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村的早晨,程自远看见一位中年农夫打骂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大喝“住手”,冲了过去,用力拨开他俩。
“听说吴村人有爱心,对孤儿好,我怎么看不出来啊!”程自远看着气呼呼的两人,讥嘲道。
“他他不是孤儿,”农夫喘气道,“他是我儿子!”
“可是你刚才说什么不如不要回家,干脆去孤儿院混,你这不是看不起孤儿么?”
农夫脸红耳赤,口齿结巴:“我没有看不起,我只是心里有气,随口说说而已。”
程自远说:“心里有气也不该这样骂人、打人,有话好好说嘛。”农夫讷讷无语。
程自远转脸问男孩因为什么事招惹了父亲。男孩哐地脸红,低头说就是早上起床迟了点。
程自远转身责怪农夫:“孩子放暑假,就该让他多休息。”见农夫嘴巴张开,一副想要辩解的样子,挥手制止:
“我知道农村的孩子跟城里不一样,放假要干农活,我老家就在农村,中国农村,农民的生活我都经历过,那时候一放假,我父母就让我多休息,休息好,长个头,干什么都有力气,反而不耽搁。”
顿一顿,继续:
“哎,我这一路上听说吴村人对孩子多好多好,可看到的怎么相反?刚刚在祠堂,一位老师拿鸡毛掸子上课,罚学生站,那些学生可是幼小的孤儿呢。”
农夫看了看程自远,嘴巴无声合上,鼻孔哼哼,自己拿起扁担,把粪挑向旁边的一片菜地。
程自远舒口气,说:“我们初来贵村,没有人引路,你们谁能当个向导,带我们去村里转转?”
男孩看看父亲,表情犹豫。农夫抬头,瞥了瞥我们,有些闷闷不乐道:“没看见我们忙嘛。”
程自远说:“我们是中学老师,平时难得出门,只能利用暑假出来看看,昨天跋山涉水,还……哎,真是……”
说到这里,眉头突皱,把闹鬼的经历和着口水咽了回去,抬头眺望村子,换了一种口气,感叹:
“贵村那一排排是老宅子吧?真不赖!”
“哦,你们是老师啊!”农夫看着程自远和杨晖,面色和缓,两目放光,挥手示意儿子:“去吧,带这两位老师去看看。”
男孩呼的跑出菜地,引领程自远和杨晖往村里走。果然是一排排老宅子,大抵褐瓦粉墙,屋檐高翘,看样子多是清代和近代风格,保存基本完好,一座挨着一座,分列道路两边,一眼望不到头。
果然没有其他游客,十分空旷寂静,一副被世界遗忘的样子。
三个人走半天,除了扛锄头、挑粪担的村民,和偶尔在路上嬉笑追打的小孩,没遇上别的人。男孩和这些人打招呼时,他们大都板着脸,上下打量身后的来客,目光透出一种警觉,犹如面对入侵者。程自远感到这些目光长出荆刺,在自己身上扎,好一阵不爽。
好在风景秀美,人少,徜徉其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在和美妙,恍惚之中,程自远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是为自己的到来,特意安排的。简直是一个梦,历经辛苦波折,幻化为美妙景象。
和以前到过的农村不同,这里的道路用平整的青石铺就,上面几乎看不到垃圾,整洁有序之极,胜过城市。偶尔可见石板或稍老的宅院墙基勒刻有“马家”、“马村”之类字样。其余新一点的宅子,大约晚清风格和近代的,就换成了“吴家”、“吴村”字样。
程自远觉得奇怪,问男孩为什么会刻“马家”、“马村”。男孩答这里以前叫“马村”,叫了一百多年,差不多两百年前改叫“吴村”。
“哦?”程自远越加奇怪,嘟囔,“那就是说两百年前,你们姓吴的代替了姓马的,把村名改过来了。”
看见男孩点头,程自远吸口气说:“看来当时这里一定发生过家族械斗,你们姓吴的获胜,消灭或赶跑了姓马的。”
男孩摇头,咧嘴笑道:“错了,我们就是姓马的,后来改姓吴!”
“啊?”程自远有点意外,半自言自语,“姓马又改姓吴?两百多年前?”
“对,”男孩说,“这都是我师傅莲真道长告诉我的,他是我们吴村最有学问的人。”
又是那个道长!程自远心里嘀咕,陡生好奇,问:“你跟他学道?”
男孩兴奋地点头,脸上的笑容映耀阳光,灿烂起来:“是的,我跟他学习各种驱妖降鬼的道法和巫术。”
程自远皱眉看他,嘀咕:“你,一个男孩,怎么学起这个?”
男孩似乎有点不服气,说:“当然要学,这是我们吴村的传统呢,全村小孩从小就学,学了保卫吴村,不受外来妖魔鬼怪侵害,看我们吴村,三百年来保护得多好!”说着直起脖子,满脸骄傲。
程自远撇嘴道:“说得倒动人,可是我们听说这里阴魂郁积,鬼魂出没,很吓人呢,情况恰恰反过来了。”
男孩张嘴看程自远,好一阵无语。
程自远笑,似乎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谁知道呢,也许正因为闹鬼,才要学习驱妖降鬼。他问起男孩现在姓什么叫什么。
“当然姓吴,男孩喊,三百多年前,更远的时候,我们都姓吴,我叫吴亮明。”
程自远摸摸脑袋,笑:“哎,我都被你搞晕了,一会儿姓吴,一会儿姓马,一会儿还又姓吴,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们本来就姓吴,”吴亮明说,“姓马是没办法的事情,哎,我说不太清,你去莲真道长吧,他什么都懂。”
程自远皱起眉毛,问:“这个什么莲真道长,你们好像都很作兴嘛,他到底是哪座庙里的高人?”
“我师傅啊,”吴亮明再次恢复了骄傲的神色,“我们吴村自家的道士,道法高深得很,上知天文下懂地理,还会刻傩面,跳驱鬼的傩舞,村里的人都听他的。”
“村长呢?”
“村长也听他的,”吴亮明说,“莲真道长以前就是村里的一把手,威望高呢。”
程自远咧咧嘴,终于还是无法回避那个疑问:“既然有这么一位道法高深的道长,为什么村里还会闹鬼?”
吴亮明沉默。程自远再问,他扭脸看别处,说:
“鬼是难免的,死了那么多孤儿,积怨太深,才会……哎,这也是莲真道长讲的。”
见小男孩面露悲戚和不平,程自远不忍追探下去。
他们进了几处宅子,都是开阔天井、大厅堂、小卧室格局,大同小异,不过门窗、庭院、花台的木刻石雕千姿百态,各有特点,赏之不尽。程自远一边观赏、拍照,一边啧啧称绝,脱口自语:
“保存这么完好,是怎么熬过文革的啊?”
猛地意识到又说错话,这里是外国,哪来什么“文革”。
吴亮明木愣愣地看他,半张嘴道:“啊?你说什么?什么文……”
程自远挥手苦笑:“没什么没什么,我是问好几百年,怎么保存下来的,难道山外的人,比如婆罗米亚族,不会打你们的主意么?”
这问题有点沉重。吴亮明脸上僵硬了,绷出痛苦的表情,嘴巴轻抖,泛白。程自远后悔发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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