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元儒回来了,海棠花快要凋零的时候,北苑满院子的海棠香。
桂枝几乎每天都幻想着段元儒教她识字的情景。教她识字,这在以前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别说她家拮据,就是好人家的女孩,能识得字的又有几个?
越这样下去,越觉得这段日子像做梦一样,若真如此,那就让她一直做下去吧,她宁可不要醒来了。
段元儒还是穿着离去时穿的那身藏青色长袍,下巴是刚长出的胡渣,这个男人真的很不会照顾自己呢,原本是下人帮他打理这些琐事的,自她嫁于他后都由她帮他打理了。
他非要她看着他说话,直到她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才放过她,桂枝知道那是为她好,可是,可是他真的好霸道,想到这里,桂枝的脸又红了起来。绝美的容颜,更添颜色。
桂枝很认真的给段元儒打理着凌乱的头发,他却一把拉过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闻了闻她的发香。
“诶,我还没有好……”她的被他封在嘴里,只能用无言代替。
“有没有想我?”吻罢,他轻声在耳边问她。
意外的,他感觉自己想她,一闭上眼,脑海里想的都是她披着头发的样子,仿佛空气中飘着她的发香,像极了一个人,一个他想入骨子里的女人,只是那张脸,已经换了模样。
桂枝没有回答,但绯红的脸颊已经帮她回答了这个羞人的问题了。
段元儒仿佛想起了什么,解开了桂枝的发髻,让长发柔顺的披在脑后。
这样,看起来果然顺眼多了。
段元儒从怀里拿出一只手环,戴到桂枝的手上。手环很别致,没有华丽的珠宝装饰,据店铺的老板说是用香丝编织的,他想也没想就买下了。
香丝,相思。他喜欢这个名字。
桂枝确实很喜欢这只手环,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喜欢它,只因为这是他送的。
“桂,我给你梳头。”段元儒拿起梳子站到桂枝身后,这样的段元儒对桂枝来说并不陌生。从成亲第三天起,她的头几乎都是他梳的。
她的头发很长,长长地拖到地上,梳起来有些吃力。可是他喜欢,一丝一缕,他梳得极温柔。像是做惯了这种事的。他爱极了她这一头长发,就好像,那个人一样,他最爱给她梳头了。
“等会我们去给老人家敬茶。”
梳好头,他没有知会一声就把她从椅子上拉了下来,她又是一阵错愕。
他说她可以出这间屋子,他说她可以给他爷爷奶奶敬茶。
他的意思是,她自由了。
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他愿意让她融入他的生活,做他的家人,她等这一天已经一个月了,每天盼每天盼终究叫她给盼到了。
段元儒拉起桂枝的手,十指交叉,他的体温从手心满满的溢到她心里。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寝房以外的地方。段家的宅子比她想象的还要大。灰色的瓦,白色的墙。西院的天井里有一棵百年的桂花树。后山是书院,书院由鹅卵石拾阶而上,书院的旁边是一条小溪,然后是一整片竹林。一副很惬意的样子。
段元儒跟他解释说,这是段家的新宅子,是段元儒的爷爷段英德建造的。
整栋房子一共有121间房,加上后院和书堂。面积有800多亩,段家的财力可见一斑。
段家是独门大户,虽然段英德的两个儿子在一次意外中过世了,但是大户人家的规矩,桂枝要见的人还是很多。
从北苑到祠堂经过西苑,然后通过小路走到前厅,由前厅进祠堂。路还真不少,如段元儒所说“晴不见日,雨不湿衣。”一路上却一个人也没有,经过西苑的时候,桂枝看到了那棵需要几人环抱的千年桂树,但没来得及欣赏,就被段元儒拉走了。桂枝想,抬头看一脸严肃的段元儒,她打消了主意。
他牵着自己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她已经忘了来时的初衷,已经忘了曾经悲痛的过往。
耳边渐渐响起了嘈杂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他们已经离祠堂很近了,握着她的那只手越来越**,像是要把它捏碎。看了一眼丈夫,他也在看她,那眼神,她懂的。
果然所有人都到祠堂了,黑压压的站在两边,尽管这样,祠堂还是显得很宽阔。高堂上坐这一男一女,皆白发苍苍,带着沧桑感,老妇人就是上次来到桂枝房里的那个,虽然没有说过话,但此时已经证实了桂枝的想法,她是段家的老夫人。依旧如那天的装束,简单大方,却不失威严。
至于这段老爷子,虽没见过,至少,还是听很多人提起过的,说那是县里响当当的人物,嘉熙年间的进士,年轻时出外经商,中年回乡已是家产万贯,先帝还曾赐予匾额。只是老年丧子,只留下三个孙子,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挫折。
左边坐着的是段元儒的大哥大嫂,右边则是二哥和二嫂,他们本是不该坐在堂上的,只因他们的父母早死,早早的担起了家族的重担。大哥段元平的身体不太好,一直侧坐在椅子上,由大嫂香兰服侍在身侧。
二哥段元刚长得与段元儒极为长相极为相似,眉间却多了几分霸气,那是段元儒所没有的。其他人都站在祠堂的两边窃窃私语,仿佛在讨论这个段家三少奶奶。桂枝也没敢仔细听,正眼看着堂上的段英德夫妇,深怕什么地方做错了,会惹不必要的麻烦。
“元儒(桂枝)见过爷爷奶奶,大哥大嫂,二哥二嫂。”
段元儒拉着桂枝做了一个辑,接着有丫鬟端着茶走到桂枝身边,桂枝的手不停颤抖着,紧张的扯扯自己的衣角,幸好段元儒就在身边,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放开了她的手。她不怕,她对自己说。
端起丫鬟手中的茶,她站起身,走到段德英身前,“老爷,孙媳妇给您敬茶。”
段德英也没有说话,拿起桂枝手中的茶,喝了一口,不予置评。倒是一旁的段夫人说话了,“今天起你就是段家的孙媳妇了,以后要好好服侍元儒,有点段家媳妇的样子,别做有辱段家门风的事情。”
只这样一句话,祠堂里瞬间鸦雀无声。
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她不配做段家媳妇,既如此,娶她又是为何,桂枝不禁在心里苦笑。
她看一眼段元儒,他一脸冷漠,如过门的第一天一样,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所有人看在眼里,又开始窃窃私语,这样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一一给高堂上的人敬了茶,天色已近晌午,当下祠堂人已散去,却在前厅摆起了酒席,比她过门那天还热闹。
她想拉住段元儒,想问他为什么,可是知道了又如何,只是一个买来的媳妇,谁肯好好待你,能把你扶正,已是给你最大的恩惠了,继续问下去也是自讨没趣。
别无其他,桂枝想,今日起,她真的是段家媳妇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也是奶奶教她的。
酒席散罢,段元儒被段英德叫到书房,桂枝独自回房。经过西苑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人,近看,原是二嫂,看起来端庄贤淑,与面容霸气的二哥不甚般配。
“弟妹,”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二嫂叫住了她,“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她说。
“二嫂尽管说就是,桂枝自当听着。”
“二弟他的病,是不是真的好了?”
陈金玉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话,确实让桂枝心中一惊。
病?没有人对她提起过,桂枝听的一头雾水,不知这二嫂意欲何为。
“二嫂多虑了,元儒他并无大碍。”她不想让二嫂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段元儒对她很好,那是真的,段元儒一定会给自己一个交代,她安慰自己。
怕再多留会露出马脚,连跟陈金玉道别都忘了,她飞也似的奔回北苑。
她很想知道段元儒得是什么病,与她有什么关系。
段元儒整晚都没有回来。
据传唤的下人说,他昨晚急匆匆出门去了。
是吗?才回来,没说一声就走了,自己果然无足轻重。
一夜急雨,北苑的海棠都提前落尽了。
段家的少奶奶真的很好当,没有人限制她要做些什么,除去每天给老夫人请安。她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桂枝安分守己,下人的闲言碎语也渐渐少了。
桂枝每天都去书斋走走,虽然她不识字,光是给书斋里的老先生端端茶送送水,她也觉得很高兴。
老先生会告诉她很多事,他告诉她这个书斋是有名字的,叫墨香斋,是老爷亲自取的名。说是段家所有的孩子都要在墨香斋上学,不管男女。
那她的孩子以后也会在这里上学吧,桂枝偷偷的想,然后青涩一笑,她突然很想要个孩子,要个,她和段元儒的孩子……
想到段元儒,她脸上的笑意不禁黯然几分,他已经很久没回来了,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眼看春天就要过去了。
谁都没有他的消息,说是去做生意了,又怎么了无音讯?
她想的远了。
把思绪拉回来,桂枝继续听老先生讲书斋的故事,他说门口的两棵是弯腰柳树,阶梯右侧的是紫薇树,说起紫薇树,老先生脸上竟多了几分自豪,这几棵树是老爷花了很大力气从柳州运回来的,因为水土问题,眼看它们就要夭折在这段宅了,于是专门照看的人也不看了,没想到过了一阵子它们竟然活了下来,且长得十分茁壮,宅子里的人都对这些生命力顽强的家伙感到十分的敬佩。
桂枝想到了那几棵树干光滑无比凹凸不平的大树,原来它们是那么的坚强。
“老先生,那是什么地方?”桂枝指指书斋隔壁的院子,那是段宅唯一一个独立的院子,她经常听到里面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但那里的门一直是锁着的,故而有此一问。
老先生显然被桂枝问住了,“少奶奶,那是个不吉利的地方,那个女人是疯女人,少奶奶还是不去的好。”
既是个不吉利的地方,又怎么会建在书院旁边,桂枝不禁想到了以前自家门前的葡萄树,他们也说那是一棵不吉利的树。那棵树,带给她的何止是痛苦而已。
老先生还在继续滔滔不绝讲着,讲书斋后院的牡丹,讲满院子的竹子……
她已无心听下去了,甚至对这样的生活感到一点点的厌倦,段元儒,她的相公什么时候回来呢?她想听这些故事,从他口中说出来,他说,要教他识字的。
究竟,她有多久没有想起小镇的事情了,爹娘都被她遗忘了。
但是,要想起那样不美好的回忆,她宁可选择遗忘。
她想起身回北苑,没想迎面走来一人,飘移的灰白色头发,一身青衣,温尔雅的样子,不是路大夫又是谁。
“路大夫。”桂枝叫住那人。
“三少奶奶也在这里。”桂枝对于路大夫故作惊讶的样子不予置评。“不介意的话,就请少奶奶到书斋喝杯茶吧。”
“三少奶奶叫我默云就可以了。”
碧螺春的香味溢满了整个书斋,桂枝虽不懂茶,也知道这必定是上好的茶,只敢小抿一口。
“听说三少奶奶家门口有一棵葡萄树。”路默云首先打破沉默。
桂枝惊讶的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惊讶于他怎么知道那颗葡萄树,虽然那棵葡萄树在小镇里是极为有名的邪树。但这是县城,应该没有人知道才是。
“不知路大夫怎么……”
那棵树,那条蛇,那个白的妖人,那个关于她的童年,她是已经要遗忘的,眼睁睁看着这个男人一点一点揭开尘封已久的伤疤,这种感觉不好,真的一点也不好。
“我见过那棵树。”路默云打断桂枝的话,他承认,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看来路大夫不止对医术有研究而已。”不想听路默云继续说下去,桂枝忘了跟他来这里喝茶的目的,起身离开了书斋。
仍掩饰不住心里的惊讶,那棵树被娘亲移到院子里,接着是那个白色妖人的出现,这位路大夫又是何时见到它的呢?但此刻她并不想知道答案。
“少奶奶不想知道三少爷得的是什么病吗。”
这招果然有效,桂枝停下脚步。但又害怕他继续揭她的伤疤。
“你想要什么?”她问。
路默云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但是,自己身上有什么是路默云非要不可的呢?桂枝百思不得其解。
“我只想见那个人一面。”路默云云淡风轻地说,好似讨论今天的天气一样简单。
“路大夫想要见一个人还不简单,何苦为难一个弱女子。”
他要见的那个人是谁呢?难道是那个叫素魑的白色妖人,那他真的是问错人了,他怎么知道,自己,亦是不知道如何找到她的。
“既如此,我也不勉强三少奶奶了。”路默云看了面色苍白的桂枝一眼,端起茶杯轻酌一口。继续说“三少爷得的是花柳病。”
花柳病。
原来如此。
一切都有答案了,为什么娶她,为什么千里迢迢从小镇把她买来,为什么她不能出房门。
现在想来,一切都没有这么重要了,他没有病不是吗,他娶自己不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没病吗。只是县城没有姑娘愿意嫁他而已。
她突然想起奶奶那晚没有说完的半句话。
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了,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