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自远听了李嗣英和王戚的故事,心里酸苦杂陈,忍不住问她后来怎么上的矛龙山。
楚素眉嘴巴紧咬,眉毛如剑地扬起,一股黑紫之气从她的头上冒出,在空中盘旋郁结,隐约中似有哭声随之漫开。那是来自她回忆里的凶煞场面。
她却极力忍住,牙齿轻叩,淡然道:“后来,哼哼,后来就简单了,我已经豁了出去。”
她跟随管家等人,回到昆明,过了一段被兄长严加看管的日子。王戚的死讯传来,李嗣兴长出了一口气,而李嗣英顿觉心如死灰,脑子里只剩下投奔矛龙山,送达那颗印章,参与抗击满清的痴念。她假意答应和王会的弟弟王佥结婚,做出认命的屈从样子。李嗣兴信以为真,渐渐放松了看管。
一个月后,她和王佥拜堂成亲。洞房花烛夜,新郎揭开她的盖头,发现新娘姿容俏丽,欣喜之极,忍不住大赞他的武功伯兄长足智多谋,不仅为新朝立了大功,而且果然神机妙算,帮他这个弟弟挣得天仙美眷。
李嗣英细品他的话,有些疑惑,说他们的婚事是她兄长做的主,何以见得王会足智多谋神机妙算?王佥便得意地告诉她,自她离家出走后,李嗣兴起先以为她被人贩子拐走,疯了一般四处搜寻打探,在昆明城到处贴寻人启事,重金求线索;眼看没有结果,又以为失足溺亡,去茅厕、池塘、护城河里打捞,还是一无所获。
绝望之际,王会找上门,问李嗣兴府上近来有没有丢了什么东西。李嗣兴懵然无话,旁边一个童生侍从插话,前几天自己的衣帽鞋袜莫名丢失。王会眼睛骤亮,拍案叫:定是去了成都!
李嗣兴恍然大悟,当时汗就下来了。当天他派出管家、护兵,赶往成都。两天后,成都来函,告知李嗣兴有个自称李嗣英的妹妹现在当地,女扮男装,与钦犯王戚私会被抓。李嗣兴跌足懊恼之余,大夸王会诸葛神算。而那时,管家等人已经奔波在路上了。
李嗣英听了这番话,惊愕无语,心里已把王会咬碎了一千遍。
她故作平静,说真多亏了武功伯的神算,让我少蹲了几天牢房,也早几天幡然醒悟摆脱凶险。随即端来贴了红喜字的酒罐,给王佥满上一大碗,说是敬谢武功伯。王佥喝了。
她又满上,敬谢新郎不嫌不弃,今夜终得圆满。王佥眯眼看她,说我怎么会嫌弃你这样的天仙呢?爱都爱不过来!一口闷下。
她再满,不断地满。用了敬谢天地祖宗、新朝恩宠,祝愿白头偕老、子孙万年等等理由。王佥已喝得满脸紫胀,连打酒嗝,眼神迷离。他舌头都大了,说话磕巴含混,扑过来,要抱住她上床宽衣。
李嗣英连连推挡,说再喝一碗,祝今夜鱼水欢畅。王佥没法拒绝,又喝。李嗣英嫌他喝得慢,托住碗底强行灌下。
王佥大醉,眼睛一翻,扑倒在床上,打起响亮的呼噜,手还不忘揽住她,嘟囔:宝贝,快来鱼……鱼水欢……
李嗣英吹灭蜡烛,黑暗中双手掐了过去。那一刻她真是使出了全身力气,把手都掐得麻木,死后想起,恍然如梦。那一刻,她好像不是自己了,冥冥中似有鬼神附体。
掐了不知多久,才恍觉呼噜声早已停息,身下的新郎纹丝不动。她舒口气,扒下他的衣服给自己换上,用被子裹住尸体,收拾好金银细软,带上“荡虏大将军印”和染血玉佩,骑马奔至南门,向守城士兵出示王佥的名刺,谎称母亲病危,受家兄武功伯之托,须连夜赶往老家柳州探望。
士兵看了看名刺,开门放行。
李嗣英急速绕道北上,日夜兼程,赶往湖北。所幸事先准备了各种假冒官府文书、名帖,经过重重关隘时有惊无险,上到矛龙山,与李来亨相会,呈上大印。
当时,矛龙山已面临满清包围,李来亨等人苦苦抵抗,处境艰险。她真恨不得化身千军万马,直捣敌营,解救为难。只可惜她是个弱女子,回天乏力,眼睁睁又看着这大明朝仅剩的力量,最后的希望,被血雨腥风浇灭,被那场烈火焚尽……
说到这里,楚素眉已是泣不成声,头抵住他的面颊,冰凉的脸滚出的泪水竟然带了丝丝温热,把他的肩膀湿了一片。
程自远感叹她巾帼不让须眉,原以为她只是个豪侠客,想不到这一切都是因情而生,可谓铁骨柔肠。
楚素眉摇晃而起,凝望门外夜色,口中喃喃,头上的黑紫之气急剧盘旋,呜咽低啸,不一会厅堂大门嘎嘎作响,受到摇撼,最后哐当合上,夜色被挡在外面了。而楚素眉也被这黑紫之气卷起,变成扁平的模样,像一具脱下的皮囊,飘到桌案上。
烟气消散,她再次成了一帧遗像,笑对摆放齐整的盘碗钵筷,上面“亡姐黄母楚孺人讳素眉遗像”的字样闪出幽暗的光。
程自远悄悄挪过去,打量遗像半天,手摸过去,一片冰凉平滑。他叫:“搞什么鬼?又来吓唬人吗?”
那遗像上的人嘴巴微启,发出闷闷的声音:“不早了,都睡吧,隔壁有床。”
程自远哦了声,问:“那你呢?难道……”
“我就在这里歇息,安全。”她说。
“她的遗像不是被胡姥姥搞去,让莲真烧掉了么?”
楚素眉眉毛一皱,冷哼道:“那又如何?遗像烧不尽,幽魂化又来,寄存于它,再合适不过。”
一夜酣睡,醒来已是天明,程自远体力恢复,除了稍觉闷热,微有汗意,身心都觉畅快。听着屋外鸡鸣鸟啭,恍惚中好似回到了琴城的农村老家。
打厨房飘来的热气和锅碗声加深这个亲切感。
他打呵欠舒筋骨,踱到厨房。楚素眉背对房门俯身灶台,正忙着下面条。厨房蒸汽弥漫,柴火噼啪,一派温馨。程自远站在她身后,几乎想上去抱住她。这个念头让他心跳脸热。
想到三百多年前的时空里,那个落难的贵族男子仍与她藕断丝连,让她心心念念,酸苦的滋味又漫上心头。他垂着手,挨近了她一点,曼声道:“早啊。”
这话音刚一发出,却见那灶台紫烟腾起,灶火狂舞,无数黄亮的面条打锅里呼啦竖立,细看,竟是一根根绳索般的长发,正水淋淋热腾腾地跳跃,呼啸,想要往他这边套过来。程自远慌得连连倒退。
那黄亮的长发藏在烟气里,发出怪异的笑声,似乎在喊:“来呀,来吃我啊,有种就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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