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大段感慨本来和案件没什么关系，叶陌白却没有打断，而是安静在一旁听着。

　　虽然韩然和季沉斐是彻头彻尾的两类人，可以说从手指甲到头发丝都没有一丁点的相似之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叶陌白忽然觉得韩然一闪而过的某个神态似曾相识，似乎初见季沉斐那日，在酒吧影影绰绰的灯光下，他微垂着睫毛轻笑的时候，也是这样子的。

　　“可是一年前，当我再次梦见她，我心底的那点念想就又被勾起来了。我最开始想着，偶尔梦见她也是好的，谁知在排练厅见了一次，此后就想见更多次，一月见一面觉得不够，便想着日见夜见，双入双出，和她长相厮守......事到如今，大抵是我太过痴妄了。”

　　而后，韩然就着脸上的苦笑，讲起了这段透着几分怅然的故事。

　　在拿到婆娑石之后，韩然和蒋珈蓝终于开始了难得的厮守。两个人不在乎阴阳相隔，也不介意相会的时间只能是每天夜里，而是像热恋那会一样，每晚有说不完的情深意浓。

　　但很快，事情就不再这么圆满了，蒋珈蓝终究是鬼，不可能对身为活人的韩然毫无影响。

　　之前的一年里，因为他们两个每个月只能见一次面，相处的时间又极为短暂，所以尚且相安无事。可是像之后那样频繁的接触，很快韩然的身体就扛不住了。鬼气入侵体内，阳气被吞噬，说是两相厮守，其实无非是蒋珈蓝在单方面地消耗韩然，折损他的阳寿，等到韩然被耗到油尽灯枯再无可耗之际，生命也就差不多走到尽头了。

　　为此，蒋珈蓝甚至狠下心来，决定从此再不相见。

　　但到底是爱极了的心上人，若说放下，其实谁都放不下。韩然夜夜等在家中，等着蒋珈蓝入梦，现身再聚，供奉的檀香一燃便是整整一宿。而蒋珈蓝则隐着身形在客厅陪了他整整一宿，看着旁边人的睡颜，闻着那浓得呛人的烟火味，也不知道谁更难受一些。

　　或许是是天无绝人之路，某天夜里，韩然还是照例等在客厅，蒋珈蓝却忽然再次现身。她说，她忽然发现了婆娑石有逆转阴阳，甚至起死回生的功效，如果韩然愿意配合，他们人鬼殊途的问题可以得到彻底的解决。

　　韩然听了这话欣喜异常，按照蒋珈蓝的引导，用自身的血液和魂魄献祭婆娑石，宁愿自折阳气寿元，也终于是促成了蒋珈蓝和婆娑石的结契。此后，他与蒋珈蓝同生共死，不分不离。

　　契约既定，虽阴阳相隔，也算明媒正娶。当年毕业季留下的一句誓言，时隔多年终于实现，虽早已物是人非，但所幸彼此之间的情意始终没有变过，也算得一始终了。

　　兜兜转转到最后，真应了他们定情的剧目《牡丹亭2.0版》里的台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若韩然和蒋珈蓝的故事到这里就画下句号，也算是圆满，可偏偏，这不是结局，而是悲剧的起源。

　　自从结契之后，蒋珈蓝和韩然待在一起的时间越发长了，除了会面的时间都是晚上，他们两个几乎过上了新婚夫妻般的日子。

　　韩然本是感谢天公垂怜，为此付出阳寿也是值得的。但很快，他便发现了事情的异样——蒋珈蓝的性情大变，已经没有一丝往日的样子了。

　　蒋珈蓝开始变得极为刻薄偏激，颇为神经质。她把韩然当成了自己的私有物品，严密监视着他的全部行踪，甚至连他晚回家几分钟，或是多和别人说了一句话，都要刨根问底个究竟。

　　对待韩然班上的女学生们，蒋珈蓝的态度更是近乎于癫狂。

　　但也许是因为韩然的态度十分明确，且相知多年，对彼此之间的脾气秉性都了如指掌，蒋珈蓝深知沈曼漫那种带刺儿的野玫瑰并不是韩然的心头好，也就没有特别把沈曼漫追求韩然的事情放在眼里。

　　但是，对待沈曼漫这位全校皆知的韩然头号爱慕对象尚且宽容的蒋珈蓝，对沈曼漫身边那个经常以小丫鬟的身份出现的郭晓央可谓是怨念极深，恨到了骨子里。

　　蒋珈蓝觉得，郭晓央所谓的优等生身份不过是接近韩然的筹码，她刻意示弱，勾起韩然的同情心，每次上课提前半个小时到教室占座，也无非是在韩然的面前刻意表现，以此换取韩然的目光。

　　尤其是韩然欣赏郭晓央的才华，又因为她是特困生，平日里对她或多或少的有一些照顾，也比对其他同学们更上心了一点。

　　为此，短短一个月之内蒋珈蓝和韩然闹了无数次，她咬死了说郭晓央就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心机婊，而韩然也和她不清不楚，纠缠不休。

　　“不过，这些都是珈蓝自己的臆想，我和郭晓央之间什么都没有，至少，我对她没有一丁点超过师生的念头。郭晓央确实是个好孩子，聪明，肯努力，也有一些才华......”韩然轻声叹了口气，自嘲地摇了摇头，才缓缓开口，“最后落得这样的结局，可惜了。”

　　还有一些事情韩然没有说透，就着那一声叹气，很轻很细的消散在了空气里。

　　大抵蒋珈蓝讨厌郭晓央，又生怕韩然对她动心，是因为郭晓央的身上有几分蒋珈蓝的影子。喜欢一个人时小心翼翼，不敢于表达，只得把那些兜兜转转的心思都写在文字里，希望那人瞧上一瞧。若是没有被看出来，称不上失落，也不会因此自怨自艾。假使被看出了，大概也不敢大方认下，只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等着这样的感情在时间的洗礼下，化成一段少女心事。

　　若不是蒋珈蓝遇上的刚好是同样敏感细腻的韩然，他生了一颗温柔多情的心，又恰好在那个时候看到她，爱上她。否则，蒋珈蓝在戏剧社时对韩然的那段感情，也只会成为一段极淡的往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种不安全感源于心里的不自信和创伤，与他人无关，近乎于心魔，只能自己克服。

　　“你方才说的蒋珈蓝的性情大变，就只表现在她的妒火引发了你们的感情危机么？”

　　“怎么可能.....”韩然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是只有这些，我包容便是，根本不值得一提了。可是，珈蓝渐渐开始害人性命，我警告了许多次，也和她吵了许多次，可惜都没有什么改变。”

　　“害人性命？”叶陌白低低重复了一句，“能说的更明白点么？”

　　“呵，她想了太多的假想敌，便开始害人性命了......”韩然一抬眸，看向叶陌白的目光中似有几分酸楚，“最初的时候，当珈蓝发现我对哪个学生有所在乎，或是给予表扬之时，若她心生不满，便会托梦警告那人。对此我尚且可以约束自己的言行，尽量不让她误会，也能保护我的学生。”

　　“可是后来，她渐渐变本加厉，哪怕听到系里女学生随口的一句调侃，也会觉得受不了了，想要报复人家。我真的是不知道，我何时改了唐姓，又出家当了和尚，竟成了那人人惦记着的唐僧肉，这么有市场了。”

　　虽是在说笑，韩然的眼中却不见一点笑意，只有化不开的自嘲与苦涩，叶陌白旋着手中的签字笔安静地听着，偶尔从其中摘除一两条重要线索，飞快地记在纸上。

　　而季沉斐在监控室内凝眉沉思，正如世间有阴阳，人心也有善恶，只不过阴阳、善恶、明暗这些东西，虽有时候会或多或少地有些出入，但大抵是隐隐保持着平衡的，如此，世间才能顺遂的安定下去。

　　而在不可抗力之下，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就是真的乱了套，若是及时遏制还好，如果任其发展，定会变本加厉，酿成大祸。

　　蒋珈蓝的性情大变，正是因为她无法控制婆娑石，导致这种平衡被打破。婆娑石激发了她心里的邪念，扰乱她的心神，使其迷失了自己的本心，也找不到自我。

　　婆娑石是冥界圣器，虽灵力极强，可以给蒋珈蓝提供无止尽的鬼气，但是里边沾染了大荒伊始，初有轮回时便留下的鬼气和怨念，若不是灵力极强心志坚定者，根本无法控制。蒋珈蓝一个才死了几年，鬼气不重又没什么修为的小女鬼，当然驾驭不了。

　　简而言之，就是蒋珈蓝因为婆婆石走火入魔，直接导致了黑化，而这种黑化最直接的受害者，就是她放在心尖儿上的宝贝韩然，还有韩然倒霉的女学生们。

　　“渐渐的，中文系好多女学生莫名其妙生病，或是觉得身体虚弱提不起兴致，去医院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其实，都是因为珈蓝的鬼气侵扰了他们，我明知道，却也无可奈何，我劝不动珈蓝，也管不住她，那时候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大抵就已经变成了两相焦灼，相互较量着彼此的温柔和耐心，变了味了吧。”

　　说完这些，韩然顿了顿，像是陷入了沉思，良久没有再说话。

　　叶陌白等了几秒，然后开口问道。

　　“郭晓央的死，是蒋珈蓝在背后动了手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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