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奇怪的梦。(www.K6Uk.xYz)
在一条阴暗狭长的通道内,许多张狰狞的面孔若隐若现,看不见的暗处,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似自不知名的远方而来,细若游丝,断断续续,似隐似现。
胤禛醒来时,浑身酸软无力,额头上布满冷汗,中衣全部湿透。
值夜的小太监见皇帝眼内潮红,印堂发暗,吓得连忙伏地叩头:“万岁爷,可要奴才去召太医?”
胤禛定定神,“不用,现在什么时辰?”
外面的宫女看了铜漏,进来禀报道:“回万岁爷的话,现在是子时。”
胤禛沉默了一会,披衣起身。
他自幼博览群书,虽然少年时喜耽内典,但也并不相信鬼神之说。朗朗乾坤,何来的鬼神!
今晚他却觉得心中不安。在寝宫内,隐约可以听见远远的蛙鸣声,本是极小极小的声音,听在耳中,如雷鸣一般。云雀、乌鸦、蛐蛐、金龟子、甲虫,都在作夜半时分的鼓噪,就连后湖栖息的鸟儿也与它们相互呼应。
但是没有一丝人声。
这深沉的可怕的寂静,象丝线穿过身体,引起一阵又长又细帝痛,一股液体从五脏六腑里被带出来,随着疼痛在身体里到处流窜,让他耳畔嗡嗡作响。
“把窗户打开。”他扶住额头,沉声说道.
“是。”小太监连忙推开窗户,见皇帝朝这里走来,垂手悄悄退到一边。
胤禛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一棵海棠树。皎洁的明月就悬挂在它的上方,悬挂在静谧的、几乎看不见星星的夏日的夜空中,映得那美丽的树无比娇媚。每年她生日的时候,低垂的枝梢上便会铺满柔美的花朵。他酷爱这丰盈的花儿——它盛开时的华美和谢落时的飘逸,都是那么令人心醉。
胤禛凝视了半响,心忽然静了下来。
他转过身,从多宝格上拿出一个音乐盒。打开蓝色的水晶玻璃盖子,一个穿着白色蓬蓬裙的少女立在小圆镜上,扭动发条,少女便随着细碎的音乐翩翩起舞。
在这柔婉的音乐声中,他的心扉倏然敞开。皎洁的月光照进寝宫,黑漆描金的香几、漆地嵌螺钿的月牙桌,珐琅边框的紫檀穴屏……这都是他熟悉的景物,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害怕。即使面对过去的阴影,他也能甩掉那冰冷幽暗的感觉。
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是帝王。
一切已成定局,无法更改,他也不愿更改。按照自己的意志统治这个国家,是他从小的梦想。即使历经千辛万苦,他也决不后悔。
因为他坚信自己做的是对的。
他躺回床上,安然阖上双眼。无穷的黑暗中,仿佛有一道银河悬挂在他的眼前,带来一片暖洋洋的光明,给他以慰藉,使他的心中充溢着往昔的回忆所带来的温馨。
熹妃来到圆明园时,是六月下旬。
一轮明月从豁然敞开的菱花窗户里探过脸来,胤禛抱着她,从她的肩头还可看见那皎洁的月亮。月光如水般倾泻下来,天空澄明,了无尘隔。远处的重山叠峦迷迷蒙蒙罩上了一层柔和的白色,在这黛蓝的夏夜里,显得透明而清凉。
怀中人的脸颊也悄悄地变得冰凉。
除了已故的皇后和敦肃皇贵妃,这是他藩邸的旧人中最得他心的一位——沉默寡语,安分守己。他对她们算不得爱,可是这么多年,陪在他身边的女人只有那几个,那种感情也不单单只是喜欢。
还有一种责任。不是作为帝王,而是一个男人的责任。
熹妃看着他,温柔地说:“皇上,明天早上让臣妾给您做一份家乡的小吃吧。”
他回过头,她的脸在一片月光之后,面部的轮廓,特别是耳朵的线条,清晰地浮在月光里,如象牙一般润泽。
他微微一笑,“是什么?”
“我在家乡时,最喜欢吃一种年糕,先把青豆磨成粉,加上火腿、香菇、鸡蛋,炒的时候再混上特制的花汁,吃起来又香又软。”熹妃的眼睛里光芒闪烁,有一种不多见的孩子似奠真。
“好,那明天朕就等着吃你做的年糕。”他笑道。
熹妃看着他温煦的笑脸,又是甜蜜,又是心酸。
曾经无数次,她梦见为他做自己最爱吃的年糕。梦醒后,却只有无边的空虚怅惘。
不论在藩邸、紫禁城抑或是圆明园,生活总是最现实的。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种衣食无忧而极度提心吊胆的寂寞与现实的生活又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紫禁城,不仅丈夫不是她的,甚至连儿子也不常见面。可是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意识——她的等待绝不是无意义的。虽然他外表冷漠,但她相信,还是会发生什么,生活不会就这样不了了之。
等了几十年,终于等到了。
今夜的温馨远胜新婚之时。这美丽的仲夏之夜,百灵鸟在花丛中婉转鸣唱,荷花的清香随风飘进寝宫,黛蓝的夜色丝丝融入平缓的呼吸中,周围只有静谧和安宁。不知何时,心底的那片空白已经被悄然填上了色彩。
她伏在他的身上,黯然**。
值得了。
五天后,离开圆明园时,她对自己说,值得了。
胤禛虽然感觉到精神大不如从前,但他还是每天如常处理政务。
“皇上,河南学政俞鸿图接受贿赂一案已经查清楚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孙嘉淦呈上奏折,“据河南巡抚王士俊和户部侍郎陈树萱所查,是中举举人的仆人与俞鸿图的妾串通,把考试的材料贴在俞鸿图的官服里面,由仆人撕下来传给外面的举子,外面的仆人也用同样的办法把有关的材料传进考场。”
他看看皇帝的脸色,小心说道:“看情形,他们的勾当俞鸿图并不知情。”
胤禛眉头一皱,喝道:“混帐东西,举人考试乃是国家挑选人才的大事,他连一个小小的妾室都管教不好,朕要他有何用?就算这是他的妾室瞒着他做下的,难道把劣等试卷当作合格试卷并接受贿赂万余两,也是他的妾室做下的不成?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一味往妇人身上推卸责任,我大清岂可用这等人?”他顿了一下,语气冷冽:“陈树萱向刑部提议将俞鸿图处斩,朕已审批同意。传朕的旨意,将俞鸿图处以腰斩,命邹士恒接管其河南学政一职,并监斩行刑。”
孙嘉淦悚然变色。邹士恒是俞鸿图的亲家,皇帝居然派他监斩,显然是动了真怒。但他知道皇帝最痛恨官僚贪赃枉法鱼肉百姓,这次刑罚虽然酷烈,也只能怪俞鸿图咎由自取。
“行刑之日,文武百官必须都去观刑。朕平日要他们谨慎为官,爱民如子,他们未必听了进去,心里都想着些歪门邪道,打量朕不知道?让他们看看贪官的下场,比把他们关在家里,读上一万本孔子还有效得多。”
孙嘉淦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唯唯称是。
当阎进到流香阁禀报这个消息的时候,胤禩只抬了抬眼睛,什么话也没有说。
灵犀踌躇了片刻,笑道:“我们是不是也回京看看?”
胤禩看着她,“你很想回去?”
灵犀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脸不由红了起来。愣了好一会,她决定实话实说:“我担心四哥,想回去看看他,现在已经七月了,你也知道……”她忽然看见他冷凝的神色,后面的话全都噎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胤禩背过身,负手伫立在窗前。太阳逐渐西斜,银山的轮廓愈加鲜明,山脚是郁郁的黛色,山峰则是明亮的青色。洁白的云絮无声无息地涌动,山上的枫叶一天比一天红。这平常的景致使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无可名状的悲哀。他握紧双拳,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终于使这悲哀象窗外倏然掠过的飞鸟,不留任何痕迹地渐渐消失。
“明天我要去打猎,过几天就带你回去。”
说完这句话,他也没有转身,仍然背对着她。
灵犀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流香阁中安静得几乎不自然,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天空流动的白云吸尽,只有冰冷冷的沉默化为透明的雾霭,悄然笼罩着两人。
她忽然觉得有些冷。
这个响似乎过得特别快。某天清晨睁眼醒来,池塘的荷花已悄然凋谢,湛蓝奠幕覆上了金秋特有的潇洒飘逸的云影。她这才意识到,明媚的响已经随着突如其来的凉风杳然逝去。
秋天本是一个令人心情怡然的季节,可是今年是个例外。
从刮起第一阵凉风的时候,她的神色就开始不对劲。而且,胤禩也感觉到了她的变化,否则他不会这么频繁地出去打猎。
想到这里,她伸到半路的手又缩了回去。
第二天一早,胤禩就带着侍卫走了。
他在森林里呆了三天,还没有打算回去。不是不想,而是想得心都痛了,所以才不回去。
这一夜,他几乎没有合眼。
他需要好好地想一想。他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而且他也知道她和四哥的关系,那么,他为什么不愿让她去看他?
他取过酒囊,一杯杯地喝酒,嘴角有一丝奇怪的笑容。
如果少爱她一点,也不用这么痛苦。可是很多东西不到一定的时候是不能理解的,而理解了又为时已晚。
年少行乐时,便觉得世事无常,在兴致最高、心情最舒畅的时候,最易生出好梦易醒、盛宴必散之感。
现在才知是何缘故。
阎进担忧地立在一旁。他服侍这位主子多年,熟知他的脾气。他待人虽然和蔼,性子却是最最固执,特别是牵扯到福晋时,更是如此。现在情形一片混乱,即使精明如他,也不知此事会如何收场。
他看着王爷憔悴的面孔,轻轻地叹息一声。
蒙蒙亮时,下起了雾。先是一缕一缕,然后随着风势在树梢间蔓延开来,在苍翠天光的混茫中,和远处莽莽群山、清清水波连成一片。片刻的工夫,浓密的白雾绕来绕去,只能看见一丈之内的景物。
一切似乎都能在雾中消失。
一个侍卫撩开毡帘,小顺子捧着早饭进来,“爷,请用早膳。”
胤禩看着外面的迷雾,道:“先不忙,我出去透透气,你们把帐篷收拾好,今天再往里面走十里。”
阎进愣了一下,恭敬应道:“是。”
雾中的森林似奇幻的仙境,他站在帐篷前,有些失神。可是没过片刻,心思突然一转——她一个人住在别院,晚上睡得可好,有没有按时吃饭?
冥想之际,轻扬漫舞的雾气中,忽然现出一张苍白的面孔,旋即又隐了过去。
他的心猛地一跳,仔细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惟有一种淡漠的失落感在白雾弥漫的森林里荡漾。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他不由为自己心痛起来。
他是这么地惦记着她,而她却惦记着另一个人。
刚要转身,雾中忽然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怒,是我。”
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不动,惟有白雾在风中缓缓漂移,如细雨打湿流光,无限凄婉。
胤禩不置信地看着那道朦胧的身影,一个箭步抢上前去,紧紧将她拥入怀中,“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所以就来找你了。”灵犀竭力露出一抹笑容,漆黑的瞳仁里闪着微弱的光,“我找了很久,森林里乌漆抹黑,星星月亮都看不见……”
胤禩凝视着她的面孔,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酸痛到不可言。
过了片刻,他俯下头,在她纤细的颈弯里轻轻呵气,只觉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舒坦。
“如果没有你,我可怎么活下去。”灵犀低低地叹了口气,声音恍如来自冥冥的远处,“请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胤禩抱着她瘦弱的身子,想到她晚上一个人在森林里的样子,又是雄,又是内疚,“你这个傻丫头,我怎么会真的生你的气……”
遮天蔽地的雾气忽然轻柔起来,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亲昵感,象一双最的手,悄悄地为他们合拢这一方小小奠地。
她埋首在他怀里,喃喃低语道:“我好冷,想睡一会,你陪着我好吗?”
他打横将她抱起,朝大帐走去,“睡吧,我永远陪着你。”
灵犀听见他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心中一安,靠着他的肩膀,缓缓闭上眼睛,仿佛睡熟似的静静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