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吹风一般,一下子就从指缝中流走了,还没来的及留下什么。
花轿已然到了门口,他们会带她离开小镇,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也许那里没有青葱的山,清澈的水,没有碧蓝的天……也许,她再也不能回到小镇了……她会舍不得。
积雪还没来的及化开,去县城的路有些滑,轿夫走得极慢。
雪欲消时,泪不禁弹。
临走的时候奶奶送了她四个字“顺其自然”。也许是因为她嫁人了,也许是那晚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奶奶那永远面无表情的脸上竟有了些动容,她不识字,也不懂那四个字的意思,不过她很满足了,至少奶奶还是有一些在乎她的。
奶奶让她嫁人,她没什么意见,从小没了父母,奶奶即是她的天,虽然奶奶十分严厉的,但在那样的环境下,她不觉得难过,一点也不。
可是,嫁了人就会好了吗,嫁了人就可以假装以前的事都没有发生过,嫁人了,它们就不会再找她了……
是这样吗?
发黄的枯叶被雪水洗净尘埃,染上点点斑白,景色美极了。可惜轿子里的桂枝没能看到,这是她第一次出小镇,谁知道会不会是永别呢?
经过几天的颠簸,他们终于还是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和平静的小镇很不一样。
桂枝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嫁的人是谁,她也不知道。她知道的是那红色的头巾挡住了她的视线,一连几天,她看到的都是红的,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痛恨过红色。
到段府门口的时候是第二天的午后,桂枝知道他的丈夫就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大概骑着高头大马,器宇轩昂的走过这热闹的街道。
她没看到的是段元儒皱着眉头,对喜轿里的新娘子万分怀疑,是两位老人家张罗着婚事,他们说要让流言不攻自破除非他娶妻,他是有喜欢的人的,可是那个人,他娶不得,即便娶得,那人也不见得愿意嫁给他。
这个女人是买来的,从头到尾除了媒婆,谁也没有见过她,想到这县城内,居然没有女子肯嫁给自己,没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了。
但她既是他段元儒明媒正娶的妻子,他想他会对她负责的。至少要让所有人明白,他段元儒,不是谁都可以唾弃的。
段宅到了。
他掀开轿帘,伸手把轿子里的桂枝抱了出来。
一双大手拉过桂枝的手,桂枝打了一个冷颤,接着把手伸向那只男性的手掌。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眼泪不经意地划过脸庞,“啪”一声滴到地上,没有人听见,没有人在意。就这样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过程,她嫁人了,嫁给了陌生人。
心里有微微的苦涩,然而女子的命本该如此,她向谁拒绝呢。
进段宅的时候,她隔着红盖头不经意往下瞥了一眼,看见了一棵摇摇欲坠的灯笼草,在满是奇珍异草的宅院里,它显得那样不起眼,仿佛风一吹,那纤细的腰杆就要折断了,它的命运和她一样,都是,未知数。
握着喜娘塞给她的苹果,被人拉着手七拐八拐进了一个房间,坐在喜床上。她可以感觉到这个房子很大,屋外不时传来鸟啼声,前院热闹无比,后院却是如此的安静,安静的有些诡异。
喜烛快燃尽的时候,房门被打开了,“吱嘎”一声,将桂枝从思绪里拉了回来。一阵压迫感向她袭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直觉往床边靠去。
红色的喜帕被掀开了,露出一张娇小的容颜,栗色的眸中还带着些许恐惧。小巧挺拔的鼻子,大而妩媚的眼睛。
好一张美人脸!
此刻的她,正瑟缩在床的一角,娇小的身子微微颤抖。段元儒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长的太恐怖而吓到她了。
他娶她,确实是迫不得已,但他深知眼前的女子是无辜的。然而她的美貌是他的意外收获,他知道,她会是一个听话的好妻子。他想到了那个女人,那个他挖空心思也无法讨好的女人,为什么,她不是匍匐在他跟前向他摇尾乞怜,为什么,她可以为了一个死人苦苦守候。他觉得不甘。
他拼命不让自己去想那些不愉快的过往,正视眼前的妻子。
喝过交杯酒,桂枝仍是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他温柔的拨开她前额几缕发丝,把她抱上床。拉下帘幔,桂枝显然有些不情愿。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拒绝,她已经嫁给了这个她看都不敢看一眼的男人。
“灯,先把灯熄灭好吗?”她略带哀求的问他。她从来没有点着蜡烛睡觉的习惯,更何况现在身边多了个男人,想着想着脸颊就不自觉红了起来。
段元儒轻笑一声,感觉到小娘子的羞怯,又下床把喜烛吹灭。夜还长的很……
冬日的阳光照在灰色的瓦片上,雪水顺着屋檐滴落到地上“啪嗒”、“啪嗒”……
桂枝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身旁熟睡的男人,长的不算俊美,有着女子般细致的皮肤,一副很斯的样子,带着一点书卷味,她爱极了这种味道。下身还有些难受,他的发丝缠着她的,说不出的暧昧。
她真的嫁人了,想到奶奶交代她的话,作为新媳妇,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桂枝想起身去做梳洗,却被段元儒一把拉住。
“再睡会儿,嗯?”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低醇的嗓音用不可违抗的语气询问她。他失控了,跟她在一起,他竟然没有想起那个女人,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桂枝惊得把话都咽回肚子里,只能任由段元儒把她拉回怀里,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了。脸上立刻飘上两朵红云,他竟然是醒着的,她刚刚还那样看着他。
雪水依旧顺着屋檐滴个不停,太阳升的老高了……
他们一直睡到晌午才起来,桂枝问他要不要去给他的父母敬茶,问出口才想到现在早已过了敬茶的时间,她真是个失职的媳妇。她偷看了一眼正在着衣的段元儒,脸上又倏地红了一下,偷偷想,这都是他的错。
段元儒看了她一眼,然后他说除了这个房间,你哪里也不要去。冷硬的表情,桂枝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从昨晚到今天早上,他一直是那么温柔,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表情。
段元儒没有再说一句话就离开了寝房,留下桂枝独自一人。
哪里也不要去吗?
事实真当如此,饮食都由丫鬟送到房里,除了寝房她那里都不能去。
她知道这是个有钱人家,她知道丈夫姓段,叫段元儒,她没有知道更多了。
丫鬟每次把饭放下就走了,从不说一句话,连看她一眼都省了,躲毒蛇猛兽也不过如此。她每天看着段元儒就觉得害怕了,哪里还敢问更多。
她有很多疑惑,既然没有帮她解,她便都放在心里了。
屋顶的积雪已经完全化开了,啪嗒啪嗒的滴水声没有再响起。
桂枝嫁到段家已经半个月……
这天段元儒破天荒的很早就回来了,他一声不吭的把桂枝搂到怀里。手指穿插在她的发丝间,**闻了闻她的发香,好像那是他极珍爱的宝贝。
“吃过饭了,嗯?”
又是这种似问非问的语气,他喜欢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半个月下来,桂枝已经能习惯了,可是想到他盯着她说话,脸颊还是不自觉的红了起来。
“刚刚丫鬟有送到房里。”桂枝低着头,拉扯自己的衣角。
“这些天你都在做些什么?”段元儒似乎没有打算放过他的小妻子,她唯唯诺诺说不出话的样子让他觉得有趣极了。
“我,我有绣花,还有睡觉……”
听她说这些,段元儒突然觉得很愧疚,嫁给他,真的是委屈她了,天天呆在这样的小屋子力,任谁也受不了。他能做的是尽快把流言扫净,届时,她就是正大光明的段家媳妇了。
除了这样,她不能再给她更多了。
“我要出趟远门。”
段元儒打断她的话,他本不想告诉她的,这时候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她是他买来的,他大可不必理会她的感受,但那该死的愧疚又要如何解释。
“嗯……”
同他一样,桂枝亦不知道怎么接口,只能随口应一声,她想说她会想他,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可是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等我回来了,我教你识字。”他说。
她喜欢看着自己看书,有时候一看就是几个时辰,他想她一定希望识字,几乎是这样的想法一出现在脑海里,他的话就说出口了,他以前从不曾如此莽撞过。
一夜无眠,不知是因为明天要走了还是为了那袭荒唐的话,怀中的女人竟让他觉得不舍。
他走的时候,府里的人都去送了,唯独桂枝不知道。她依旧呆在那个小小的寝房里,哪里也去不了。
她也没有过问,他对她来说,好像水中的花,看的到,摸的到,却读不透。
县里的海棠开的比镇子里要早些,望着窗口那几株不知什么时候冒出花蕊的海棠,桂枝盘算着段元儒出门的日子。
他说回来要教她识字呢……
段元儒出门的第三天,他们的寝房里来了第一批客人。
“请问……找谁……”桂枝突然觉得这句话是多余的,这里除了自己,难道还有别的人吗?
带头的是一位老妇人,装束简单,头发仅用一支发钗束起,容貌普通,举手投足却有当家主母的风范。身后还跟着几个人,看到这阵势,桂枝想她大概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路大夫,这里就交给你了。”
妇人并没有答桂枝的话,只自顾自的朝旁边的人说起话来。说完就带着人离开了,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吱嘎!”
门被关上了,不是眼前的男人关的。桂枝被门吓了一跳,然而却被眼前的男人惊呆了。
他年纪不大,却顶着一头灰白色的头发,没有被挽起,任其散在身后。他的眼眸淡的好像要散开来一样,那种说不出感觉的温润,叫人不由自主的被吸引。
“你是大夫?”她问。
他但笑不语,转身坐在椅子上,倒了一杯茶喝了起来,好似这里是他的地盘。
“坐!”他说,和他的外表一样,他的语气温柔的不像话,倒是桂枝一脸的不好意思。
“请问……”
“借三少奶奶的地方喝一杯茶。”男人轻酌了一口杯里的茶。而后把茶杯放到桌上,眉宇间没有丝毫不自然。
“三少奶奶,近来可有不适。”男人又开口了。
“有劳大夫费心,桂枝很好。”会回答他,完全是出于礼貌。
“听闻三少奶奶来自边镇。”
“不知路大夫是如何得知,桂枝来自那里。”毕竟,没有人过问她来自哪里,因为没有人在意,想必,知道的人也是极少的。
“我只是想确定一件事罢了。”男人似乎很喜欢喝茶,从进门到现在他的茶杯一直没有放下。
接着,一片沉寂,谁也没有再说话。
大约一刻钟,男人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往门外走去。
他说:“三少奶奶,来日我们会再见的。”说罢,便轻笑走开了。
春日的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吹起了男人身后灰白色的头发,最终人影消失在桂枝眼前,要不是茶杯还安静的立在桌上,她甚至要怀疑那是不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