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
许也青以为他是来吃饭的,要不就是寻找小姐的。但是直到这个长得有点像蔡国庆的小伙子在客厅里坐下,取下眼睛上戴的眼镜,向她微微地笑了一下,许也青才发现,他就是几年时间没有见面的石磊。许也青在呆愣了一刹那后,脸子慢慢地冷了下来,说:“你吃饭吗?”
石磊显然是愣了一下,说:“也青,我是石磊啊!你不认识我了?”
许也青转过了身子,背对着他,说:“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石磊说:“可我想见你。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要娶你为妻。我说的是真的,没有一点虚假。”
许也青的身子抖了一下,说:“你走吧,我与你没有关系。”许也青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狠声狠气地说,“你就当我已经死了。”
石磊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她跟前,猛地抓住她的衣袖:“也青,你不要再无视自己的感情了,我知道你的心里其实是……”
正在这时候,马大良从外面走了进来,见状眼睛睁大了,胸脯起伏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石磊看到了马大良眼睛中不友好的目光,身子抖了一下,颤声说:“他是谁?”
许也青抬起了目光,说:“他是我丈夫,我们已经……”
石磊忽然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身子蹲了下去,痛苦万分地叫道:“也青,这不是真的!也青,这不是真的!”他泪如雨下,双手在脑袋上狠狠地捶打着。
许也青眼里滚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拉住了石磊的手。石磊从许也青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瞪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走了。许也青怔怔地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当石磊坐车到县城倒车时,看到那个叫马大良的人站在站牌下面,石磊心里一震,以为他是来找麻烦的,就要加快脚步离开,马大良却叫住了他,对他说:“你就是也青在高中时处的男朋友?”
石磊点了点头。他发现马大良说话时的态度和蔼,并不生气,这才放下心来。
石磊说:“你想给我说什么?”
马大良说:“我们到前面的公园里说说话可以吗?”
石磊跟着马大良来到前面不远处的公园里。
这是一座新建的公园,平坦的广场铺着赭色与黄色相间的地砖,看上去就像一幅硕大的地毯。在公园的中央是一座高高的下面铺有阔大底座的黑色仿青铜器毛公鼎。三只硕大粗壮的足支撑着锅样的毛公鼎,似乎在张开大口叩问苍天。在广场的两侧,一边是武王伐纣,一边是文王访贤的大型石雕。再往北,是一座圆弧型的石墙,石墙上刻着毛公鼎里的铭文,全部是甲骨文字。再往北是一座小桥,过了桥是一个有许多石头堆砌的假山的小公园,里面的树木一片郁郁葱葱。
马大良与石磊来到假山坐了下来。马大良掏出烟给石磊点燃,自己也点上一支。他平时并不抽烟,所以只吸了一口就呛得直咳嗽。石磊眼睛望着北面高高的乔山,目光一片迷茫,轻声地说:“你想给我说什么,快说吧。”
马大良陷入了沉思,眉头紧紧地皱着,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似乎要与什么人决一死战。这个老实人生平第一次要向另一个人倾吐衷肠,却不知从何说起。所以他一时显得很是窘迫,双手不停地互相搓动着,他的脸孔涨红了,鼻子尖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石磊笑了,说:“有啥事你就说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马大良说了起来,他先从许也青办浴池讲起,再讲到他在浴池里寻找那个肚脐处长有黑痣的家伙,再到后来许也青去收购贩运辣椒,与一个叫弓越明的在一起干,但是后来弓越明亏损了,而许也青却赚了钱,再后来她就来到了民俗村开起了食堂,卖起了臊子面。当马大良说完这些话后,他低下了头,好似在地面上寻找什么。石磊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串串泪水汩汩地滴在脚下的土地上。
石磊的心里动了一下,说:“她说你是她的丈夫,可是真的?”
马大良抬起了目光,看了一眼石磊,说:“她是骗你呢,根本没有这样的事。你想想,我是什么人,一个大字识不了一斗的农民,而她又是什么人,一个漂亮的高中生,我怎么能不知天高地厚地敢与她当夫妻呢?就是她要嫁我,我也会拒绝的。”
石磊的眼睛湿润了,他用手在马大良的手背上拍了拍。
石磊动情地说:“这些年你在她身边帮了她那么多忙,与她同舟共济,患难与共,与你相比,我着实惭愧呀!”石磊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不是你配不上她,而是我配不上她。我祝你们幸福、愉快……”
马大良急了:“这是不可能的,你们更应当成为一对。”
石磊站了起来,向马大良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任书侠
石磊的到来扰乱了许也青的心,她一连几天都神思不定。她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太残忍了,他对自己是多么的忠诚啊!他是多么的爱自己啊!可是自己却伤害了他。她知道自己也是爱他的,可正是因为爱着他,她才要狠心地拒绝他。而她越是狠心,她的心里越是难受。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一天,饭店里来了县妇联的一批客人。其中一位是县妇联主任,名字叫任书侠。她是一个和蔼的领导,吃饭时把许也青拉到身旁坐下,问这问那的,当她听说许也青在高中毕业后就走上了创业的道路而且成绩不菲时,心里惊讶极了。
任书侠笑说:“也青,你走的路是正确而且成功的。不要以为高中毕业了上大学才是唯一的出路,创业同样也是一条重要的出路。”她笑着低声问:“有没有百万资产?我给你保密。”许也青笑了:“任主任你说哪里话啊?我不过是挣了一些小钱而已,离脱贫致富还差得远呢。现在开食堂的人也多了,钱不好挣了。”
但是任书侠显然没有在意许也青回答什么,她很快地又把话题转到了其他地方。任书侠说:“我想让你帮我写一篇妇女在民俗村建设中如何发挥作用的调查报告,你能写一下吗?”
许也青笑了起来,说:“任主任,你手下尽是女秀才,何必让我一个村野女子出丑卖乖呢?”
任书侠笑说:“这叫知人善任,也叫人尽其才。你是高中生,写一篇调查报告应该不成问题吧?尤其是你本身就在民俗村里,对好多问题知道得多,我想你写起来一定会有许多别人想不到的观点与事实的。我相信你能写好。”
许也青奇怪了,说:“任主任,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怎么知道我会写调查报告?”
任书侠笑了,说:“你的食堂招牌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老实告诉你,在整个民俗村,只有你的食堂招牌有文化含量,别的都不行。你想,在众多的民俗村饭店当中突然出现一个叫做‘清欢别墅’的饭店,而且引用的是苏东坡的诗句,这还不能让人相信店家的文化水准吗?”
许也青笑了起来,说:“能发现别人有文化水准的人比这个人更有文化水准,对不对?”
任书侠与她的同事大笑起来,一时间饭厅里热闹极了。
任书侠走时紧紧地握着许也青的手说:“好好写,这篇文章对你有很重要的作用。”
许也青开始着手准备写作调查报告。她有意识地到附近一些民俗村的饭店里与那些女老板套近乎,问她们一些生意上的事,又问她们一些个人的创业史。她掌握了十多个女老板的成功的创业事迹,在这个基础上,又到民俗村管委会去做了面上的调查,取得了一些数据与资料。三天后,一篇《千乔县民俗村女性创业情况调查报告》写成了。她到县城一家打字铺打印好了,然后带着它来到县妇联,交给了任书侠。任书侠并不像上次那么热情,而是让许也青把东西放下,等自己看完了再说。
等待是漫长的,也是熬人的,更是揪心的,它让许也青时时地想着这件事,她不知道任书侠会怎么看待这份调查报告,也不知任书侠如何看待自己。她在文章里替女同胞们说了许多话,道出了她们的苦衷,也道出了女性在当今社会上生存的艰难。她更是从一些创业成功的女性身上总结出了一条规律,那就是绝大多数所谓成功的女性往往是以牺牲个人的幸福为代价换取了创业的成功。她们往往都有不幸的过去,而正是这些不幸增强了她们在社会上要坚强活下去的决心。
到了第四天,任书侠打来了一个电话,把许也青叫到她的办公室。任书侠这次比上次在民俗村更客气了,脸上的笑容也更加灿烂了。她在手里把那份材料摇动着,高兴地说:“许也青,这材料是你写的吗?”
许也青笑说:“是我写的。”
任书侠放下材料,说:“你的材料写得很生动,也很有说服力。我准备把它以县妇联的名义下发,也同时向县委常委们分送。你在文章中提出的观点很新颖,也很重要。你提出的当代女性创业最为重要的是要战胜自己,是要敢于与过去告别,要有独立意识,这确实是说到了事情的要害处。我可以问一下你的经历吗?”
许也青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任书侠没有惊慌,而是找来了纸巾,让许也青擦眼泪。许也青哭毕了,向任书侠说了自己在高中快毕业时噩梦般的经历。
任书侠半天没有吭声,后来她走到许也青跟前,用手在她的肩上拍拍:“也青,你是个坚强的姑娘。”
如果说任书侠刚才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许也青安置在自己身边的话,那么现在她则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个不幸的姑娘调到县妇联来,让她彻底摆脱人生的噩运。县妇联也需要一个写材料的笔杆子,而许也青又是那么的合适。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许也青,末了她说:“你回去好好地想一想,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同意了来给我说一下。当然了,你也可以不同意,我不勉强你。但我劝你还是来吧,你来了后,县妇联有一个进修的名额,你可以到西北大学去进修,时间是两年,毕业后是大专文凭。但你得自己负担学费。”
许也青的心脏“咚咚”地狂跳着。她气喘嘘嘘,面色潮红,眼泪不争气地又流了下来。她哭着对任书侠说:“任主任,我现在可以回答你吗?”
任书侠笑说:“当然可以。”
许也青说:“我愿意来。”
任书侠说:“可你的饭店怎么办呢?”
许也青说:“我把它转让给别人。”
任书侠的脸色忽然黯淡下来,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在办公室走圈子,走到窗口时停住了脚步,仰起面庞,深沉的目光眺望着窗外的什么地方。
“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这事我真没有勇气说出来,可是不说出来又不行。我真是感到自己无耻啊!”任书侠叹了一口气,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下传上来的,“你虽然答应了,但这事的关键之处在于县委副书记何子君。何子君有一个智力有点障碍的儿子,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何子君为儿子的婚事求到我门上来了,他是管人事的县委副书记,我敢不管吗?他说,只要有姑娘愿意嫁给他的儿子,他就可以帮她成为国家干部,官职至少是副科级。所以才有了前面的事情。”说到这儿,任书侠转过身子走到许也青对面,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
许也青觉得自己的面前正在爆炸一颗原子弹,巨大的冲击波要把她吞噬了,化成齑粉。她呼吸急促,脸色一片苍白,嘴唇也哆嗦起来。她看着面前的任书侠,忽然觉得她是那么的遥远,又是那么的缥缈不定,如同大风中的一根游丝。
任书侠的心里开始打鼓了,如果许也青不同意这事,传了出去,那对自己是什么样的影响啊?
任书侠汗颜了。
“你可以不同意。这事如果你不同意,前面所说的一切都是废话,权当我没有说。”
但是令任书侠没有想到的事出现了。
许也青这时候平静下来了,她仰起面庞,看着头顶的天花板,说:“任主任,我答应。”
任书侠的身子抖了一下。
“你可以见见何子君副书记的儿子。”
“我不见了。这事你就替我做主吧。”
任书侠忽然紧紧地抱住了许也青,哭了,泪水汩汩地顺着她柔嫩的脸颊流了下来。
“何副书记说了,在去上大学之前,要与他儿子把婚结了。”任书侠喃喃地说。
“……可……以……”许也青觉得声音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
许也青
许也青回去与房东进行交涉,房东是一个非常贪婪的家伙,本来许也青承包了一年时间,费用也交了一年,下一年的承包合同并没有签,可是因为许也青曾向他提出过续签的问题,他现在竟以与许也青达成了口头协议为名,要挟她必须再交出半年的承包费才能离开。许也青对这个板凳狗娃样的房东打心眼里恨了起来,她没想到他为了钱竟这样不要脸面,竟这样贪婪无耻。许也青来气了,对他说:“老苟同志,我一分钱也不交,我与你并没有续签下一年的合同。你上一年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年的承包费比同地方的其他人家高出近百分之五十,你整整收了我一万三千元。可别人只给你六七千元,你当我不知道?你们村子的人说你给我砸上了,所以你现在再要一分钱,我就与你没有完。我想不到你看起来貌似善良,心里却是肮脏歹毒到了极点。你的亲戚都说你是一只白眼狼,只认钱,不认人。我问你,你凭什么要我再交半年的钱?你能拿出我们签的合同样本吗?”
没有想到房东老苟却像一只疯狗一样咬了起来:“许也青,你当你是什么正经东西?你他妈上高中时就当了大破鞋,被人在晚上日得死去活来,你跑到我的山庄承包卖臊子面,不但肮脏了我的地方,还败坏了我的风水……”老苟忽然眼睛睁大了,张大了的嘴巴半天也不合拢,因为许也青的脸色在刹那间成了一片灰白,嘴唇也哆嗦起来,身子像风中的树叶一样摇动着。马大良惊叫着,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许也青。
谁也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在那天半夜时分,老苟的家里忽然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他们戴着面罩,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在客厅里用刀子架在老苟的脖子上,说:“你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你要是以后再作孽,小心我们要了你的命!其实你的命不值一分钱,因为你没有人性!因为你狗日的是钱日下的。你看你那样子,长得没有球高,头上没有三支毛,心肠怎么那么坏呢?”老苟没有想到会有人找上门来报复,看样子是为许也青一事来的。可是他们又绝口不提许也青一句话,想到这里,老苟说:“你们是不是为许也青的事来的?”那几个戴面罩的汉子齐声说:“什么许也青,我们不认识她!怎么,许也青怎么了?”老苟说:“既然各位不知道,我就不说了。”没有想到他们却不答应:“说!不说就要你的命!”
老苟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对他们磕头如捣蒜:“各位叔叔爷爷,我求你们饶了我的命,我会写文章,以后我会在杂志上给你们每人写上一篇文章,报道一下你们的伟大事迹,而且我不收你们的一分钱。”
但他们不为所动,定要他把许也青的事说一说。老苟就说了他在山庄里骂许也青大破鞋的话。说他骂错了,他不应该揭一个姑娘的短。正说着,老苟忽然听见空气中“吱”的一声响,还没有等他明白过来,他的一只耳朵已经离开了脸庞,在脚旁跳动着,壁虎断了的尾巴一样。老苟呆住了,忽然就放声大哭起来:“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啊啊……”
老苟第二天就向派出所报了案子。派出所与县刑警队出动警力进行侦破。许也青成了重点,但是许也青什么也不知道。消息传到任书侠那里,她打电话叫许也青去了,严厉地问她:“你说,老苟的耳朵被割是不是与你有关?”
许也青摇摇头:“我敢发誓,这件事与我没有关系。我对这件事一点儿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回老家去了,你可以问问马大良,他在我的饭店里晚上值班。”
任书侠叹了一口气,说:“也青,我相信你说的话。但是我知道如果你隐瞒了什么的话,你以后会吃亏的。好了,这事到此打住,你收拾一下,快到人事局去填一个表,把手续办了,再把婚事办了,然后到西北大学去上学。”
老苟耳朵被砍去一事成了悬案,一时破不了,挂了起来。但老苟的耳朵经市医院的医生抢救,接上了,如果仔细地看,会发现他的耳朵上有缝合的针眼。
按照任书侠的安排,许也青到县人事局填了召干表,又去县医院作了体检。之后,她就搬离了民俗村,又回到了霏霏雨浴池。
出嫁前的一天晚上,许也青在霏霏雨浴池与马大良谈了一次话。
许也青说:“大良,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找人砍了老苟的耳朵?”
马大良低头看着地面,说:“我没有找人,我不知道是谁干的。”
许也青说:“大良,你没有说实话。”
马大良说:“这事与我没有关系,也与你没有关系。”
许也青流泪了,哽哽咽咽地说:“大良,我现在才明白,这些年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让你白等了。你也年岁不小了,该有个家了。我不想让你再等我了。我把这个浴池给你,你在这里好好经营,挣下钱给自己娶上一个媳妇,好好地过日子。行不行?”
马大良闷沉沉地说:“那个肚皮上有黑痣的家伙你不找了?”
许也青的嘴唇哆嗦起来。
“大良,我现在才明白,我们不会找到他的。再说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许也青说,“难道他会承认是他干的?我们又没有什么证据。仅凭人家的一颗黑痣是说明不了问题的。”
马大良宣誓似的说:“你不找我找。就是找到最后还有一口气,我也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
许也青叹了一口气,说:“大良,这事到此为止吧,不要再找了,我认命了。而且这事发生在我的身上,与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再操心了。”
马大良慢慢地摇摇头:“你不要再说了,你上你的学去吧。”
许也青的眼泪流了下来,哽哽咽咽地说:“大良,我告诉你一个消息,我把自己卖了,卖给一个二凉儿、半斤面、二百五。我把良心、尊严与人格一古脑儿都卖了。我不想……这么做……可我没有办法呀!……”
马大良不看许也青,说:“这事儿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无奈的。你没有丧失良心、人格和尊严,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一个仙女……”
许也青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她有点醉眼蒙眬地说:“大良,明天我就要回家了,在家里呆上两三天,然后我就要出嫁了,出嫁三天后,我就要去省城参加考试了,今晚上我想与你在……一起……”许也青的脸红了,呼吸急促,胸脯在一起一伏。
马大良呜呜地哭了,许也青紧紧地抱住他,在他的脸上狂吻着。
这一晚,明媚的月光水银一样洒在霏霏雨浴池的院落里,大地上一片银白。在许也青的房间里,两个躁动的生命合唱着一曲激烈昂扬、委婉而悠长的歌曲,通宵达旦,不绝如缕,直到天明,东方的曙光照亮了大地……
石磊父亲讲述的故事之五:小说家于佳的故事(2)
第二天一大早,小说家于佳就起床了,昨晚连着做了几个恶梦,于佳起床后觉得浑身有点困乏,脑袋也有点胀大,他站在酒店的院子里,打了几套太极拳,觉得脑子清爽了,这才结了手续出去到车站搭车。他在走出酒店时,那个扁脸女人问他:“现在就去何家村?”小说家于佳说:“现在有车吗?”“大概有吧。不过你去了能找见那个人吗?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你又何必去呢?”于佳说:“你的意思是我不要去了?”“你去不去那是你的自由,不过我是出于好心,因为你去了肯定不会有什么收获。”扁脸女人忽然转换了话题:“你在省上工作,为什么要管这么一件小事?”小说家于佳觉得这个女人的目光有点太深沉,昨晚她电话中的那几句话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觉得有点胆寒,就不再理她,独自走出了酒店的大门。
晚秋的早晨有一股寒意,沁人肌肤,小说家于佳不禁裹紧了衣服。他顺着那条东西向的街道,来到东关的十字路口,那儿正有几辆中巴车在等人。于佳打听到有一辆车是走何家村方向的,就上了车。车厢里只有很少几个人,他们大概是当地的农民,正在比赛似的抽烟,车厢里烟雾腾腾。小说家于佳在烟雾中坐了下来,担心这辆车不是走何家村,就问旁边坐的人,那人说:“没问题,就是走何家村。”于佳放心了。中巴车在上了几个人后就开走了。天色渐渐亮了,秋日的原野在熹微的晨光里显出了一丝萧瑟和疲惫,就像一个精血枯竭的老人。中巴车时走时停,不时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车厢里人渐渐多起来了。坐在于佳身边的是一个圈脸胡子的人,他不停地抽烟,劣质的烟味刺激得于佳胃里十分难受。他从自己身上掏出一盒红塔山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那人。那人有点惊喜,连连道谢,殷勤地问于佳去什么地方,说看出于佳好像不是本地人。于佳就说他是什么地方人,他本来还想说说到这儿来的目的,但话到嘴边却没有说。他现在觉得不能随便跟什么人都说他此行的目的,他得注意保密。他已经隐隐觉得,围绕着何田,这里边一定有什么重大的问题。
中巴车行驶了二十几分钟,翻过了一道深沟,爬上了一道原坡,在一个旁边有一个池塘的小村子停了下来。于佳下车后,发现刚才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圈脸胡子也下了车。于佳向他打听何家村在什么地方,没想到那人说:“你跟上我走,我也是去何家村的。”于佳就说:“你是何家村人?”那人说:“就是的,你找谁?”“我找一个叫何田的人,不过我在小镇上听人说,他早已不在人世了,是不是?”那人忽然就站住了,惊讶地看着于佳,说:“你和何田是什么关系?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小说家于佳说:“我和他没有什么关系,我也不认识他。”“不认识他又怎么去找他?”“这是真的。”小说家于佳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地说什么,他问圈脸胡子:“你在村上干什么?”“我是何家村的村主任,我叫何大林。当年何田失踪一事就是我父亲去调查的,那时他是生产队的队长。唉唉,可惜我父亲却没有查出什么,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从地球上消失了。”“你父亲还在吗?”“在,你去问问他,他一提起那事儿就伤心。”
头发已经花白的何坤正在院子里给羊挤奶,两个小孙子围在他的身边玩耍,何坤的手指在大奶羊的肥大的乳房上动作着,白白的冒着缕缕热气的羊奶“刷刷”地注入了铝盆,铝盆上漂浮着一层油汪汪的奶花儿。他边挤奶边对身旁的一个小孙子说:“一会儿端一碗给对门的二奶奶。”“又端,把我们家的奶都端光了。”“小崽娃子,爷爷让你端你就去端,说什么怪话。”正说着话,何大林领着于佳进来了。何大林对父亲说:“爹,这个同志找何田。”于佳发现,正在挤奶的那个老头子的手指颤抖了一下,铝盆里的羊奶漾了出来,洒了他一手。他慢慢站了起来,用手指揉揉自己的眼睛,好半天才说:“你认识何田?”他招呼于佳坐在院子的小凳上,自己把手里的铝盆交给何大林,说:“让你媳妇热一下。”他显得有点激动,坐下了又很快站了起来,在院子里走起了圈子。何大林说:“爹,这位同志说他不认识何田。”说着把奶端进了厨房。何坤睁大眼睛说:“你不认识何田?”“我不认识何田。”于佳于是说了何田给他写信的经过,说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何田在信里寄给他不少创作的素材,他就是根据这些素材写出了一部长篇小说。他在这部长篇小说出版后,在前年,给何田写过好几封信,可是信均退了回来,说是没有此人。因为联系不上,所以他亲自找来了,他没有想到何田竟然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儿媳热好了奶,端给何坤,何坤边喝边说了起来,他说那年何田失踪后,他派人到四处寻找,沟里、河里、井里、地窖里、河边的砖窑里都寻了个遍,可就是不见踪影。老人叹了一口气,又说:“那个时候是文化大革命,何田失踪了,人们怀疑是另一派把人害了,可何田当时没有参加任何组织,所以不存在另一派害他的问题。我们当时还想进一步找下去,可是镇上造反组织发下了命令,不让我们再去找了,说我们这样是干扰运动大方向。我记得当时是镇上一个什么司令,对,人们叫他什么王司令。”何大林在旁边接上说:“就是那个后来当上县银行行长的王家军,听说他现在被提拔到省上去当什么处长去了。又有人说他现在已经当上了省工商银行副行长了。”何坤又说:“那个王司令有点可恶,把我叫去狠狠批了一顿,说我没有阶级斗争观念。他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一半个人找不见不算什么,关键是要保证无产阶级政权不变色。他这么一说,我也就没有再去找。再说你到哪儿去找呀,天地这么大,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于佳说:“何田家里人没有找他吗?”“怎么没有找?何田老婆为了找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变卖了,几年时间跑了不少地方,”也没有找见一星半点儿踪影。后来也就死心了。”“何田老婆现在还在吗?”“她早已改嫁了,嫁到五里外那个叫童家村的村子。不过何田的孩子现在都已经大了,何田的儿子现在也有了儿子。日子过得也不错。你也可以问问何田的儿子。”于佳心里想:何田早已不在人世了,我找他还有什么意义呢?但是何田究竟是怎么失踪的,原因没有弄明白,他又于心不忍。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真是奇事怪事。想到这里,于佳心中不禁冒出一股勇气,想亲自把何田的死因再查一查。何坤说:“你既然来了,就再去调查一下吧,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呢。这样也不枉来此一趟,也就算对得起何田对你的信任了,你说是不是?”
何坤让于佳在他家里吃饭,于佳没有推辞。何家端上来的是包谷糁子,黄灿灿的,金子一般,就的菜是腌萝卜。于佳吃得很香。吃饭中间,于佳和何坤闲聊,何坤说那年何田到镇上去调查什么百货大楼失火一事,何田每次去时都是他给准的假,他还托何田给他在镇上捎着买过香烟。于佳心里一震:“他去查什么大楼失火?”何大林在旁边说:“1956年小镇上的那座二层百货大楼一天晚上突然失火,烧毁了五六万元的商品,那座大楼也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后来上边说这座大楼是坏人烧坏的,这个坏人就是供销社主任许光,他那天晚上放火以后跳井自杀了。何田大概就是去调查这件事的。谁知道他后来竟失踪了。这真是天下奇闻。”于佳赶紧掏出钢笔把这件事记了下来。他忽然有了一种恐惧,脊梁那儿一阵阵发冷,他怀疑何田被什么人暗害了,或者何田陷入了一场阴谋当中。
于佳离开何坤家的时候,对何大林说:“你这几天有时间吗?”何大林说:“时间有的是。你要干什么?”于佳说他想在这儿把何田失踪一事调查一下,请何大林帮一下他的忙,和他一块儿跑一下。何大林说:“这有什么难的,可以。”于佳说:“我每天给你付二十元,你帮我带一下路,晚上也要和我住在一起,行不?”何大林说:“我不要你的钱。如果能把这件案件查清,也算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当年何田失踪后,我父亲当着队长,竟然有人怀疑我父亲把何田怎么了。幸亏我家是贫农,才没有什么问题。要不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来呢。这个忙我给你帮定了。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于佳向他表示感谢。但何坤却对儿子的做法不以为然,在儿子和于佳说话的时候,他的脸吊得老长。儿子问他这样行不行,他没好气地说:“你少问我,你是村主任,你看着办。不过我可要警告你,你可千万不要像何田一样,搞到最后把你自己也搞丢了。”何大林笑说:“现在是法制社会,不是‘四人帮’的时候了,你怕什么?而且这位同志是省上来的大记者,人家都不怕,我更不能怕,爹,你说对吗?”
于佳和何大林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童家村找何田的老婆了解情况。于是他们出了村子,向南边五里外的童家村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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