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城，面对满清官员的呵斥，跪地拦轿的众男子一时张口结舌，面面相觑。路边百姓或沉默或窃语，喧闹声一下竟消减了许多。

　　官员挥挥手，几个士兵冲过来，这个抓腿那个扯臂，把跪地男子都拖向路边。路边百姓自动后退、避闪，再没有了开始时的躁动。

　　游街队伍继续向前。

　　天上，星空中，却空前地躁动开了。灯芯上的两百七十多个布娃娃被永铭驱赶着，扑向抬轿缓行的队伍。这些孩子惊恐哭嚎，一遍遍往上跳跃，不肯掉下去。

　　灯芯在半空扭来扭去，像纸扎的蜈蚣形风筝，令永铭难以操持。他骂：“奶奶的，老子好心好意带你们来这里，放你们一个大假，让你们开开心心痛痛快快玩一趟，你们竟这么不开窍不领情！”

　　有童声尖叫：“这么高，会摔死的！”

　　永铭笑：“你们经过千锤百炼，早就不生不死了，比我们都硬气，放心，摔不死的。”

　　童声：“我们要回吴村，不要在这里玩！”

　　永铭说：“哎，我不是讲过嘛，这里比吴村好了一百倍！你们看看，正唱大戏呢。”

　　童声哭道：“我们不要看大戏，我们要回家！”

　　众娃娃齐哭，那迷濛细雨恍若他们的眼泪，那闪烁星光俨然他们的泪眼。

　　正相持不下，李嗣英飘来，柔声劝慰：“孩子们，下面就是吴村，你们的家！你们被关了上百年，这么长时间，吴村变化很大，你们当然不认得，可它还是吴村，你们看仔细，它比以前大多了，变成一座城，那些挤挤挨挨的人都是你们的乡亲，他们的相貌打扮是不是跟你们很像啊？错不了！”

　　布娃娃含泪俯瞰，叽叽喳喳说开了：“像吗？好像……”“有点像”“怎么会是吴村呢？一点不像啊！”“祠堂呢？道观呢？明真道长说过祠堂和道观永远也不会拆掉”“对，还有慈幼堂、孤独园、悲田坊、养生堂，都是不会拆的，一直要保留，收留孤寡”“呜呜呜，都不见了，这里一定不是吴村！你们骗人！”……

　　李嗣英耐着性子说：“你们下去，下去才能看到那些地方，吴村这么大，房子这么多，在外面是看不全的，来，我们下去——”

　　布娃娃们犹犹豫豫地移向大地，快要接近时空罩的时候，永铭和李嗣英不约而同地伸长手，将他们狠狠一推，哗啦，两百七十多个布娃娃纷纷从灯芯上甩脱，翻滚着，呼嚎着，下饺子一般坠落。

　　哧啦哧啦，时空罩红光骤现，腾起一团团刺目的火焰，布娃娃哭叫声异常凄厉，景象更触目惊心：个个被烈火包裹，火球似的从血红的网罩上弹飞又坠落，坠落又弹飞。两百七十多个火球流星奔突。

　　永铭大瞪绿森森的鬼眼，眼中映耀焦灼的火光，嘴里不断大喝：“冲啊，奋力冲啊，你们是烧不死的！”

　　李嗣英也叫，话音有点颤抖：“孩子们，成功就在眼前，只要冲过网罩，你们就回家了！”

　　“不，我们家没有这种网罩！”火中的布娃娃哭道。

　　“一定是搞错了，我们不想下去，哦，这火……难受……”

　　但是，他们已经身不由己，继续下坠，触网，哭叫，弹飞，反反复复。两百七十余个火球就这么冲击着时空罩，像一场攻城大战。时空罩响个不停，血红耀眼，隔了几十米，程自远能感受到它灼热的气浪。

　　几个火球哭叫着，再次抓住了永铭手里那根灯芯，灯芯呼啦一下烧着了。

　　“叔叔，救我！救救我们！”火球中浮出痛苦扭曲的小脸，泪眼眨巴，仰看永铭，哀哀哭求不已。

　　永铭慌乱地抖动燃烧的灯芯，叫：“放开放开，兔崽子，要烧过来了！”竟掐断一截灯芯。瞬间燃烧的那截随着火球再度坠向时空罩。大地之上，星空之下，是烈火与悲号的炼狱世界。

　　一团火球拼命跃起，火中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扯住了程自远的裤脚。他立刻感受到熏人的灼热。

　　“老师，救我呀！我好难受，呜呜呜，我要死了！”哭声令他针扎般疼痛。

　　程自远努力勾起脚，把这火球往天上踢，远离时空罩，让夜风把火焰吹灭吧。

　　呼，这火球被踢得腾空翻飞，眼看上面的火小了一点，露出焦黑的小身子，程自远伸手去接，细看，哎呀，哪是什么布娃娃，分明是一张泛黄发脆的纸，纸的一面画着个小孩的图形，写了姓名和生辰八字，另一面是奇形怪状的符箓，此刻在火光和星光里，闪出诡异的光芒。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小孩呢？程自远懵了。

　　这时，下方的永铭也发出疑问：“咦，这些兔崽子怎么变了形状？”他的下方，时空罩上不断起落的火球，正一个个在翻滚燃烧中现出一张张黄纸条的原形。

　　哭叫喧闹渐渐停息了，布娃娃消失了，这些黄纸羽毛般漫空飘飞，上面的图形文字符箓如一副副不可思议的面目，无声，怪异，令永铭、李嗣英等倒吸冷气。

　　永铭随手拾起一张黄纸，轻声念：“玉莲养生堂吴玉清，道历四千四百五十六年己巳月丙戌日寅时生。”眉头拧个大大的问号。

　　李嗣英也伸手抓到一张，嘟囔：“慈幼堂吴尚田，道历四千四百五十九年乙巳月己未日申时生。”

　　突然，程自远感到背后有什么抓了自己一下，手一摸，摸到两个光溜溜的金属状物件，扭头，竟是复生和天遂躲在身后，紧抓自己的衣背，两双眼睛满含泪水，可怜巴巴看着程自远，那神情是无声的哀求——放过我俩吧。

　　没想到这两个小精灵躲过了刚才的一劫，眼看同伴化成奇怪的黄纸，他们心里的悲凉恐惧可想而知。程自远心软了，再也不能让他俩继续充当冒险的肉弹，做无谓的牺牲了，这些孤儿已经够可怜！他迅速把他俩裹到贴胸的怀抱，用裤带扎紧里面的汗衫，藏了起来。

　　念完黄纸上的姓名生辰，李嗣英呻吟一声，手抚胸口，满脸是莫名的痛苦与悲愤。

　　正在这时，夜空里响起悠远空旷的声音，这熟悉的声音，带着鄙夷、警告与无奈——

　　“无知怨鬼，竟唆使幼儿冲击我的大罩，可恶，可恨，可怜，也可笑！奉劝你等速速住手，不要枉费心机，真火已让这些幼儿现出本相，他们无非是些符箓化身而已，不是真人真魂！你等不要自欺欺人了！”

　　永铭和李嗣英惊呆了，眼望星空下羽毛般飘浮的黄纸符箓，一时不知所措。

　　程自远也瞪大眼，心里嘀咕：什么？这些小孩不是真的？搞的什么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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