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康熙下令拔营回京——在那种诡异的气氛下,谁也没有心思打猎。(Www.k6UK.CoM)不知怎么回事,我这段时间困得厉害,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觉。胤禩对我十分客气,虽然我们坐在一辆马车里,他却从不打扰我,似乎我怎么睡都跟他无关。我心里难受,嘴上却半句也不能说,待到昏天黑地地回到京城时,已是五月底了。
在这次打猎中,唯一受到康熙称赞的就是胤禩。
太子遇刺一事,他不仅怀疑三阿哥,当时在场的四阿哥、七阿哥甚至太子都在他的怀疑范围之内,他唯一认为清白的只有胤禩。
所以一到京城,康熙便单独把胤禩召进宫里,我自己回到贝勒府。
一进黻霖轩,我立即感觉哪里不一样,震惊地扫视了一遍空旷的屋子,才发现书架上的书、书案上的纸墨笔砚、以及他的日常用品全都不见了。
我身子一晃,急忙扶住小如的手。玉纹端了杯茶给我,轻声说道:“刚刚小顺子来说爷最近很忙,以免打扰福晋休息,从今天起,这里就做为福晋的卧室,爷搬到听雪斋去住了。”
小如开口说了声“小姐”立即住了嘴。我定定神,道:“既然八爷这段时间忙,就住在听雪斋好了,你去给我准备沐浴。”
玉纹答应了,轻轻退出去。
我看小如一眼,“从现在开始,你再不能乱说话了,听到没有?”
她眼眶一红,哽咽道:“爷好好儿的怎么就搬走了,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我握紧她的手,“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声音象一缕烟飘荡在空中,也不知是安慰了我还是安慰了他。
我根本没有了解胤禩。他爱我,所以隐藏了许多的面目,只把最温柔的一面展示给我。而我,被历史蒙蔽了眼睛的我,在内心深处,一直把他看作一个失败者。我爱他,却没有发自内心地尊敬他,于是铸下大错。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自私、爱慕虚荣的女人。他的宽容被我当成纵容,他的温柔被我看作理所当然。我是一个自以为聪明的白痴。
君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他性格坚毅,决定了的事,只怕再难挽回。
我抬起头,凝望碧蓝奠空,忽然想起了韦庄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金漆格子的窗棂,在响灿烂的余晖里,红得耀眼。晚风幽幽吹过,仿佛是胤禩对我说:“逍遥,我们不要象他们那样,我们、就我们两个……”手忽然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
在没有胤禩陪伴的日子,我每每在廊下的木榻上度过,从清晨到黄昏。荷花的清香随风飘来,熏人欲醉。我闭着眼睛,时间恍若流动的透明香气,缓缓穿过发丝,消失不见。
我就这样打发寂寞——几分钟,几小时,几天。
一晃就过去了半个月。
这天我熬了一些西瓜膏,准备进宫去看望德妃和额娘。刚刚换好衣服,小如走进来,脸上有掩不住的喜气,“小姐,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来了,都在花厅呢。”她知道他们三人与我一向亲厚,必定会对改进我和胤禩的关系有所帮助。
我想了一下,把西瓜膏放进食盘,朝花厅走去。胤禟和胤俄都已经开牙建府,又娶了福晋,所以这次才没有去围场,算起来我也有两个多月没有看见他们了。
自从热河回来后,我就没有见过胤禩,现在不由有些紧张。一路上的下人仍然很恭敬地向我行礼,虽然大家都知道我已经失宠,但我毕竟还是福晋,而且回京后,康熙赏了我大量的珠宝,所以即使我在府里失宠了,仍然没人敢怠慢我。
我轻轻叹了口气。相比起来,康熙的宠爱更加不可靠……
快到花厅,我忽然害怕起来,低头在木榽树下站了一会,还是鼓起勇气往前走。刚刚迈了两步,就听见胤俄焦急的声音:“八哥你这么快就要纳妾,那灵犀怎么办?”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消化着胤俄的话。火辣辣但阳晒得我头晕起来,木榽叶子绿得发亮,刺眼得很,心里恍恍惚惚的,身子轻得似乎随时会飘起来。
原来我在这个世界上是这么孤独。
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我为他离开了家乡,舍弃了简单安定的生活,又因为另一个人使得一切都变了样——一切都可笑之至。
我擦擦眼角笑出的泪水,端着盘子往回走。胤俄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你们不要拦着我,我去找灵犀问个明白,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又折了回来——这是一条直路,我即使没人爱,也要自爱吧。
我仔细地抹去脸上一切痕迹,平静地走回来。
胤禟、胤俄和胤禵正好出门,看见我都是一愣。
我有些夸张地跟他们打招呼,“算你们今天有口福,听说你们来了,我把本打算孝敬额娘的东西都拿来招待你们。”
胤禟拉住胤俄,笑着说:“我们刚刚来看了八哥,正要去找你,这样的好东西怎么少得了他呢。”他回头对胤禵说:“八哥的字应该也写完了,我们叫他一起吃。”
胤禵会意,冲我点点头,“你们先去枕霞阁,我去喊八哥。”
胤禵走后,胤禟严肃地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性格不合,感情破裂。”我一脸无所谓。
胤禟和胤俄互看一眼,苦笑道:“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他脸色忽然一变,沉声问道:“在围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听人说太子爷和三哥闹出了事……难道是四哥?”
我的心猛地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眼中满是责怪之色,跺脚说道:“怪不得……”
我一阵委屈,“我们遇到了刺客,我中箭晕倒了,四哥救了我,但是一时没找到回去的路……”
他们又问了一些细节。我捡了些能说的告诉了他们,不能说的就略了过去。胤俄想了一会,慢慢说道:“这也不能怪灵犀,要怪就只怪四哥。”
胤禟凝视着蓝如水晶的碧空,道:“其实八哥最最执拗,他认定了的事,就不会再改变……”
胤俄叹口气,拍拍我的肩膀,没有说话。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下来。
胤禵垂头丧气地走上亭子,“八哥有事,不能来。”
我看着他们懊恼的样子,心情反而平静下来,居然咧嘴笑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你们八哥也忒是小气!”
胤俄吃惊地看着我,喃喃说道:“疯了、都疯了……”我瞪他一眼,这个臭小子,居然敢说我疯了,即使我真疯了你也不能说啊,好歹俺也是个美女……
他们始终没有跟我说胤禩纳妾的事。我是几天后从当事人的嘴里听到的,那时我已经很平静了。幸好幸福的生活十分短暂,所以待我充分发扬小强精神后,很快就适应了下来。
只是,也正因为它如此短暂,反而更象是一场噩梦。梦醒后,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搭建的空中楼阁轰然倒塌。
不是不心痛的。
胤禩进来时,我正在挥毫□的伟大教诲——继续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我看着自己独树一帜的狂草和楷书的结合体,心中忍不住有丝得意。听见丫鬟们请安的声音,很自然地向他行礼——仿佛我已经习惯了这么做一样。最幸运的就是我手忙脚乱的毛病终于改了,动作十分优雅得体。
我们都很心平气和。
除了小丫鬟扇扇子时带起的风声有些刺耳,“呼、呼、咝……”,像是跟谁赌气一样。那缓缓踱着步子的阳光跟着凑起热闹来,停在我的脸上,久久不肯离去,,连心里也火烧火燎地烫了起来,**辣地痛。
正难受时,小顺子突然捧着一叠纸站到我面前。
“我准备新纳两个妾,一个叫朝云,一个叫素心。朝云是内阁大学士毛顺林的女儿,素心是八旗护军统领张德昌的女儿。这是她们的画像和生辰八字,时间就定在三天后。明天宫里的秀嬷嬷会来告诉你一些需要注意的东西,也不是很要紧,随便听听就行了。”他的声音很平淡,仿佛是跟一个陌生人说话。
我一愣,随手拿起一页纸,一个穿着旗装,细长脸儿的女孩正巧笑倩兮地看着我,神情活泼妩媚,甚是可爱。怔怔地看了半响,忽然喉头一甜,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一口鲜血已经喷了出来,全溅在“继续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上。
我看着那狰狞的血迹,顿时眼冒金星,急忙扶住桌沿。小如惊叫一声,慌手慌脚地扑上来给我擦嘴,绊倒了案边一座朱漆描金三脚架,架上的一个玉盆“哗啦”一声掉了下来,兰花玉白的根摔在地上,断成几截,还有那青翠的,和玉盆的碎片一起,在夕阳里暗暗地闪着光。
碎了也好。
我就算欠他再多,这下也都还清了。
我从小如手里接过帕子,也没有看他,一边擦嘴,一边微笑道:“那再好不过了,就按您说的办吧。”
他脸色一沉,喝道:“你们怎么伺候的?”
小如一哆嗦,连忙跪在地上,“奴婢们没有照顾好福晋,求贝勒爷恕罪。”满屋子人顿时唬得都跪了下来。
夕阳移过了影壁,大房突然昏暗下来。半明半暗中,一群跪在地上的穿着古装的人,鼻尖隐隐的香气,透过雕花大窗微微吹来的风,古香古色的华丽摆设……淡蓝色的雾霭,尘土一般,到处影影绰绰——我从没见过这么真实的戏剧。
如果跟老二说起这事儿,她一定会斜我一眼,冷笑道:“知道是做梦,还不自己醒过来,被梦魇住了,也是你自找的!”
老三大约会双手捶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最后学史料学老师,大喊一声:“我一个工人出身的,我怕什么……”
我“噗哧”一下笑出声来,道:“可能是这两天天气热,内火太盛的缘故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劳您费心了。”又对小如说:“都起来吧,不关你们的事。”
小如看看胤禩的表情,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其他人也都慢慢跟着站了起来。
胤禩的声音有些担心,“明天还是叫林太医来看看,吐血可不是件小事。”
他的语气恰到好处,使我们终于能够象两个熟识的朋友谈论天气一样,用柔和的声调谈论着其他事情,比如——他要纳妾,或我刚刚吐了血。
我适度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激,同时说明不愿惊动宫里的人——太医回去后,整个皇宫都会知道,八福晋因为八阿哥纳妾之事气得吐血。
我倒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但我真的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吐血的,天气实在太热了。
他也没有坚持,只是叮嘱丫鬟们好好伺候我,然后略带歉意地说他还有事情要处理,不能多坐了。
我十分诚挚地再次感谢他的关心,并将他恭送出去。
只是看着□的教诲就这样毁于一旦,我有些不甘心,于是重新挥毫了一张,华丽地贴在正中间的墙上。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等所有人都出去后,我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我永远不会告诉他我多么想他,他永远不会知道,也不必知道。
晚上,躺在熟悉的床上,我轻轻地对自己说:“这有什么关系?这算不了什么。”的声音混着透过芭蕉照进屋内的月光,象一层冰一样盖在我的身上。我拉了拉薄被,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