他头疼欲裂,身体四肢失去知觉,除了强烈的想要获得身体支配权的欲望,他什么也抓不住。
在混沌中,他看见了一缕光,于是拼命的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周身的黑暗淡去,他终于回来了。
段涵飞十分缓慢的想要睁开眼睛,阳光很温和,并不刺眼,但还是让他这双许久没见过光的眼睛感到不适,流了许多眼泪。
重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但仍然有些僵硬,他略粗暴的扯掉罩在脸上的呼吸器,扯动了手上的吊针,一阵刺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眼前是一间空间狭小的单人病房,但十分整洁,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是上午九点多,窗台上还有一株蓝色的玫瑰花,插在透明的玻璃瓶子里。
段涵飞正望着那花出神,耳边突然传来了金属物摔在地上的声音,他看过去,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手臂还保持着拿着什么东西的姿势,她脚边躺着一个水壶,显然是刚接的热水,有一些溅在了女人的小腿上,留下一片红。
段涵飞笑了笑,叫了一声“木嘉”。
他的声音喑哑,甚至可以称之为难听,但木嘉听见立马红了眼睛,流着泪扑到他身上。
“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了……”她只不断的重复这一句话。
段涵飞心里同样有无数的感动和悲伤,但他只是一边轻抚着木嘉的背,一边回应她,“我回来了。”
这才是他的木嘉,他的妻子,一个不怎么有名但敬业的演员,还有他孩子的母亲。
段涵飞突然鼻子一酸,眼泪顺着眼角流入发鬓。
当所有真实的记忆慢慢回归,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只有自己能看见那条关于蓝若薰孩子的小道新闻,也终于知道为什么第一次在蓝若薰面前提起时她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因为经历那一切的不是蓝若薰,也不是她所谓的朋友,而是段涵飞自己。
他和木嘉的孩子,叫段应杰,即是月城医院里被父母抛弃的小杰。
当初作为警察的段涵飞被罪犯报复,小杰被绑架,又因为无良媒体不顾后果的报道,绑匪在交易时当场撕票,段涵飞情绪失控开枪击杀绑匪,自己却也中枪,陷入昏迷,才会到了月城。
洛汐骨说的巨大的痛苦,大概就是指这件事吧,但木嘉不是比自己承受的更多吗?段涵飞想到这里,抱着木嘉的手收的更紧。
木嘉笑着挣脱,“我都要喘不过气了。”
她搬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眼角还有眼泪的痕迹,但总是忍不住笑。
段涵飞只是握着她的手,想说的话太多,都堵在喉咙里,最后反而成了无言。木嘉知道他刚醒,喉咙还不舒服,也不强求他说话。
“我都不敢相信,只是去接了个水的功夫你就醒了,早知道我就一直等在这里,看着你醒就好了。”
木嘉看着他的眼睛里有深深的眷恋,段涵飞记得,月城里的木嘉也有这样一双眼睛。蓝若薰曾说过,他们的意识也会对月城产生现实的影响,也许木嘉的出现从来不是偶然,也不是洛汐骨的安排,因为那原本就是他意识里的木嘉的样子。
“那朵花?”
段涵飞伸出一只手指去指窗台上的蓝玫瑰,他记得木嘉喜欢的花不是这个。
“是你的一个朋友送来的,她这段时间常来看你,我都不知道你有这样一个漂亮的朋友。”木嘉嘟着嘴,假装在吃醋。
但段涵飞立马变了脸色,那朵花总让他想起蓝若薰。
“那个人叫什么?”
“似乎是叫周珘。”
周珘?!
事情的发展甚至可以称之为诡异,段涵飞愣住,月城里未解的谜题实在是太多了,哪怕他已经离开,却从未想过现实中也会有那么多牵扯。
他敢发誓,自己从前不认识任何叫周珘的人。
“她今天还会过来吗?”
木嘉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间差不多了,她平常都这个点过来。”
话音刚落,病房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女人已经不再年轻,但保养的很好,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她的举止优雅,段涵飞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但她穿了长衣长裤,甚至外面套一件宽大的风衣,全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张脸。
“你好,段警官。”
她笑着走上来打招呼,说不出亲疏。
“木嘉,你能去帮我买点吃的吗?我饿了。”
段涵飞知道,接下来他们要谈论的东西应该不会适合被木嘉听到。
木嘉犹豫的看了看两人,最终还是说了一声“好”,默默离开了病房。病房门再次关上后,周珘坐在了之前木嘉的位置。
“你和我知道的周珘不太一样。”段涵飞记忆里的周珘都是从别人处听来的,但始终是活泼机敏,面前的女人太过娴静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另一个自己,你知道的,不过是我想成为的我。”
“当年在月见路17号,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珘笑,无尽的苦涩。
“初次见面,你未免也太直接了。”
“我只是好奇。”
周珘低头去看交叠放在腿上的手,段涵飞这才注意到她一直戴着手套。
“我见到了洛汐骨,她把属于现实世界的记忆还给了我。”
“她说我们之所以会到月城,是因为经历了极其痛苦的事情。”
“的确是很痛苦。”
她一边说着,一边摘下了手套。她手上的皮肤坑坑洼洼,是火烧过的痕迹。
段涵飞不难猜到,她把自己藏在密不透风的衣服下是为了什么。
“你见过楚诚了吧?我说的是我的未婚夫。”
“那个银行职员?”段涵飞还记得那个畏畏缩缩却在周珘的事上表现的十分勇敢的男人。
“嗯。”周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也许是因为想起了不愉快的记忆,“你也许还不知道王明戈和刘彦到底是谁。”
她在自己的包里翻了翻,随后拿出一小叠剪下来的报纸。段涵飞接过一一查看,越看脸色就越差。
“怎么可能……”
“事实就是这样,他们俩是银行劫匪,不巧的是他们选中的银行正是楚诚在的那一家,不巧的是当时我也在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段涵飞,“但愿你不要混淆了记忆。”
“那你的伤?”如果是因为经历了银行抢劫才进入月城,那她身上的烧伤又是怎么来的呢?
周珘闻言狠狠捏住了自己的手腕,那时候的痛,即使想起来也会觉得绝望。
“人有时候发起狠来,是十分可怖的。那时候他们刚闯进来,就有人报了警,他们装完钱的时候,警察已经把整条街都清空包围了,但你一定想不到,他们一点也不着急,因为手里握着包括银行职员在内的二十三条人命,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警察玩游戏。”周珘说话时目光清冷,语气平淡,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化身为曾经的恶魔,“他们把一部分人丢进金库,在里面撒上汽油,威胁警察,后来警察放人了,但他们没有。”
段涵飞忍不住浑身一颤,他赶紧打断了周珘的描述。
“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了。”
周珘果然噤声,一句也不多说。
“你当时在里面?”
“准确的说,我和楚诚都在。”她的无名指上带着一枚戒指,即使在她那双丑陋的手上显得十分突兀,“他本来不用死的,那个胆小鬼,明明连鬼都怕。”
周珘重新戴上手套,手装作无意的划过眼角,段涵飞知道她是在擦眼泪。
“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呢?我到月城的时候,你早已离开了。”
周珘已经收拾好情绪,经历过大悲大喜的人,很难再被什么触动。
“因为一个人,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带你去见她。”
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处,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
段涵飞没有问那个人是谁,只点了点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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