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悠悠我心无他人（四）

　　龙葵一个人出了县衙，在县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正是江南一带，云里水乡，景色大好。

　　虽然已经是秋天了，但是四处的树上还是开着连云铺天的不知名的白色的花，好似蔷薇一般，淡雅的幽香不知不觉就钻进了鼻子里。

　　县城里有一条河流穿过，所以到处有拱桥相连，不时有轻舟穿过，别有一番滋味。

　　想起这样美好的景象，要遭到妖孽的破坏，龙葵在心里深深叹息。就算为了这一份舒心和安宁，对抗落仙门也是势在必行。

　　而这一次的代价会是什么呢？除了她以外，还会有别人要牺牲吗？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以后，她反而安心了，因为至少她知道，自己还可以帮到哥哥。

　　够了，也值得了。

　　至少这一场末路，还能和你在尽头前相遇。

　　远离喧嚣，慢步款款依河而行，不多时龙葵便遇一单拱老桥，登桥凝思。河面辽远，但觉无尽惆怅。

　　俯瞰河水在脚下流过，看那些轻舟上的人安逸而幸福的神色，龙葵欣然地笑了。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和哥哥过着这样简单踏实的生活。眼前看到的，就是她想要的。

　　只是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随着人流从桥上走下去，龙葵低着头，默数着脚下的台阶。

　　一步步地往下走，数到十的时候，正好从桥上下来，抬起头，却迎面撞上那个最熟悉的人。

　　“哥哥。”

　　看到她皱起眉头的忧郁，龙阳不禁有些心疼，他最不愿意在龙葵脸上看到的，就是那分风霜，伸手想要为她抚平，却听见她问道，“哥哥，清沫姐姐怎么样了？要怎样才可以解阿修罗花的毒？”

　　龙阳不得不直面这个最棘手的问题，“阿修罗的毒是无药可解的。本来还可以借助灵珠之力将毒素逼出，可是现在我们连灵珠也没有了。除非我们可以拿到冥界的根白草。”

　　“根白草？”龙葵想了起来，“是不是就是这个？”拿出了秦端给她的那棵植物。

　　“这个，就是秦端那天给你的？”

　　“是啊。”难怪秦端说自己唯一可以帮她的就是解决眼前的小麻烦。看来他真的知道很多事情，那么他所预知的命运呢？应该也错不了吧。

　　“哥哥，那我们快回去吧。”龙葵说。

　　于是，龙葵和龙阳并肩向县衙走去。

　　走在人流之中，静默无言。

　　装作不经意似的看龙葵两眼，龙阳想起自己在门口看到的那个身影。看到自己抱着清沫的时候，她会介意吗？

　　龙阳想问却没有问。因为看龙葵脸上的表情，那么安然而平和。片刻的错落，就让它过去好了。

　　龙葵也偶尔转过头假装看风景似的注视着龙阳。哥哥，你是不是开始有点喜欢清沫姐姐了？

　　她想问却也没有问。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和哥哥在一起的时间还有多少，那么，这段需要倒数的时间，我们之间不要有别人好不好？

　　终于，两人的目光交汇到一起。所有埋藏起来的疑问，都好像在眼底被破解看穿，然后被无声的温柔替代掉。龙葵牵了牵嘴角，朝龙阳笑了笑。

　　收起原本交叠的目光，龙葵注意到一路上早就发现的那些白色的花。

　　“哥哥，这些是什么花啊？”

　　龙阳也将目光交于那些白色的，有着五片椭圆形羽状复叶的花朵，“妹妹，这些是荼靡花啊。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县就叫荼靡县？”

　　“荼靡花？”龙葵仔细打量起那些润妍的花朵，“秋天里还有花开吗？”

　　“荼靡在盛夏才会开放，是所有花朵中开的最晚的，花期会一直延续到秋天。所以你到现在还可以看到啊。”龙阳细细地解释。

　　“这么说来，岂不是所有的花都凋谢了，它才能够独自盛放？”那是多么寂寞，多么孤单。

　　“所以说荼靡花代表着花季的终结。”

　　“终结……待花凋零，一切成空。”龙葵喃喃道。等到荼靡花开之日，就意味着美好的花期已到末路，所有的韶华和刻骨铭心都会随着结束。多么残忍和绝望。

　　在此时看到这种末尽之花，龙葵的心里更加的悲凉了。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她的结局。她突然很害怕很害怕。

　　“佛家传说荼靡是天上开的花，见此花者，恶自去除，是天降的吉兆。但是荼靡花也象征着分离和缘尽。”龙阳说。

　　“但是这些也不过是传说而已，小葵――”见龙葵一直没有说话，龙阳转面看向她，却发现她已经脸色苍白。

　　立刻意识到荼靡花的这些寓意让她有了不祥感，龙阳握起她的手，宽慰她说，“小葵，我们不会是荼靡的。因为无论去哪里，哥哥都会牵着小葵的手，永远不会分开。”

　　为了不让龙阳担心，龙葵展开了笑颜，“小葵知道。”

　　被他牵着往前走，龙葵注视着他英伟的身影。太阳的光芒洒下来，明晃晃的在他身上闪动起温暖。龙葵多想时间可以停下来，就隔着些微的距离，让她好好看他，让她可以把他记住。纵然什么都不可能留下，也要在荼靡花谢之前，牢牢地把那种温暖收存在花茎里。等到落入土壤的那一天，就带着那份温暖，遥望着冬去春来的下一个流年。

　　哥哥，花，总会开到荼靡。我们，也总要说再见的。

　　但是小葵不会忘记你的。永生永世，我只爱你一个人……

　　回到县衙，龙阳就拿出了根白草。萧大人大人立刻吩咐下人去给清沫熬制解药了。

　　等到下人端出熬好的汤药，萧大人接到手里准备送进去，龙阳却走到他面前，“萧大人，还是我去吧。”

　　站在门外，看龙阳细心地喂清沫喝下那碗药，龙葵的心里酸酸的。

　　别过头去，走到院落里。却还是忍不住远看着房里的龙阳和清沫，她还是会觉得，哥哥和清沫在一起，是珠联璧合的一对。

　　坐到石阶上，抬头望天，不时有零散的落叶飘飞下来。

　　已经是秋天了，离葵花漫天的日子还有多少天呢？

　　哥哥，小葵还可以陪你多久呢？

　　清沫姐姐，终有一天，我会把哥哥还给你的。

　　“你在想什么呢？”一个温和的女声传来。

　　龙葵抬起头，“妃骑姐姐。”

　　在龙葵身边坐下，“不用担心，你哥哥和清沫不会有什么的。别一个人坐在这里胡思乱想。”拍拍龙葵的肩膀，妃骑安慰她道。

　　“龙葵没有胡思乱想啊。”只是她在想的，也并非妃骑所说的。

　　妃骑轻声的叹口气，“这么多日子，我们这些人身上都发生了太多事。回想起来，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如果我们没有踏上寻找灵珠的旅程，也许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很少见到妃骑如此的愁云密布，更少见到她这样的感伤，龙葵问她，“妃骑姐姐，你是不是在落仙门见到任大哥了？”

　　“如果不是他，我和清沫说不定就死在那里了吧。是他出手救了我们。”

　　“那他为什么没有和你们一起回来？”龙葵始终相信愁风是站在他们一边的。

　　“我们，始终立场不同。从一开始就已经放在对立的位置，他又怎么可能会和我们一起呢？”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妃骑拿起自己的青剑放在眼前，“而且，就像这对剑一样，我们根本就是命中注定要为敌的，以前的种种，都和曾经的双剑合璧一样，只是错觉，不过是误解，仅此而已。”

　　龙葵也站起身来，走到妃骑旁边，“不是的，龙葵相信任大哥是不会伤害妃骑姐姐的。”

　　“可是我们早已站在了对立的两边，他是落仙门的人，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而我要为袁派报灭门之仇的决心，也是永远不会动摇。”

　　命运总是这样地作弄人。把幸福和快乐放在你面前，当你感觉到它们的存在而伸手去触碰的时候，才发觉，那只不过是一场美丽却空洞的海市蜃楼。

　　那些你想要的东西，永远离你很远很远。而你所要面对的，永远和你期待中的，相反。

　　龙葵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妃骑了，反而是妃骑反过来对她说，“别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妃骑姐姐不会有事，你也一样。你和你哥哥，一定会幸福的。”

　　因为妃骑的这句话，龙葵莫名的感动了。本该是由自己去安慰她的，却由她先说出这些来，走过去，龙葵温柔地拥抱了她，“妃骑姐姐，真的谢谢你。除了哥哥以外，你是这个世界最疼龙葵的人。”

　　“傻妹妹，你不是一直叫我姐姐吗？那我当然当你是妹妹一样啊，姐姐当然会好好疼妹妹了。”妃骑轻拍着龙葵的说道。

　　这一刻，龙葵觉得自己很幸福。

　　千年以来，她把一切都寄托在了龙阳那里，久而久之，除了哥哥以外，她已经忘了别人给的温暖是怎样的感觉。

　　她和雪见也始终未曾亲厚到无话不谈，中间的隔膜其实打从第一次照面就形成了。

　　而她和妃骑，只不过在临江城偶然遇见，之后却引发出一连串的交集。这一路上，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会护着自己，有的时候她比哥哥还要能够体谅她。

　　知己如此，我的这趟末路还有什么遗憾呢？

　　龙葵的心里，释然自若。

　　龙阳看到屋外的情形，也不由地露出了笑容。

　　他知道，他的小葵，有很多很多的关爱。这样就好，在他以外，还有别人一样的爱着她。这一次，他一定要让她幸福。

　　在县衙里住了几天，众人都在等待清沫的眼睛康复。

　　而这天已经是从落仙门回来的第三天了。

　　早上，大家都聚集在清沫的房里，等待她睁开眼睛。

　　清晨的第一缕曦光照进来，在众人期盼的目光里，房间里面满溢着熹微的暖意。

　　清沫闭着眼睛缓缓地坐了起来。

　　“怎么样？”妃骑第一个问道。

　　屋内的气氛顿时间有些紧张。清沫也突然没有了睁开眼睛的勇气。

　　龙阳走到清沫身边，低语道，“白根草的药效应该已经发挥作用了，你试着慢慢地睁开眼睛。”

　　清沫从龙阳那里得到了信心，鼓起勇气缓缓将眼睛睁开了。大家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视线都不曾从清沫的脸上移开。

　　终于，她睁开了眼睛，流动的目光和喜悦的笑容已经让大家知道――她的眼睛复原了。

　　龙葵、龙阳、妃骑、萧大人，甚至是小叶子，都放下了悬在空中的一颗心，会心地笑了。

　　“太好了！”龙葵和妃骑异口同声地说。

　　龙阳也对着清沫投去一个赞许地微笑，萧大人更是一脸的欣慰。

　　终于圆满解决了一件事情。

　　“公主，你的眼睛刚刚复原，不适宜接触强光，所以这几日，你还是好好在屋内养伤，还有你身上的那些皮外伤，也需要好好休养。微臣已经吩咐下去，替你熬好了药，马上就会送进来了。”萧大人说。

　　“清沫知道了，有劳萧大人费心了。”

　　“那公主好好休息，微臣先告退了。”萧大人退了出去。

　　只剩下龙阳、龙葵和妃骑，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

　　幸好这时，县衙的丫鬟端药进来，打破了凝重的沉默。

　　清沫准备把药接到手里，却因为当日摔下山崖时深深割伤了手腕而双手无力。眼看着汤药就要泼到床上，龙阳迅速地握住了她的双手，扶住了药碗。

　　“还是我来吧。”龙阳说。看见清沫受的那些伤，龙阳心里的愧疚感又增加了几分。他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

　　然而龙阳此刻的温柔却让清沫的心里冉起一片软软的甜蜜心跳的频率也变得不规则起来。

　　面对龙阳，面对自己对她的那份感情，她渐渐知道了，自己的锋利只会让自己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所以，她爱他的方式渐渐平和了很多。她不再去计较龙葵，不再去计较爱的对错之分。她要的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位置，哪怕只是末位。

　　但是她的期待也在渐渐增多了。

　　如果他能一直这样对我，该多好。我在他心里的分量是不是可以再多一点？

　　人，总是有这样的贪心吧。

　　至少现在，清沫觉得幸福离自己很近很近。

　　看出清沫看着龙阳的眼里的温柔和满足，妃骑不想打扰清沫差点就是用生命换来的短暂美好，她对一旁的龙葵说，“我们出去吧。”

　　龙葵跟着妃骑走了出去，然而她的心却有一些疼了。

　　哥哥看清沫的眼神，是她从来不懂的无奈和不忍。还有那一丝丝心疼和怜惜，那不是哥哥在看她时才有的神情吗？

　　走出那个房间，妃骑关上那扇门的时候，龙葵的心里就像缺了一个地方，那种空白，似乎已经将她包围开来，让她突然间阵脚大乱。

　　妃骑也发觉了龙葵的担忧的表情，“在外面等他吧，如果你想问他，就自己问个清楚。”她知道，龙葵心里的忐忑，只有龙阳可以抚慰，而她也知道，龙阳绝对不会再伤害龙葵，一点一滴都不会。

　　于是妃骑自己先走了。只是转身的一霎那，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白衣的身影。他的伤怎么样了？她也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要问他，然而她却不能给自己那样的机会。

　　以前，无论在哪里，妃骑都习惯自己的左边站着一个人，给她意见，叫她冷静，进退一致。她习惯了眼神朝左就可以看到他，她习惯了有风从左边吹来的时候，总是被他挡住了，她也习惯了他总是遮住投过来的阳光，留一个侧影在她身上。

　　只是现在，左边的位置空了，阳光直接照了过来，风儿变得有些冷了……

　　一个人走着，突然连脚步都失去了节奏，不知道该走向哪里。

　　她终于知道自己爱他有多深。她也庆幸自己从来不曾把这份感情说出口，所以现在了断的时候，简单了很多。

　　可是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失落，有些难过？

　　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以前不也是这样独来独往的吗？以后，也只能这样吧。

　　龙葵站在门外越久，就越是发现自己的内心的害怕。

　　看着秋叶从眼前飞过，她的心也好像飘摇了。

　　低下头看地上渐渐落满了叶子，她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拂过她的头。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走到龙葵面前，龙阳低头看她，却看见她一脸的愁容，“怎么了？”

　　“哥哥，清沫姐姐她――”

　　龙阳却打断了她的话，“你又心软了，又想把我推给她了？”

　　听到龙阳这样问，龙葵心里的担忧再一次涌上来，她突然紧紧抱住他，哽咽着对他说，“我不要！我不要把你让给别人，我不要！”

　　她是真的害怕了，她害怕哥哥会离她而去。她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的，至少在剩下的那些日子里，她希望哥哥可以一直陪着她。因为她已经没有再一次的机会了。一切，都会在这一次完结。

　　这样的龙葵，让龙阳想起了在姜国的时候。每当自己要离去，她总是哭着投入他的怀里，想要多挽留他一会，只是那时，他往往都是松开她，决然地转身离去。

　　想起她为了自己那句“当我找到你的时候，那里长满了向日葵”，而苦苦等待了千年，龙阳的心如刀绞般疼。

　　这一次，看到龙葵眼泪盈然，眼圈晕红，他擦干她的眼泪，把她收到自己的胸口，对她说，“你怎么又哭了？哥哥说过，我不会再离开你的。”

　　“可是，可是哥哥是不是开始喜欢清沫姐姐了？”龙阳看清沫的眼神，让龙葵既难过又心慌，“我不要你和我在一起，心里却想着别人，我不要！”

　　龙阳松开龙葵，直视着她，坚定不移地对她说，“小葵，除了你，哥哥心里不会在有别人的位置。对于清沫，哥哥有的只是亏欠和惋惜，其他的，我什么也给不了。”

　　龙葵的眼泪瞬间掉落下来。

　　哥哥，原谅我这么自私地想要占有你。最后一次了，我只有不多的时间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望着墙外满眼的荼靡花，龙葵似乎可以预见到花败以后的荒凉。

　　等到花谢之时，这一季的风华都会散尽……

　　可是那清幽之香萦鼻，会有人在落窗之下深深挂念吗？

　　秋风吹来，拂起片片的萧瑟。

　　龙阳伸手接住那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小葵不用怕，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给你顶着。哥哥是你一个人的，永远都是。”

　　珠泪还挂在脸边，龙葵清吟笑眸。

　　花儿总会散去，世人总要分离。

　　龙葵知道，世上本就没有所谓的永恒，真正的永远不过是那刹那的绚烂芳华。

　　只是她看见过那绚烂的泡影，还有什么遗憾呢？

　　这时，谁也没有发觉清沫站在了门外。

　　“除了你，哥哥心里不会在有别人的位置。对于清沫，哥哥有的只是亏欠和惋惜，其他的，我什么也给不了。”

　　听到龙阳的话，她含着眼泪冷冷地笑了。

　　脑海里浮现出在落仙门的画面。孤天对她说，“你以为自己的牺牲就可以换来他的爱吗？他的爱已经都给了他妹妹。你想要占据他的心，只有让他恨你。因为能够对抗爱的，唯有恨而已。”

　　她终于不得不相信这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