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良
老实人马大良把浴池交给随春雨,自己骑了自行车赶到万南村许二亮的家里,问许二亮许也青现在在什么地方,他有要事找她。许二亮没好气地说:“谁知道狗日的死在什么地方了。我已经有快二年没有见到她的人了。你知道了也给我说一下。我养大了闺女,谁知她竟是这样的人。我算是养了一只白眼狼。”
马大良找不着许也青的下落,心里很急,就又坐车到了县城,到县妇联打听许也青的去向,因为许也青以前曾在这里工作过。县妇联主任任书侠问他找许也青有什么事。马大良说:“她有一间浴池,我给她经营着,我现在要把浴池的收益情况向她汇报一下,可我找不着她的人,所以就来到这里问你们……”任书侠看他老实,就说了许也青现在在省城的西北大学读书,有事可以给她这个县妇联主任说。但是马大良不信任她,说:“这事非得当面向她说才行,别人谁也代替不了。”马大良知道了许也青的去向,就坐了车子赶到省城的西北大学,在校门口向门卫说了要找的人,门卫用电话联系了一下,过了不到半个小时,许也青穿着一身合体的衣裳出现在校门口,看到了马大良,她愣怔了一下,旋即笑了,对马大良说:“你怎么来了?”停了一下,又说:“看你走得一头一脸的汗水,走,咱们到马路对面的食堂里吃点东西去,你大概饿了吧?”
不容马大良说什么,许也青就转身向校门外走去,马大良跟在她的身后,出了学校大门。许也青把马大良带到前面一家餐厅,进了一个包间,要了几个菜,招待他吃饭。马大良忽然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许也青赶忙劝慰他,好不容易马大良止住了哭泣,带着一脸泪花颤声说:“也青,我把那个恶魔找见了。”马大良说在浴池里发现了黄虎肚子上的黑痣。
许也青脸色铁青,呼吸急促,一言不发,愣怔怔地看着马大良,好像入定了一样。
马大良摇了摇许也青的胳膊:“也青,你怎么了?”
许久,许也青才从惊悸中醒过神来,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仰起面庞,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你还向谁说过此事?”许也青问道,她心里对马大良充满了感激之情。她其实早已经从内心世界的屏幕上清除了这块污垢,她现在最怕有人提起这件令人伤心的事情,她希望它从此永远地消失在冥冥之中,可是马大良却又把它提了起来,而且是一个令她做梦也在想着的仇人。现在这个仇人出现了,可她该怎么对待他呢?还有,他会承认吗?事情已经过去快六七年了,已经快被人们遗忘了,而她也走上了另一条人生的道路。她快要大学毕业了,如果旧事重提,人们会怎么想呢?人们会怎么看待她呢?许也青心里矛盾极了。她在内心里忽然对马大良产生了强烈的不满情绪,狠狠地瞪着他,脸孔扭曲着。马大良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马大良说:“我只告诉了马茂盛,可弓越明不知怎么也知道了。”
“他们怎么说?”
马大良说了马茂盛说的话。
许也青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了,脸黑得仿佛要滴下雨来。
好久,许也青对马大良说:“大良,我谢谢你的忠诚与老实。你帮我找到了仇人。但是马茂盛说的话是对的,我们再没有其他方面的证据,而且我们采用的方法是违法的,在法庭上是站不住脚的。如果这个事情闹大了,吃亏的是我们。我已经被严重地伤害了一次,我现在不想再受到伤害了。”
马大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也青,你不能这样!我费心巴力地找了六七年,终于找到了罪犯,可你却……你当初不是下定了决心要找出这个仇人吗?你为什么现在又变了?”
许也青转过了身子,把脊背给了马大良,给了这个曾经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老实人。但马大良却转到她的前面望着她,脸孔通红地说:“也青,你千万不能这样!想想你受的罪,你应当站出来与他面对面……”
许也青忽然大发雷霆:“不要再说了!我听腻了!”
马大良傻子一样站在那儿。
好久,许也青才微笑着对他说:“大良,你难得到省城来,饭后我带你到大雁塔转转,看看,怎么样?”
马大良倔哼哼地说:“我不吃!我也不转!”
许也青哄孩子一样哄着他:“大良,听话!吃吧!”
马大良双手抱住头蹲了下来,呜呜地哭,涕泪滂沱。
许也青要拉他起来,但是马大良却死也不起来。
马大良哭了许久,才站起来用手把眼窝擦擦,说:“也青,你去上课吧。我在城里转一下就回去了。浴池里离不开人。我说的事既然是这样,你就不要往心里放,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我是一个农民,我不懂你们所说的道理……”
许也青的眼泪再一次地流了下来,她哽咽难抑。她极大地伤了这个老实汉子的心。她把一把刀子狠狠戳在马大良的心窝里,还在里面搅动了一下。
当马大良转身要走时,许也青拉住了他的胳膊,轻声地说:“大良,明天回吧,我今晚上……想与你在一起……”她的脸红了,胸脯一起一伏有如波浪在翻腾。
马大良看了一眼许也青,颤声说:“不了,我要回去……”
许也青从兜里掏出五百元,要塞给马大良,但马大良拒绝了。
马大良没有吃饭,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小餐厅。许也青把马大良送到了外面的汽车站下面,看着马大良坐上了班车。班车开走了,许也青的眼泪又刷刷地流了下来。
黄虎与魏食其
黄虎到现在还记得那个有着淡淡月光的夜晚,那个夜晚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那个夜晚黄虎干了平生最大一件伤天害理的恶事:他与魏食其一起在万家高中轮奸了一个女生。那天晚上,他与魏食其在一起喝酒喝多了。当他们走出万家镇的峻岭酒店时,两人的血管里都在喷涌着一股要破坏什么的勇气。魏食其摇摇晃晃地说:“现在要是有一个姑娘能让我们打几炮,那该多美!”黄虎也醉汹汹地说:“要干就在一块儿干,而且要黄花闺女,那才有味儿。”他们沿着公路向前漫无目的地走着,初夏的风吹在他们的脸上有一股热热的感觉,就像有人在用鸡毛撢子在他们的皮肤上拂扫,令他们痒得难受。当他们走过万家高中的后面围墙时,竟然发现围墙那里有几个豁口。黄虎看了一眼魏食其,说:“去校园里转转。”夜已经很深了,大概是凌晨一点多钟吧。他们越过围墙走进了校园,校园里浓密的树荫在有月光的夜里显得鬼气森森,有一股惨白的味儿,像魔鬼的世界一样。他们在树荫下向前走着,也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忽然在他们的前头出现了一个急匆匆的黑影,是一个上茅房的姑娘。他们躲在树荫下,等到姑娘从厕所里出来后,就恶狼一样扑过去把她放倒在树荫下,姑娘要发出呐喊声,刚一出声,他们就把她的嘴堵上了。他们像两只野兽,在姑娘的身上肆虐着,一个乏了另一个又上去。姑娘在他们的身下反抗着,动作很猛烈。黄虎气毛了,伸出毛茸茸的狼一样的爪子在姑娘的下体上狠狠地撕扯着,姑娘身体发出一阵撕心裂肺地抽搐,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时间已经过去了六七年,黄虎不愿再回想当年的那场恶行。尤其是在事情发生后,他与魏食其有好几年是在惴惴不安中度过的。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个遭到他们蹂躏的姑娘竟然是许二亮的女儿。而许二亮却是他们的牌友。还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这个许也青不但没离开万家镇,还在这里开了一座浴池。他们不明白许也青要干什么。她为什么要在给她带来噩运的地方生活下去呢?
现在他明白了许也青的心计了,原来这个姑娘一直没有放松对于他们两个的寻找,原来她是想要在这地方抓住他们。
他们终于暴露了!黄虎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但现在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有硬着头皮顶上去。
黄虎派出自己的心腹在小镇上随时注意观察马大良的行踪。反馈回来的消息是马大良在离开了浴池一天后又回来了,回来之后再也没有到什么地方去,而是在浴池里老老实实地干活儿。浴池里也没有其他形迹可疑的人员出现,也没有见派出所的人出现。
黄虎与魏食其又在峻岭酒店里会面了。他们商量如何对待这起突发的事件。他们现在想,如果打上门去与马大良公开闹,会是什么结果;如果装作不知道又会是什么结果。他们举棋不定。而且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派出所马所长也没有找过他们。有几次,他们还和马所长在酒桌上会面,一块儿敬酒呢。从现场的情形看,马茂盛对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同的神情,相反对他们还是相当尊敬的。但这会不会是假象呢?会不会是对他们设下的一场骗局呢?更让他们想不通的是,一连几年没有露面的许也青也没有回到万家镇。而马大良离开万家镇的那一天,一定是去省城向许也青报告的,可是为什么许也青没有回来呢?
分析来分析去,他们得出了一条结论:许也青不想再提起这事,她不愿再受到伤害。许也青想息事宁人,不想再张扬这起悲惨的事件。原因很简单:现在,许也青的身份变了。
他们放心了。他们装作没有事一样出现在古世通家里的麻将场合里,在人们不解的眼光中他们打得游刃有余、镇静自若,以此来抵消人们的议论。
他们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万家镇再没有人提起这件事了。
他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但他们却又派出暗哨在下面面偷偷地监视马大良。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这种反常的举动,却让马茂盛进一步确定了六七年前发生在万家镇的强奸案的凶手是谁了。马茂盛牢牢地记下了这个日子,他也悄悄地去了霏霏雨浴池查看了马大良的电脑资料,把里面的画面拷了下来。只有在与马大良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露出一丝笑脸,夸他的表弟有本事,夸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马大良这时候就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边看着他说话,自己却一句也不说。
弓越明
马大良在浴池前的磅秤上给买主称煤炭,称上一次就在本子上记下一笔。弓越明从街巷里来到他的跟前,大声地问道:“煤炭一百斤多少钱?”又小声地说:“找到许也青没有?”马大良大声地说:“煤炭一吨三百八。不贵,便宜得很。”又小声地说:“见到了。”弓越明小声地说:“她怎么打算?”马大良低声地说:“她不要我们管这事。”大声地说:“你要不要?”弓越明大声地说:“太贵了,我过几天再买吧。”小声地说:“有人在盯你的梢。注意了!”
马大良抬起头看了看周围,果然发现有人在探头探脑地朝他这里看。
弓越明走了。
弓越明觉得他现在还是要抓轻工机械厂的门面房开发一事,其他的事他暂且不管了。再说人家许也青也不想重提这事,他一个大男人替人家操什么心?
轻工机械厂的齐鸣厂长不想与弓越明合作,不过是嫌他没有送礼罢了。一天晚上,弓越明带了三千元,敲开了厂长的家门,把钱塞在他的桌子底下。第二天,厂长打电话叫他去,一番客套之后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这人可是拒腐蚀永不沾。不过你原来说的开发方案可以搞。我们在会上研究一下,然后咱们就可以签合同了。你看怎么样?”
弓越明说:“这事你得与镇上协商一下,不要到时候他们又出面干涉我们的开发。”
齐厂长说:“田镇长这人好打发,我一桌酒席就可以把他摆平。”
但齐厂长却又显然说了大话。田镇长听说是弓越明在开发,想起了前次的事,怒从心起,贵贱不答应在街面建什么三层洋楼,说万家镇在没有搞出正式规划前,谁也不能在这里乱搞建筑物。
齐厂长不满地说:“可地方是我们的呀!我们有权决定开发一事。”
田俊杰说:“地方是你们的,可你们的地方在万家镇上,没有在你们家里,所以我们必须统筹考虑,不能任你们自行其事。”
齐厂长傻了眼。
弓越明知道这事还得从上面找人帮忙,他想起了许子平。一天,他带了重礼去市上,向许子平说了此事,许子平当即答应给他想办法。许子平给路天时书记打了一个电话,没有费多大的事,弓越明的问题解决了。
弓越明把齐厂长与田俊杰请在峻岭酒店表示感谢。饭后,弓越明又向他们每人送了一条好烟,他们皆大欢喜。
三个月后,轻工厂的三层街面楼房的主体已经成形了。弓越明在街上贴出布告,公开售楼。门面房一次可以买断,价格是十五平方米的房间五万元。总共十间门面房,一周之内卖了五十万元。上面的二十间单元楼九十平方米平均售价七万元,二十间可以卖到一百四十万元。按合同规定,轻工厂只得到一百九十万元的百分之十的钱,即十九万元。轻工厂的工人大喊上当,可是有合同规定,他们再怎么呐喊也无济于事。但是县经贸局知道了这事,怀疑齐厂长在里面收受贿赂,就一纸调令把他调到另一个快要倒闭的企业当支部书记去了。
赵定宇
马大良走后,一连几天,许也青都闷闷不乐。赵定宇问她可有什么心事,许也青在赵定宇的一再追问下说了此事。赵定宇听了后半天没有吭声。
许也青转过身子问他:“你怎么不说话呀?”
赵定宇叹了一口气:“也青,你又面临着一场残酷的考验。这事对你太不公了。”
许也青说:“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赵定宇说:“你如果要回去当官,这事就不要再提了,虽然这对你来说是残酷的事,可是你如果不这样做,你回去当官就很难。你会在这起事件中弄得身败名裂。”
许也青说:“能不能暗中起诉他们呢?”
赵定宇说:“现在除了你自己的决心外,还有,就是你能不能拿出过硬的证据,比如说当时他们遗落在现场的精斑,你有没有保留下你的内裤?”
许也青摇了摇头:“没有。”
赵定宇说:“所以麻烦事也就在这里,他们不认账你拿他们没有办法。而当法庭追问你的证据来源时,你怎么说呢?”
许也青叹道:“可我不甘心啊!”
赵定宇劝她暂时把这件事放下,心里知道就行了。尤其是当知道了自己的仇人是谁时,他也一定知道自己暴露了。因此他的内心里也是恐惧的。不信你可走着瞧,仇人的精神说不定会崩溃的。只是这得经时间考验才能说明问题。也说不定仇人会整天生活在阴影与恐怖的情绪中而不能自拔,他会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赵定宇问了这件事传播的范围,当得知马大良已经告诉了几个人后,赵定宇叹息了一声,说:“如果马大良处理得好,当别人问起事件时死不认账,这事可能会慢慢地淡化了。但这是爆炸性新闻,估计会传得沸沸扬扬的。在这种情况下,你更不能回去介入这件事了。你现在躲避唯恐不及呢。如果这事传到你的家人耳朵里,他们也不会不管的,就是你的五叔许子平也会利用这起爆炸性事件进行敲诈勒索的,这个人根本不是共产党的干部,纯粹是一个土匪。”
许也青听了赵定宇的话,暂时安下心上学读书,不再想那件倒霉的事情。
直面现实的亲人
赵定宇的话没有说错,消息传到许二亮耳中,他在一天晚上悄悄地来到霏霏雨浴池,问马大良现在人们传的黄虎是强奸犯一事可是真的。马大良矢口否认:“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情。”许二亮看着马大良的眼睛,慢吞吞地说:“可人们说的怎么那么像你说的呢?说你在浴池里装了电子探头,在电脑里监视寻找强奸犯。说强奸犯肚子上有一块黑痣。可有此事?”
马大良说:“没有这事。”
许二亮说:“你哄我!”
马大良说:“我没有哄你。”
许二亮说:“你在哄我!”
马大良说:“我没有哄你。我哄你干啥?!这事又与我没有关系。我才不管它呢。”
许二亮说:“没有关系你在浴池里装探头干啥?”
马大良说:“我没有装探头。”
许二亮说:“有人说是也青雇你这样干的,还有人说也青为了让你干这事,还答应要嫁给你。对不对?”
马大良说:“没有的事。也青从未说过嫁给我。我是啥人,人家是啥人。人家怎么能嫁给我这样一个二杆子呢?说笑话呢。”
不管许二亮怎么说,马大良一口咬定浴池里发生的所谓肚腹上有黑痣一事纯属谣言。
许二亮拿他没有办法。许二亮还准备拿这事要挟黄虎,最不济也敲他个十几万元钱,可马大良这样一说,把他的发财梦破灭了。许二亮感到非常的恼火。他向五弟许子平打电话说了此事,说强奸犯就在万家镇,是钢材天王黄虎,因为在黄虎的肚腹上发现了一块黑痣,与许也青当时所描述的情形一模一样。
“真的?”电话里传来了许子平压抑了的惊喜与意外,“真的是黄虎?”
许二亮听见这声音心里就有一阵反感:许子平简直是幸灾乐祸了,把侄女的痛苦与灾难当成什么筹码了。是不是他也与自己一样准备要向黄虎展开进攻,妄图得到什么?
许二亮不高兴地说就是他。
许子平放缓了口吻,说:“你现在先不要乱动,等我来了后我们可以商量一下,看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许子平当即驱车向千乔县奔来。两个小时后,他已经坐在许二亮的客厅里了。
许子平心情沉重地说道:“二哥,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许二亮告诉了他。
“你找过马大良没有?”许子平问。
“找了,他不认账,说没有这事。”许二亮说。
“有没有看到马大良到省城去?”许子平说。
许二亮说:“我听有人说马大良好像有一天时间不在浴池里,也不知上哪里去了。”
许子平肯定地说:“如果马大良去过省城,他一定是找也青去了。如果马大良一下子不认账了,那也一定是也青的意见,他听也青的话。”
许二亮眼睛瞪圆了,说:“狗日的把我哄了。”
许子平对二哥说:“这事儿你不要再管了。许多事情你闹不清,还是由我管吧。我非要为也青讨回一个公道不可!我非要让歹徒受到惩处不可!”但他内心里却在说:“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万家镇因为这个突发事件一下子又变得不安定起来。
石磊父亲讲述的故事之九:小说家于佳的故事(3)
小说家于佳在何大林的陪同下,徒步向南边的童家村走去。现在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晚秋的旷野里有了一丝稀薄的雾霾的气息,但不时刮来的秋风却使这种气息时有时无。小说家于佳向前走着,脑袋里思考着他将要会面的何田的老婆,他不知道她会给自己说什么。但他想她现在一定早已把那噩梦般的岁月忘记了,因为时间这把锋利无比的刀子是会把一切都削平的。他还想到这位现在已是老太婆的农家妇女也许不会向他再说什么,因为那毕竟是心灵上的一道伤口,它早已愈合了,而且也结了痂,现在再把它撕开,那也许是要流血的。但是小说家于佳却没有想到,这位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一听是找她了解何田的,不禁来了气,她对于佳说:“那个雷劈的,他要不是去镇上找那个野鸡,也不会不明不白地当了冤死鬼,让我们娘儿们把他找了好几年。一想起那事儿,我心里就冤得没处说。”头发已经花白的何田的老婆没好气地说。她用手擦了擦干枯的眼窝,又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
她说,那一年何田每隔几天就要去小镇上找那个女人,他给她说的理由是去采访什么大楼失火事件,却原来是去会那个野鸡。她说,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人们整天不是开批斗会,就是上街游行,写大字报,要不就是武斗。可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个不得好死的竟然去会野鸡。她显然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或者说那逝去的往事一下子把她拉回了那个年代。她又说,何田失踪后,她到小镇上去找那个野鸡,问她把自己的男人藏在什地方了,她说不出来,自己就去撕她,把她拉到大街上羞辱她、唾她、骂她、撕她的衣服、揪她的头发。何田老婆这么一搞,全镇的人都知道这个女人不是个好东西,把一个大男人搞丢了。于是每天上班,都会有人跑到坏女人那儿去看,这把她搞得十分狼狈。时间不久,这个女人就被调走了。
于佳问何田的老婆:“那么你认为何田是会情人去了?”那女人愣了一下,说:“如果他不是会情人,那他去干什么呢?”“何田没有给你说过,他要调查一件事情,然后写成一部小说?”“他说过,不过何田失踪后,全镇的人都说他是会情人的。”“你是听谁说的?”“我记不得是谁说的,反正大家都这么说,我也就相信了。”那女人看了看于佳,说:“你现在问这件事想干什么?”“二十多年前,何田给我来过一封信,里边是一沓子创作的素材。他说自己可能写不出这部作品了,让我把它写完。后来我就根据这些素材写了一部小说。我想我应当感谢一下他。我给他寄了信去,可是信却退了回来,说没有此人,我心里放不下,于是就来了。想不到他竟然……”何田老婆的眼圈红了,说:“他这人没有福,年轻时有一次和我一块儿逛庙会,有一个道人拦住他给他算卦,说他中年以后有一场灾难,搞得不好会有身家性命的危险。他当时把那位道人骂了一顿,说他是胡说。现在看来,那位道人真是神人!”何大林说:“那年何田失踪后,你还找过什么人?”何田的老婆沉吟了一下,说:“我还找过烧坊的张老三,找过供销社旁边住的老沈。但他们都说并不了解何田,既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没向他说过什么,而何田也没有找过他们。”于佳又说:“你当时没有向派出所报案吗?”“怎么没有?我报了,可那时派出所瘫痪了,谁管你的事儿。没人管么。”于佳又说:“何田原来写的东西你还保留着没有?”那女人说:“原先我还保留着,两年过后,何田没有回来,我一气之下就把那些纸片子用火烧了。我还真不知道,这个何田竟然写了那么一大堆东西,足足有两大麻袋,我烧了整整一上午。唉唉,何田就是被这些个东西给害了。一提起它,我心里就有气。你说人在世界上什么事情不能干,却偏要去干那件事,去写什么东西,这不是胡扯呢吗?”于佳听了心里一阵悲哀。他不想再和这个女人说什么了。
小说家于佳又回到了小镇上,住到大红灯笼酒店,何大林也住了过来。于佳决定去找史海英,打听到她现在在一个叫龙尾沟的商店工作,离这儿有十多里地,就准备前去。小说家于佳意外地发现,酒店女老板、那个扁脸胖女人对他们格外关心,他们一住下,她就不时地来房间问他们需要什么,问于佳去何家村可有什么收获,问何田的女人现在干什么,是不是已经老眉实眼了;又问何大林与于佳为什么要住到一块儿。于佳懒得与她说什么,但又隐隐觉得她的关心可能是另有什么目的,也就与她随便地说几句,但却不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她。在住到这儿的第一晚上,他一个人转到镇派出所,找到了李文文,与他进行了一次长谈。他发现李文文这个干警是一个不错的同志,有责任心、有事业心、善良、富有同情心。于是就把寻找何田的事告诉了他。李文文一听竟来了兴致,说这事儿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虽然现在已经过了追诉期,但作为一个历史遗留案件,还是可以去侦破的。他又说,看样子这个案件存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所以他提醒于佳要小心,而他自己也会注意作家的安全。于佳向他表示感谢。李文文又提出,自己过去与于佳住到一块儿,这样好有个照应,但于佳说这样反而不好。同时又告诉他自己现在已经有一个保镖了,是何家村的何大林。李文文听了笑道,于老师想得周到,这样我就放心了。于佳还想把大红灯笼酒店的事儿也告诉一下李文文,但想了一下没有说,因为他现在还难以作出准确的判断,说酒店有问题,他只是有一种感觉。
这天上午,于佳带上何大林一块儿去龙尾沟。他们坐上车,二十分钟后,就来到了龙尾沟。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深沟,沟底有一道小河,河水潺潺有声,里边偶尔还可以看到几条小鱼。小河两边是茂密的麦李树,现在树叶已经脱落了,灰褐色的树枝静静地站在那儿。在小河的两边,顺着斜缓的坡度,点缀着疏疏落落的村庄,有缕缕炊烟在村庄的上空袅袅升起,让人感到了一丝温暖的气息。他们来到龙尾沟商店,一个面容憔悴的约摸有五十多岁的女人坐在里边,睁着一双呆滞的双眼望着外边。看到进来了几个人,她那眼珠子也没有动,似乎陷入了某种深思。小说家于佳凭直觉认为她就是那个叫史海英的女人,只是女人的神情令他吃惊。他站在柜台外边,向她说明了来意,说他想了解一下何田的事情,他说自己曾经收到何田寄的一包材料,但是没有想到他早已不在人世了。他说想请她谈谈当年何田调查了解百货大楼失火一事。
女人灰黑脸膛上的那双眼睛慢慢转动了一下,站了起来,隔着柜台望着他们,她脸上有一种叫作麻木的东西在蔓延,好大一会儿她才说:“过去的事我早已经忘光了。”停了一下又慢慢说道:“我一生办了一件错事,就是帮何田调查什么大楼失火。何田给他自己带来了灾难,也把我的一生给毁了。”小说家于佳心里有点难受,问她现在生活情况怎么样,她咧开嘴巴苦笑了一下,说:“那年,何田出事以后,我就在小镇待不住了,那个泼妇三天两头到商店找我的茬儿,我实在干不下去了,多亏了王家军,他帮我调到这个商店。丈夫不久也和我离了婚。”“你丈夫是干什么的?”于佳问道。“他在部队服役,是一个连长,他听说我出了事,就回来与我离了婚。”史海英说,眼珠子转了一下。“那么你现在是……”于佳问道。她又苦笑了一下,说:“打那时开始,我就一个人过活。”于佳又问她:“何田失踪后,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你认为他究竟怎么了?”史海英脸上泛起了一种迟疑,她的眼珠子缓缓转动着,说:“谁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于佳说:“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冲撞了什么人?”史海英又缓缓转动着眼珠子:“我不知道他会得罪什么人。他好像谁也没有得罪。你说他会得罪谁呢?他不就是调查大楼失火一事么?那栋大楼是许光放火烧坏的,许光也早死了,他是反革命,那年他死后还上了布告,完全一副死人相,怪吓人的。”于佳说:“你能不能让我们进去谈一下?”史海英看了他们一眼,说:“就站着说说吧。”于佳笑了笑,说道:“我想知道那年何田在调查大楼失火时都找过什么人?”史海英想了想,说:“找过商店隔壁的老沈,是我领去的。后来听说还找过南堡村的张老三,他解放前开过烧坊。至于他还找过其他什么人,我就不知道了。”于佳又说:“何田在失踪前找过你吗?他一共找过你几次?”史海英又想了想,才说:“我记得在他找了我大约有五六天后,小镇上忽然有人说,何田失踪了。接着就有人找我问话。后来那个泼妇就打上门来给我找事,说我把他男人害了。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为什么要害他?我和他又没有什么关系。我的男人在部队上干事,是个连长,他算什么呀!”于佳问她:“何田最后一次找你时你们都谈了什么?”史海英灰白的眼珠子向上翻了翻,慢慢说:“我记不清了,那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于佳开导她:“慢慢想,能记多少谈上多少。”史海英的眼珠子忽然凝住不动了,脸上出现了一种惊讶的神色,说:“我记起来了,他好像给我说过,他把一包东西寄给省上一位年轻的作家了,让他帮自己把什么写出来。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干,他好像十分悲伤地说,他害怕自己活不了多久。我记得我当时听了后十分吃惊,问他出了什么事儿,但是他却不说,只是唉声叹气。那天他的情绪坏极了。过了四五天,他就出事了。”于佳把这事儿记在本子上。何大林说:“你在这儿待了几十年不觉得亏吗?”她说:“我的命不好。我现在认命了。只是我觉得何田太冤枉了,快三十年了,没有一点音讯,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他一样。”于佳想了想又说:“你刚才说到的那个王家军是干什么的?现在干什么工作?”史海英抬起目光把于佳看了看,说:“文化大革命中他是镇上造反派司令,还是银行的主任,后来他一直往上升,先是升到县行当行长,再是升到市行当行长,前几年又调到省上银行当行长去了。”于佳轻轻“哦”了一声。史海英有点怪异说:“怎么你不认识他?他可是一个名人呢!我们小镇上前几年办厂子,就是他给贷的款子。他手中的权可大了。他的孩子也都一个个参加了工作,都在响亮的地方,也都能挣下大钱。听说家里现在阔气得很。雇有佣人,还养有狼狗。我们小镇上有人到他家里去过,回来给人说了把人能羡慕死。听说家里摆放的文物现在能值几百万元,和博物馆一样。唉,人家才叫活人呢。哪像我,顶大只不过是一个死了没埋的人罢了。”
又说了一会儿,于佳告辞,与何大林坐车往回赶。在回去的路上,于佳心情郁闷,不说一句话。何大林说:“于老师,你准备怎么办?还调查吗?”于佳说:“你说我现在应当怎么办?”何大林说:“我的意思你干脆把这件事情一管到底,花上点时间,彻底把它查清。我就不信世上还有查不清的问题。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这不成了神话世界了吗?”于佳慢慢摇摇头,说:“大林,你想过没有,何田调查大楼失火一事,他在调查中失踪了,说不定他已经被人暗害了。这是十分明显的事情。再往上追溯,当年那个叫许光的也是去查一件什么事儿,就在他查的中间,他可能也出了事。你听史海英不是说他是反革命吗?现在我有个疑问,当年何田一定发现这里边有什么问题,才去冒风险搞调查的。他在给我的信里说,他正在寻找和挖掘一个重大的题材,说不定能写出一部轰动全国的好作品。如果他没有发现值得他舍弃工分去搞的重大的事儿,他是不会这样去干的。你说是不是?还有,再从许光往上追溯,他又发现了什么呢?他也一定发现了什么,如果他没发现什么,他也是不会这样干的。”于佳说到这儿,忽然就打了一个寒噤,脸色一下子变成了一张白纸。何大林说:“于老师,你要是不想查了你就回吧。我也觉得怪害怕的,万一……”于佳笑道:“我们一身正气,不怕什么妖魔鬼怪的。但是我们也要做最坏的准备,万一再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好有个精神准备。这样吧,你能不能给我找一个会武术的?”何大林笑了,说:“你算找对人了,我这身武功在这一带还没有人能敌得住。”于佳说:“那好呀!有你在我身边,我心里就踏实了。这件事情说不定能搞出点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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