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黄家堡荒宅的厨房，程自远眼看楚素眉正下面条，忽然那些面条根根竖立，竟变作绳索一般的长发，冲他狂舞怪笑。

　　程自远惊得倒退到门口。

　　烟气如幕，遮蔽了厨房景象。不一会，烟幕里钻出了楚素眉，手里捧着一大碗冒热气的面条，见程自远呆立门口，莞尔一笑：“程君醒了？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面条，口味怎样，又不忍叫醒你，就瞎做了。”

　　程自远看看她流汗的样子，看看碗里冒蒸汽的面条，惊疑得结结巴巴：“这……这是面条吗？刚，刚才吓人啊！”

　　楚素眉笑问：“怎么了？”

　　程自远双手比划，描述刚才看到的场面。楚素眉笑，眨眼，露出调皮的神情，忽地一抖面碗，那碗里的面条竟又裹挟黑紫的烟气，向上腾起，昼光里，这面条橙黄闪亮，蛇形扭动，冲着程自远扑来。

　　程自远抱头躲闪：“没错，就是这个样子，——你又拿我开涮啊？”

　　楚素眉再将面碗一抖，嘴里叫了声“停”，烟雾散去，面条变戏法一样哗啦呼啦落回碗里，依旧蒸汽袅袅，鲜香扑鼻。

　　“不完全是逗你哦，阴鬼大白天背对房门下厨，时时要防范袭扰，隔绝村民，这让我很是紧张的，你一叫，触发了我的防御本能，才会那样的。”

　　程自远咧嘴舒气：“原来是你神经过敏啊，你功夫高强，怎么会这么小心紧张呢？”

　　“不怕神鬼只怕人，这里的村民要是明明白白撞见我在这屋子里，可不得吓死？设雾障弄虚影虽也惊奇，到底比让他们亲眼看见死人复活好些。这是迫不得已，且深入我本能的反应。”

　　程自远点头，止不住夸她思虑周深，爱护村民，果然是个正直侠女。楚素眉脸一红，将面碗双手高举，递了过来，嗓音娇脆：“好了程君，请用早餐！”

　　程自远笑嘻嘻接过，竟脱口道：“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一个成语。”

　　楚素眉先是一愣，问他什么成语。程自远不答，也是哐一下脸红，坐到桌边闷头吃面。楚素眉低头坐到他对面，红晕已不觉漫到了耳腮，这神色分明已猜出是“举案齐眉”，嘴巴嗫嚅好一阵，幽幽道：“对天下状元，那礼节也是可以的。”

　　程自远还想调笑，发现顺着这话题再难开口。缓缓抬头，对方竟也同样的神情看他。两双目光相碰，火星暗迸，他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捶捣。

　　短暂的尴尬。程自远努力抿嘴笑：“你也吃吧。”

　　她点头嗯一声，转身去厨房端来一个空碗，挑起桌上的冷食。程自远愕然，问：“难道你只做了我一个人的面条？”

　　她笑：“可不，阳热的食物我实在消受不了，面条摊凉又会糊掉。”

　　“那就烦劳你了，你这个侠女不但本事高，还这么贤淑，实在少有。”

　　这夸赞映耀斜照的日光，在她红晕荡漾的脸上洇出一层滋润的光亮。“过奖了，天下状元才是真正让天下人仰慕的高才，能为状元做饭是小女子的荣幸！”这略带羞怯的夸赞令程自远如沐春风。

　　楚素眉分好冷食，正要下筷张嘴，程自远抢过来，闻了闻：“幸好没坏。”

　　楚素眉笑：“就是腐臭了也不妨，阴魂如鹰隼，不计较的。”

　　桌案上的遗像已经没有了，楚素眉吃着冷食，面目又慢慢变得僵冷灰白，恍若遗像里的人享用祭品。

　　吃过面条，程自远打着饱嗝眺望窗外。周围山野虽然有些荒凉，此刻在清晨的日光里却是树草繁茂，景象明媚，加上鸟雀啼鸣，虫蛙鼓噪，显得生机盎然。他嘟囔：“天色不错，要是我们俩能出门逛逛该多好。”

　　“看你，才呆了一个晚上，就闷得慌。”

　　“是啊，我们俩总是阴来暗往，不能同赏世间美景，很遗憾，——对了，昨晚没有美酒助兴，也是遗憾，要是能搞点酒来，就更爽了。”程自远咂嘴道。

　　楚素眉吁口气：“我是绝对不能出去的，你实在想出去，就小心点，村口有一个卖烟酒吃食的杂货铺，出门左转再走上小半里路可到。”

　　程自远起身，叮嘱她小心，迈出门去。外面晨光初照，微有山风，比屋里稍稍舒爽。他眯缝眼，闻一闻庭院里草木的香气，扩扩胸，蹬蹬腿，打个呵欠，推开篱笆扎的院门。

　　一位老妇人迎面走来，看见他从院子里冒出，大吃一惊，差点掉落手里的竹篮，嘴里结结巴巴：“你你……你是……”

　　程自远赶紧说：“我来找个亲戚。”

　　“谁？”老妇盯住他问。

　　程自远一时语塞，看看前方的山峦池塘和隐约的村舍，看看身后的院子，吞吐：“找……找李……李嗣英啊。”一出口连自己都想笑。

　　“没这个人！”老妇人阴沉着脸，看他的目光透出惊警，“你究竟是哪里人？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从这个屋子里出来？”

　　程自远心烦了，往前走，想甩开对方。可老妇人影子一样跟在后面，连声追问。有几个村民路过，好奇地看他们。

　　程自远大窘，只得说是来找楚素眉的，他记得她家就住那个屋子，可里面什么人都没有，是不是搬了。一面说一面看前方，表情烦厌、紧张，不像是在找人，倒像是心怀鬼胎急于跑路的架势。

　　老妇人惊诧道：“你没看见屋里的遗像么？楚素眉都死了两年多，绝户了，你还不知道？”

　　程自远撇撇嘴，摇手：“昨天来得晚，光线暗，没看见遗像嘛。”

　　事后想起这番对话，程自远懊悔莫及。自己当时竟然表情平淡，对于要找的人已经死去全无一点意外反应，完全是早就知情的样子。这就让人越发奇怪。

　　老妇人追了他几步，问：“你究竟是楚素眉的什么人？”

　　程自远背对她摇手：“亲戚。”加速而去。

　　道旁的村舍大都比较旧，青砖瓦屋参差不齐，偶有半新的水泥小楼夹杂其中，多是半拉子工程，钢筋裸露，建材乱堆，砖墙残缺，想是盖着盖着没钱了，只好暂停。

　　村民都是汉人模样和打扮，大抵为老人和小孩，很少见到壮年人。听见声响，不时有脑袋从屋里探出，面容灰黄或黑红，表情警觉。偶尔小孩嬉闹追打，路过程自远，也是惊奇地瞥他一眼，慌张远去。

　　狗吠猫叫跟着响起，似乎是在发出警告，却让这座小山村显出了一种莫名的寂冷。

　　村口果然有个杂货铺。面对店主充满疑问的眼神，程自远不想再惹麻烦，改口解释来旅游，寄宿村民家，要了一扎啤酒和十根蜡烛、一个打火机。结账时才醒悟没带钱，身上到处掏，神色窘迫。

　　店主的疑问更重了，冷冷盯住他：“出来旅游，有不带钱的么？”

　　程自远脑袋嗡一声响，分明听到了对方的话外音——哼哼，别瞒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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