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月亮从东边的一溜粉墙上升起,淡蓝色奠顶挂着几颗星星,空中弥漫着初夏时分特有的清凉与芬芳。(Www.k6UK.CoM)
黻霖轩内灯火通明,灵犀正在打点送给宝亲王弘历的贺礼。桌上列着一排玻璃胎珐琅彩鼻烟壶,通体描绘珐琅彩,色泽莹润,灿若云霞。小如捧出一个翡翠盒子来,看着这些鼻烟壶,咂嘴笑道:“别人添了阿哥,你都是送的金银八宝,偏偏宝亲王那里送这些。”她四下看了看,悄声道:“听说这位侧福晋苏佳氏十分得宠,这次诞下三阿哥,他们府上的大福晋倒没什么,其他人就难说。你送这么贵重的礼物,也太打眼了一些。”
灵犀抬起眼睛,看着窗外如织的寒烟,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已经四月了。”
小如听她语气十分伤感,不由有些莫名其妙,“四月怎么了?”
灵犀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把礼物一一清点仔细以后,命杜鹃小心地装起来,吩咐道:“才叔已经把送给苏佳侧福晋和三阿哥的东西备好了,你明天一块送过去,交给苏公公即可。”
杜鹃笑道:“是,那位苏公公我见过几次,您就放心好了。”说着,她唤过几个小丫鬟,捧了东西自出去了。
灵枢见好容易空闲了,便将窗帘子打下来,笑道:“虽然已经立夏了,可晚上寒气还是重得很。王爷今晚不回来,主子还是早点歇着的好。”一面说,一面麻利地铺好床.
小如赞赏地点点头,扶着灵犀去梳洗。服侍她睡下后,吹熄灯火,众人这才轻轻退了出去。
灵犀怀着心事,躺在床上,良久也不能成眠,索性坐起身来。
外面燃着十几盏的羊角灯笼,从菱花窗看出去,亭台楼阁的背面和朝光面重叠在一起,不断地变换,黛青的阴影连成苍茫的一片,隐约可以听见树叶沙沙作响,那是晚归的鸟儿归巢时,拨动树叶的响声。
她看着窗户上那一小块天空,久久不语。
时间过得这么快,现在已经是雍正十三年的响了。按照史书上的记载,他是八月下旬驾崩的……
死亡是最公平的事情.
在这个世界上,不管少了哪一个人,响依旧是响,海棠花依旧是海棠花,星月依旧是星月。
帝王也好,普通人也罢,都是一样。
伤心的是别人——前尘往事一齐涌了上来,令她的心闷至发痛。她捂住胸口,眼眶渐渐发红湿润。
她还记得,在一个同样安静的初夏夜晚,他对她说:“我若是刘伶,你便是荷锄葬我之人。”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日子过一天少一天,那么令人留恋和不舍。
只剩下四个月。
多么快,多么短暂,多么残忍的时间。
辗转反侧了无数遍,她还是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灵犀仿佛听见屋里有脚步声,朦胧间问道:“谁,灵枢吗?”
一双温暖的手按住她的肩膀,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吵到你了罢?”
灵犀安下心来,睁眼笑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不是说今天不回来吗?”
胤禩在床边坐下,两手撑在枕上,俯身凝视着她的眼睛。灵犀渐渐适应了暗光,看清他的神色后,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说道:“今晚有你喜欢吃的羊肉卧蛋粉汤,你要是饿了,就让灵枢给你端过来,我陪你吃一点。”
胤禩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面孔埋在她的颈弯里,只觉香气幽美,熏人欲醉,久久不愿挪步。过了好一会,他微微笑道:“不用,我去洗澡,你先睡。”
灵犀勾住他的脖子,欲言又止,最终只点了点头。待他走后,她立刻披衣起身,道:“把小顺子叫进来。”
小顺子本来就候在廊下,闻言连忙随灵枢进了屋来,垂手立在屏风前面。
灵犀拿起一把银剪刀,慢慢剔去银丝螺纹罩子里的灯花,和声问道:“你今儿随王爷进宫,宫里可好?”
小顺子站在外面时,一直留心着里面的动静,既然王爷什么话也没说,他就更不好说了。但是他也知道,福晋虽然和气,眼睛里却容不下沙子。她轻易不开口,一旦开口了,那便万万敷衍不得。
他斟酌了一会,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描淡写:“回主子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一个小太监逾了矩,皇上下令将他杖毙,大家都失了兴致,所以早早就散了。”
灵犀惊疑不定,“好好儿的,皇上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
“晚上宫里唱了一出《绣襦记》,皇上很是喜欢扮演郑父的小太监,便把他叫到身边赏饭。谁知这小太监一时忘情,居然问皇上,现在的常州刺史是谁。皇上勃然大怒,喝道:‘一个小小的优伶,竟敢过问国家的名器。’于是饭也没吃,当即下令把他杖毙于廊下。”
灵犀沉默了片刻,问道:“勤郡王今天也去了吗?”
“是,十四爷和皇上还喝了好几杯酒。”
“我知道了,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小顺子谢了恩,悄悄地退了出去。
灵犀站在窗前,暗自思忖胤禛突然发怒的原因。除了那名小太监逾矩之外,上次与允禵比箭的不快是否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再或者,即使不知道大限将至,可是敏锐如他,会不会早有一种莫名的预知,所以才会在筵席上,下令将一个小太监杖毙?
想到这里,她长长叹息一声,侧身卧下。
床里侧有一面容镜,灯光和星月一起浮在上面,圆圆的镜面恍如蓄满一泓银水,两道不可遏止的眼泪却使这银色的水面缓缓沉了下去。她伸出手,想把眼泪抹去,可是手指一挨上眼睛,那眼泪更是象后浪推前浪似的涌了出来。
汗珠子混着泪珠子,源源不断地往外冒。蛐蛐的鸣叫、绿叶的香气、对生的眷念、对死的恐惧、比朋友更亲密的人即将离去、心脏异常剧烈跌动……秋香色的床褥象一汪水,几乎要将人化开了去。
胤禩进来时,见灵犀侧脸朝里睡着,也没有在意,只是伸手帮她拉了拉被子,触到她下颌的时候,几点湿意忽然溅上了他的手背。
那明明是几滴水,却象火一样滚烫。
他的手顿在那里,莹润晶亮的眼睛霎时蒙上一层阴影。
空气中有一刹那的死静。
胤禩的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又一一飘去,只觉她身上幽美的香气让人目眩神迷。
微蓝的夏日夜色随着晚风融进屋中,溶进他整个心胸。那泰然纯净的夜色拂过之处,一种宽容的感情渗透到全身,使他错综复杂的内心猛然平静下来。
过了片刻,他怜惜地揽住她微微的身子,没有说任何话。
天很快就亮了。这个清晨宁静而凉爽,天色灰暗,树叶上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草地上缀着亮晶晶的小水珠。远处,一团白茫茫的雾气缓缓在树枝间弥漫,逐渐变浓,洋溢着木樨和荼糜花的清香。
醒来后,出于某种微妙的缘故,两人对昨晚的事闭口不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灵犀窝在他的怀里,一只胳膊伸出来放在被子上。庭院间的绿意映进屋中,蓝色软缎睡衣袖子在被面上铺洒开来,白皙的手腕就象碧波中的一片,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美丽。
胤禩看看她额角晶莹的汗珠,笑道:“你要是怕热,不如我们去别院住一段日子?”
灵犀一怔,面孔仍然靠在他胸前,声音显得有些模糊,“宝亲王的三阿哥马上要摆满月酒了,还是等过几天再去吧。”
胤禩听着她的话,手渐渐冷了下来,良久没有出声。
一阵风吹来,庭院间的千枝百蔓密密缠绕,木樨树在风中呼呼作响,象是谁在呼唤谁,谁在寻求谁,谁对谁的承诺,谁对谁的召唤。风声渐大,似乎有无数个声音在不停地呐喊,灵犀听在耳中,只觉惊心动魄。一阵冷颤突然沿着背脊流过,一会儿她又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响清晨的光线,让许多景物隐约地浮现了出来,就连记忆最深处的景致也不例外——他对她的信任,对她的保护,对她的宠爱。还有他的骄傲和忍耐限度。
她轻轻环住他的腰,低声说道:“我至想念银山的夕阳。”
其实,她想说,我爱你。
可是说不出口。
因为他们之间,不需要这些甜言蜜语。
胤禩看着她惶急的面色,心渐渐温柔起来。他紧紧拥住她,下巴搁在她的头顶,缓缓着,带着无限的温存缱绻。
窗外的雨丝如的情思。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吃过早饭后,他们便起程去了银山的别院。一下马车,银山清凉舒爽的空气带着熟悉的芬芳铺面而来,群山环绕着广阔的草原,青翠的山影耸立在碧空之下——灵犀心中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充满了生命的世界。在这里,她曾经和最心爱的人一起观看灿烂的夕辉,一起谛听云雀清脆的鸣叫,一起在散发着清香的树林里悠闲地散步。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傍晚,胤禩牵着她的手,走上一条开满紫色石竹的小径。西边的晚霞无比绚烂,把整个银山映成深宝蓝色,大片大片的飞鸟从天空掠过,如大丽菊的,洒下一串串古朴的扑翅声。白桦树在夕阳下闪着微光,石楠花已经开放,夜莺鸣啭,悠扬悦耳,时近时远,在树林的幽处不断回响。
“回来了。”灵犀仰起脸,微笑着说道。
“欢迎回来。”胤禩低下头,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那隐隐约约夹在他们中间的人也正为大自然的壮丽而失神。
胤禛刚刚批完两广总督关于摊丁入亩的奏章,突然看见淡黄色的纸面有一抹奇异的红色,愣了半响,他才意识到,是天边的晚霞染红了这乏味的奏折。
他忽然想起来,有个人告诉他,阳光无处不在。
抬眼看去,柔和的夕阳正在西面的树梢上徘徊。迎面看去,满眼的绚丽多彩,仿佛心里也有一轮亮晶晶的夕阳,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受到这温暖宜人的光芒。
那一刻,他忘记了疲劳和烦扰,只感到胸次舒畅,意荡神驰。
赵士林见皇帝一改前几日的阴郁,心头一松,轻声说道:“皇上,该进晚点了。”
胤禛不置可否,起身时,却又改变了主意,道:“朕出去走走。”
赵士林无奈,只得率着一大群太监宫女跟在他身后。胤禛出了勤政殿,穿过殿前广场,转弯直接往南而行。赵士林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皇帝是要去观水阁。
浮生正在书案前摩字,见他来了,连忙搁下纸笔,上前请安。
“在写什么?”
浮生有些羞涩,“臣妾闲来无事,写几个字解解闷,难看得很,您就不要看了。”
胤禛走到案前,打开那张合上的宣纸,目光顿时一滞——原来她写的是李涉的《题鹤林寺壁》。字迹虽然稚嫩,不成章法,可是却有一种难得的豪放意味。以她的基础,无疑需要有极其坚强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才能有这样的小小成就。
这种倔强令他的心忽然牵动起来。
当年他把这首含有她名字的诗念给她听的时候,曾经对她承诺,等闲了下来,他就带她出宫登山。
他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可是过了六年,也没有兑现对她的这个承诺。
胤禛回过头,笑道:“这几个字没有写好,朕教你写。”说着,便握住浮生的手,一笔一画地教她写起字来。
一刹那间,浮生的世界只缩小到这温暖有力的手掌上。她钟爱他的手甚过一切。因为在她最落魄、最凄惨的时候,是这一双手给予了她温暖和勇气。
胤禛的嘴唇贴在她的耳边,呵出的热气拂在耳后根,她的心仿佛在渺茫的远方,陷入虚无缥缈的境地。
一种莫名的情愫在空气中缓缓流动。
意乱情迷之际,浮生忽然从对面的镜子中看见他的神情——那英俊的面孔虽然在笑,可是浓黑的眼眸中却有一种冷峻的哀伤。
她的心骤然清醒过来。
这哀伤并不是为了她。
下一秒,她却突然对他起了一股怜惜之意。
昨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可爱至极的女孩子蹒跚走过来叫她“额娘”。醒来时,她已不再惆怅。
命里有时终会有,缘分强求不来。
以这种鞋面对生活中的不如意,是最好的抚慰良药。
她停了一会,转过头去,凝视着他沉着坚毅的面孔,嫣然笑道:“皇上,您这个字写错了。”
胤禛凝神一看,果然,他把“间”写作了“闲”。他掷下笔,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朕老了。”语气十分苍凉。
浮生偏过头,脸贴在他的左手手背上,姿势充满信赖和亲昵,柔柔地说:“在我的眼中,没有人比得上您。而且,您一点也不老。”
她说的是实话。
他有一种令人倾倒而炽烈如火的魅力。在她的心目中,没有人能够与他相比。
无关身份,无关权势,只因为她爱他。
胤禛听出她的真诚,有些感动,但他还是缓缓抽出手,“朕还有事要办,你好好歇着罢。”
浮生极力忍住想要抚平他眉间皱纹的冲动,静静地把他送到门口。
蓊郁清翠的树木映入曲溪的绿水中,嫩叶的清香和湿土的芬芳扑鼻而来。在如火如荼的霞光下,伊人的脸庞似浸在春光中狄花。这样的良辰美景,胤禛也并非全无留恋,可是却不够成为留下来的理由。
他果断地转身离去。
微风轻轻地吹拂过来,荼糜和紫藤花儿稀稀疏疏地飘落在她的脚边和被风吹起的长发上。透过紫藤纷垂的枝蔓间的缝隙,可以看见对岸茂密的树丛上方西峰那苍翠的山峦。
山峦沉默地映入水中,明艳细致的落花从浮生依依挥手的影子上轻轻流过,三分哀愁,七分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