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黄家堡荒屋,楚素眉好奇地追问程自远,过去还有什么难忘的遗憾。程自远苦笑摇头,说和她的家国之恨相比,他那些遗憾微不足道,就是回到过去,改变命运,这些小遗憾也会在所难免。
楚素眉扭扭腰肢,再靠近一点,笑:“那就是有咯,说说看。”看程自远仍在吞吐,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我都成生死之交了,理应无话不谈,坦诚相待。”
程自远咽咽口水,屈指数了起来:好几次炒股,也就是买卖相当于商铺、作坊的投资权益,亏了本钱;说话不慎,得罪过学校领导和同事;校园里弄丢了身份证;春运回家挤火车,被偷得身无分文,靠老乡接济回家……
楚素眉略感失望:“就这些啊?”
“嗯,我说了鸡零狗碎微不足道。”
楚素眉讥笑:“这还算难忘的遗憾?亏你是个大状元,未免太鸡肠小肚。”
程自远扭过头看别处,气呼呼叫:“不说了不说了,又让你抓了笑柄!要知道我那时可是个穷学生、小老师,现在也是,你根本不能理解!”
楚素眉摇动他的胳膊,柔声央求:“好好,别生气嘛,人家开玩笑的,不过这些事情的确是小事,不能算多大的遗憾,是不是?”
程自远鼻孔吟哼,仍不看她。
楚素眉把头靠过去,差不多要倚在他怀里,反转脸凝视他,半笑不笑地眨眼:“有没有过感情方面的遗憾呢?比如男女之交?”
这一刻,程自远感受到一股凉丝丝的柔滑传遍身心;那发丝也在怀中,轻轻按摩自己的心脏部位,这贴心的安抚带着酥痒的电流,敲叩他,拥抱他,这不是盗墓贼的挖掘,也无关什么宝藏,而是母性的循循善诱,医者的病灶查探。
他没法不说出来。那就说吧。程自远说到了两次苦涩恋爱经历。
第一次其实是暗恋。大学期间,班上有个女同学,不但姿容美丽,而且能歌善舞学业优异,是整个师范大学的校花,追求她的师兄师弟如果排队,可以绕操场好几圈。他也十分渴望得到她的青睐,可是始终觉得自己不配,于是他就每天夜里去女生宿舍外面,等待她回来,进楼道,在三楼身姿摇晃,进宿舍……每夜如此,不管天寒地冻或酷暑难耐。
他发现她在跟不同的男生约会,每夜差不多都要到凌晨才会回来。男生送她到楼下,在寂静幽暗的梧桐树下,或空阔的门前花池边,他们总要疯狂地搂抱、接吻好一阵,说上好些窃窃私语,才会依依分开。那时,躲在树后面的他真是又紧张又嫉恨,满心酸苦之极。
一天夜里,他发现她和一个男生一路争吵而回,到了楼下,还在争吵,似乎是因为她收到一条可疑的手机短信,或那个男生对另一个女生表现暧昧,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总之,他没怎么听明白。
分开时,他暗恋的人儿跺脚喝:“滚开,再不要来了!”
那男生也在气头上,暴吼:“不来就不来!有什么大不了!”甩头就离开。
他在梧桐树后面听到了呜咽抽泣,心里隐隐疼痛,又有些窃喜——机会来了?
从树后闪出来时,他看见她满脸泪光,眼圈微红,身上散发香水和脂粉混合的气息,高跟鞋踩得地面咯咯响。他愣了下。她脚步却乱了,发出惊恐的呼叫。这一叫,他也乱了,紧张得待在原地,无所适从。
她看清是他,才舒了一口气,手抚胸口,带着责怪的语调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是你啊,这么晚了,也送你的女友回来么?”
程自远半张嘴,吞吐半天,只发出一串“我我”。他实在没料到她会以为他也为送女友而来,——他的女友是谁呢?究竟在哪里呢?他怎么说出实情,她才会相信呢?她会不会大吃一惊,以为他是疯子、怪物、骚扰者?脑子这么一番转动,嘴巴和脚步就都停滞了,犹豫了。区区几秒钟的停滞犹豫啊,她就微微一笑,举手说了句“拜拜,晚安”,咯咯咯地打他身边走过,进了昏暗的宿舍大门,只留给他一缕飘拂的香风。
他猛然回神,追过去。一道黑影闪来,横在大铁门前。那个宿管大妈门神一般把住门框,对他呵斥:“小子,不懂规矩吗?”指指铁门上挂的告示牌,“未经许可擅闯禁地,后果是很严重的。”
他只好怏怏而回。
那时他还没有买手机,农家子弟,没有这个经济能力。课堂上或写信表白吗?他总觉没有这个勇气。那是很容易被同学发现的,如果再加上她拒绝,他肯定会遭受各种取笑,被视为想吃天鹅的癞蛤蟆,要知道她不单学业容貌出众,据说父亲还是某地市领导。那一来,他觉得自己简直没法在学校呆了。
那么,还是趁着深夜无人,到她宿舍楼下表白吧。说不定还能打动她——瞧,我夜夜都这么守望着你。
可恨,接连多日暴雨,他没法出门。他想等等吧,也不争这么几天。可是,等到云收雨住天气转好,他却再也没有等到她了。她的父亲上调到中央部委,她随迁转学,进了北大,——又是北大!一辈子的怨结!
再后来,听说她去了美国,在那里结婚生子。
天高路远,关山重重,他绝望了,死心了,渐渐地、无可奈何地把这段经历埋藏起来了。
另一次是真正的恋爱,发生在他参加工作那一年。经人介绍,他认识了琴城县教育局一位副局长的独生女。他们约会了几次,彼此似乎都有点好感,可也谈不上多么钟情。日子平平淡淡往前爬,波澜不惊。
学校同事都说他很快就会成为校领导顶头上司的乘龙快婿,将来在琴城一中说一不二,无人敢惹,说不准还能混个校长干干。
事实上,自打他们恋情泄露,校领导和同事见了他,都格外热情,路上见面,隔老远就笑脸相迎,“小程小程”叫得欢。以前不是这样,以前这些人即便挨近了,眼神都是飘的,空洞的,对自己似看非看,得他主动露出笑脸,喊对方的尊号,对方才会醒过神似的向自己聚焦,或礼貌性地点个头,或鼻孔哼哼以对,或干脆无动于衷。
这么爱理不理,让他很无奈,后来他就干脆对他们也爱理不理,当然,除了少数几个玩得好、趣味相投的同事。来琴城一中才几个月,他便落下了孤傲、自我、不团结人之类恶评。
但是,似乎是一夜之间,这些恶评风吹云散,而且那些人还恍悟大悟——原来程老师上头有人啊,难怪那么孤冷高远,人家是有底气的。
连校长,这个以前对他无动于衷的人,见了他都笑呵呵,有几次还拍打他的肩膀,跟他说“好好干,有你的”。这话一传十十传百,不得了了,同事们看他的表情除了热情的笑,更多了一种讨好,一丝敬畏,好像面对即将上任的程校长。
有一天,那个校办主任主动把一间单身宿舍的钥匙悄悄递给他,示意他不要声张,因为要房子的人实在太多了。此前这个主任可是拒绝过自己无数次,有一次他递上要房申请,对方连看都不看,当场甩回来,掉到地上。
他就此结束了小半年校外租房、满城漂泊的日子。这还真得感谢那段恋情。
“既然这样,不是很圆满吗?为什么会有遗憾呢?”楚素眉问。
程自远紧咬牙关,满脸悲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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