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密室,程自远和李嗣英并排躺下,饥饿正携着死神,吞噬而来。他们说到死,说到李嗣英原本希望埋在身边的人,程自远说:“王戚,肯定是他!”
李嗣英神色一暗,两颗泪珠缓缓滚落。
程自远心里一紧:“好了,看开点,你就当我是他好了,大概我跟他去世的年龄也差不多吧。”
“不,程君你不一样!”
“哦?”
“你是天下状元啊!”李声音沙哑而虚弱,带了哭腔。
“可王戚还是皇亲国戚呢。”
李摇头:“那也不一样,状元,名扬天下,海内景仰,斯文所系,没有人敢把你罚做守门吏,哪怕改朝换代!”
程自远心里又羞愧又好笑又酸楚,叹口气道:“唉,那又怎样?此时此刻,如果能做个守门吏也是不错的。”
李鼻孔窸窣,抽噎,一只手抓过来,轻抚他的额头,嘴里叨咕:“哦,对不起,都是我害的,天,我把天下状元生生害了……”
我抓住她的手,嘟囔:“不要这么说……不要……古往今来,多少状元、王侯、将相乃至皇……皇帝,到头来无非像我们这样埋在地下,结局都差不多!”
顿一顿,侧脸,看见她泪光闪烁的样子,心里一阵疼,勉强做出笑意:“嘿,他们那些人还没有我们埋得这么深,埋得这么有气势呢,我们是真正的以山为陵,雄阔之气赶超任何帝王!”
手也颤颤巍巍伸过去,擦擦她的眼泪。
两只手相握,一凉一暖。她幽幽道:“照这么说,他们也没有在地宫里哭哭笑笑过。”
“对!”程自远点头。
“也没有互相拥抱、拉手、喂食。”
“嗯。”
“那我们可是真正的生也同穴,死也同墓了。”
“可不是嘛,世上头一个在帝王级的陵墓里生死同穴了呀,我的皇后!”
说完他俩不约而同地紧紧拥抱在一起,好像不这样,就对不起这座深藏地底的陵墓似的。
很快,饥饿与虚乏漫布全身,程自远进入了一种半昏迷状态,游丝般的呼吸吊在身上,悬在半空,像一根看不见的细钢丝,勉强勾住他的躯壳与魂魄。但他恍恍惚惚意识到它随时会断开,实际上他已经感受到它越来越细越来越飘,那上面勾着的魂魄越来越松脱,俨然随时都会离开躯壳。
他想他正在死去。
但是,不时有呼声洞穿这濒死的麻木恍惚,扎他一下——
“程君,你醒醒啊,不要这样!”
“程君,快睁睁眼,你这样太吓人了,我还没……没倒下呢……”
“程君,不要先走,说好了一起闭眼的,不然,最后一刻我……我怎么熬,呜呜呜……”
哭声中他极力睁眼,天地摇晃,李正抱住他拼命摇晃,两眼惊恐,泪光满颊。
“真……真对不起了……”他气息奄奄道,想笑笑,发现脸部面具般僵硬,两颗泪珠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滚落。
她替他抹泪,问:“你能听见我讲话么?”程自远努力点头。她略微舒口气,挨紧他侧躺,嘀咕:“我的力气也快使完了,不想再动,我们就这么躺着,不管谁先走,至少外形上是一起走的了。”
过一会,又说:“要是哪天有人打开这座密室,看见我俩的形骸,会怎么想?”说着暗自咳了下,声音沙哑而低弱,“程君,你想象一下,会怎么想、怎么说?”
程自远心想那还用说嘛,一男一女,穴中并躺,明明白白——可真就明明白白么?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李嗣英抚摸他的脸,柔声道:“能与天下状元同穴,荣幸,我死后化成聻,魂魄入地狱,但还是会把衣服、头发、饰物留在这里,和状元作伴。”
程自远攒足一丝气力,结巴:“一副枯骨,谁知道状元不……不状元……”
“对了,没留下墓志铭,遗憾遗憾,”她说,“不过一副男人的枯骨,旁边一袭女人的衣物头发,也够别人猜想,留下几多悬念。”
“别人会去考……考……”程自远极力说下去,气却怎么也提不上来,神情再次恍惚,像掉进了无底的深渊。
“对,他们会去考证,考证出你是天下状元,轰动啊,可那女人的衣物头发是谁的呢?大大的谜团!打破脑袋也难猜了,可能会编出很多传说故事,嘿嘿……”
李嗣英正说得起劲,看见程自远再次昏迷,止住,大叫:“程君程君,醒醒,听我说话,挺住啊!”
喊声伴随摇动,在愈来愈深的虚空打捞他。可这一回似乎难以挽回。
真的要死了么?
更多的哭喊和摇动加进来,这哭喊稚声稚气,令人心酸;这摇动遍布全身,抓扯揉捏并举,好像要把每一片肌肤都唤醒。恍惚中他看见八张稚气的面容:雪艳、英子、维维、巴头、茹米、光光、芹芹、牛庚……
他的心一阵抽搐,不幸的孩子,无辜的孩子,我没有看好你们,让你们坠落到深渊里,我要把你们带出去带出去,全部带回吴村去!
咬牙挣扎,向上向上,回来回来,睁开眼——实际上是好几只细小的手扒开他的眼,他看到了那些布娃娃的脸——复生、天遂、德盛、小玲……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出水渠,带着凉湿的气息聚到他周围。
李嗣英在他们之上,焦灼地俯视他,俨然一个母亲带着一群儿女,守候在气息奄奄的父亲床边。
程自远苦笑,却发不出声响。
“老师,您不能走,您还要带我们会吴村呢。”布娃娃们哭道。
“程君,你听见了吗?孩子们要你,我也一样,”李喊,“与其让别人打破脑袋编我们的故事,不如我们自己把故事演下去,哎,这要是在农家小屋,哪怕是黄家堡破败的房子里,哪怕有人怀疑、追赶,也是一场好戏!你抓住我的手啊,两个手都抓住,我们演的是对手戏?主配戏?情感戏?动作戏?你说话呀,我们还要演下去,永远不谢幕,别让我一个人演,我会发疯的……”
程自远极力张口张口,只咳出了绵软的一声。于是轻轻点头。
李又悲又喜,叭,一颗豆大的泪珠砸落,模糊了他的眼睛。“好,你可答应了,你得挺住!”李说着,又一次抱紧了他。
“老师,”复生仰起脸,指点石桌上的油灯,对李嗣英说,“看那盏灯,那盏灯!”
“哦,灯怎么了?”李问。
“灯有名堂!”复生嘀咕,两眼映出油灯蓝黄交织的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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