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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万家镇轶事 杨耀峰 13052 2021-03-29 18:24

  石磊父亲讲述的故事之三:许光的故事(1)

  26岁的许光走在1956年的时光里显得有点虚浮和不真实,作为地下党交通员和烈士许大道的儿子,他于解放初就参加了工作,先在县政府当通讯员,几年之后又被调到蜜蜂镇供销社当主任,他的办公室就在那两层大楼的二层上。这座大楼建造得既坚固结实,又有一种贵族式的高傲和威严。许光喜欢这个地方,凭窗远眺就可以看见父亲当年来回奔波传递情报的乔山,可以望到一往无际的碧绿的田野,可以看到天空的白云和云层下边飞翔的大鸟,那是一只搏击长空的老鹰。许多时候,许光就站在这里看那天空无尽的风景,让自己的心情在那么一会儿变得十分明朗和美好。但是现在,许光的心情却有点沉重,自从他去年来到这个小镇后,他认识了几位旧商人,他们是这个小镇上的活字典,从他们的口中,他知道父亲当年曾多次来过这个小镇,为地下党传递信息和情报,父亲几乎每次来都住在张老三的烧坊里。这个小镇是地下党活动的据点,解放后被称为地下革命的摇篮。但是许光对父亲的故事知道得越多,心情就越是沉重:因为父亲当年就死在这个小镇,死于一次群众大规模的抢粮仓事件中。那是周城解放前夕的1948年,彭德怀将军指挥的西北野战军横扫关中,国民党地方政府和保安组织望风而逃。在这权力处于中空的时间里,四村八乡的群众忽然在一天向镇上的粮仓涌去,纷纷为自己家抢粮,父亲就死在那场万人涌动的乱轰轰的人群中。多年以来,父亲的死亡一直是一个不解之谜。

  这天晚上,工作了一天的许光又来到张老三的烧坊里,但这时张老三已经不经营烧坊业务,而是开小门店卖日用百货。他的小门店里摆得满满当当的,空气里有一股各种各样商品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儿。张老三看见主任走进小店,立即起身迎接,从货架上取了烟给主任点着,笑呵呵地说:“现在闲了?”许光坐在外边的一条长椅上,吸着张老三的烟,和他拉起了闲话,说了一会儿后,他把话题扯到了父亲的死亡一事上,恳切地说:“大叔,你知道的事情多,我求你把那次事件的真实情况告诉我。如果能查出我父亲的死亡原因,我一定好好报答你。”张老三望着这个年轻的供销社主任,好半天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烟默默地抽着。后来他才慢慢地说:“许主任,那天我没有到现场去过,只是你父亲死后,我听人说起这件事,觉得十分惊奇,因为你父亲那时的身体状况还是比较好的,非常结实。怎么就能被人踏死呢?”许光停止了抽烟,说:“这就是可疑的地方,我不相信我父亲能被人踏死。我想问你,大叔,我父亲死前住在什么地方?”张老三想了想说:“就住在我这儿。我记得那天晚上,你父亲向我谈起过这么一件事情,他说他到画图寺去找过一个叫王二的人,他说那人是一个财董,当着保长,他有时去北边儿送情报时就住在那儿。”许光说:“大叔,我父亲找王二干什么?”“听说查一个问题。”“什么问题?”张老三沉吟了一下,目光忽然变得深沉起来,有一丝犹疑,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你可能听得,1948年春上的时候,在咱们北边的桥沟发生了一起震惊全省的惨案,西府游击队的一队人马大约有十几个人在那儿被国民党的军队包围枪杀了,情形惨不忍睹。我隐约记得,你父亲参与了调查那次惨案的活动,因为有人怀疑可能我们人中间有叛徒出卖了机密。”“我父亲查出了什么吗?”“我不清楚,我只记得你父亲有时候到我这儿来后不住地长嘘短叹,心里好像有什么事情。”“我父亲没有向你说过什么吗?”“没有。因为他们党里边有规定,不准向别人透露不该说的机密。我虽然为地下党组织做工作,但我不是党里边的人,所以他们一般不向我说什么,而我也不问不该问的事情。只是有些事情我也能看出几分,我觉得你父亲在那一段时间里,思想上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他以前是个比较活跃的人,可在他快要离开人世的那一段时间里,他变得沉默寡言。”“大叔,我父亲那时候一般情况下和谁直接联系?”“这个我不清楚。”

  许光听到这里,身子忽然打起颤来,一股深深的寒意紧紧包裹了他。他在离开张老三的小店时,眼里不禁蒙上了一层泪水,他颤声说:“大叔,以后说不定我还会找你的。我代表我父亲的在天之灵,向你表示谢意。”他向张老三鞠了一个躬。许光在走出张老三的小店向位于小镇中间的那栋二层小楼走去时,不经意间发现身后有人在探头探脑地窥望他,他的脑子里忽然就“轰”地响了一下。但他没有细想这其中的问题,他已经被张老三说的事情紧紧缠绕住了,他的心里已有了下一步的打算。就像那个时代的许多人一样,许光对上级是十分尊重的,他在第二天就向住在小镇的原商业局长王安邦汇报了自己的想法。王安邦听后好久都没有做声,后来他说:“许光,在这件事情上,我支持你的想法,你大胆去查。只是这件事情影响十分重大,所以你一定要注意保密,除向我汇报外,千万不能向任何外人透露这中间的机密。现在阶级斗争十分复杂。所以我们一定要提高革命警惕性,千万不能麻痹大意。”许光说自己一定牢记王局长的教诲。他说这话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许也青

  一天晚上,许也青在看电视时被一部警匪片里的一只警犬吸引住了。那只警犬神奇极了,它竟然把一个公安机关好久都没有破的案件给破了。电视里的警犬凭着灵敏的鼻子嗅出了人群里的一个男子,公安机关拘捕了这名男子,经过审讯,他原来正是有关部门追捕的一名在逃犯。许也青的心在那个时候就猛地动了一下。

  第二天一上班,许也青就来到镇派出所,给马茂盛说了自己的打算:她想养一只狗,想叫马茂盛给她找一只灵透的狗。马茂盛马上明白了她的意图,说养狗是一件麻烦事,每天要喂不说了,还得把狗看好,如果狗咬了人,那就麻烦大了。马茂盛建议许也青不要养狗,说养狗对一个姑娘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是一个累赘。但许也青主意非常坚决,马茂盛只好答应给她找一只狗。许也青又说:“你们公安上有没有退下来的警犬?我想养一只这样的狗。”马茂盛笑说:“公安上没有退下来的警犬。即使有,你也养不成。因为那些狗每天得喂好几斤大肉与牛肉,一天按五斤计算,一个月是一百五十斤,一斤按六元算,就是九百元,你的生意是负担不起的。”

  由于许也青的案子一直破不了,马茂盛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到霏霏雨浴池去洗澡了,他怕去了面对着她那双好看的大眼睛里的稚气与单纯,自己心里难受。但是他又想去她那里坐坐,他觉得许也青是一个好姑娘,心灵透亮美丽。这样的姑娘应当与噩梦和痛苦远离才好。这样的姑娘应当永远生活在光明与幸福当中,而不是阴暗与痛苦中。一个社会如果连美丽、善良也要摧残与玷污,那这个社会就是病态的。这个社会就要受到批判。他为自己无力破获这起大案而感到内疚与不安。但现在引起他更大不安的却是许也青要养狗了,姑娘的内心世界他作为一个警察是一目了然的。马茂盛不想给她找狗,但又怕引起她更大的痛苦,心理矛盾极了。

  许也青回去把马茂盛要给她找狗的事告诉了大良,大良说:“养狗也好,可以看门,可以防贼。”

  过了三四天,马茂盛果然给她牵来了一只半大黑狗,她给它起了一个名字:黑豹。

  从此,霏霏雨浴池增加了一个新成员。

  黑豹很快地与她熟络了起来。她给黑豹喂肉,黑豹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地歪起黑黑的脑袋打量她。黑豹的眼睛晶莹剔透,她能从中看到自己的眼睛。她对黑豹说:“黑豹,你能帮我抓住歹徒吗?”

  黑豹仰起脖子汪汪地叫了起来,似乎是说:“我会的。”

  许也青的眼睛里有晶亮的泪水滚落下来:“黑豹,只要你替我报了仇,我会一辈子善待你的。我会与你做好朋友的。你同意吗?”

  黑豹又汪汪地叫了起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一辈子对你忠诚的。我会为你下刀山进火海的。”

  许也青呜呜地哭了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许也青牵了黑豹来到万家镇高级中学,门卫不让她带狗进去,许也青向门卫说她会管好狗,不会咬人的。门卫告诉她不要在里边呆得时间长了。她把它带到自己几个月前出事的地方,停下了,黑豹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似乎有一丝疑问;许也青抬起目光,看着头顶闪着星光的深邃的苍穹,眼睛里有几滴亮晶晶的东西在滚动;黑豹在她的腿肚子周围转来转去,又不时地伸长鼻子在那里嗅来嗅去,忽然就汪汪地叫了起来,在她的前头跑走了,一直向学校后边的操场那里跑去。许也青紧紧地跟着黑狗,看见它在操场里转了几个圈子,又向前边的围墙那儿跑去。许也青心里一震,跟了过去,可是黑豹却在围墙那儿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朝着天空汪汪地叫了起来。在许也青的面前,是一堵扎得牢牢的红砖墙,它高高地耸立在那儿,阻挡了外面的世界。

  狗叫声引起了学校值班教师的注意,他们跑来了,问许也青在这里干什么。许也青说她的狗跑丢了,她到这儿找来了,果然找到了。值班教师明白了什么,说:“也青,你不要枉费心机了。凭你自己的能力是不行的,公安上也可能一时半会儿破不了案的。你好好地找一个工作,忘了那事吧。”许也青没有再说什么,牵着狗急匆匆地走了。

  许二亮

  在许也青的霏霏雨浴池开张两个月后,万家镇基金会的放款工作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不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需用资金的,不需用资金的,办企业的,不办企业的,人人都想了办法来贷款子。一时间,万家镇基金会贷款的人排成长队。董蓄在放款时,不时地提醒大家说:“贷了款可是要归还的,而且还要付息的。不是白贷款子。”可是贷款的人还是很多。这情形引起了县人民银行的警惕,县人民银行派下工作组进行了调查,很快地写出了调查报告,把这种大规模的放款说成是形成呆滞风险资金的根源,要立即刹闸。可贷款已经形成了惯性,很难在一时停下来,这种情形一直延续了一年时间。一年后,万家镇基金会的贷款总额达到了一千六百万元。

  基金会放款刚开始,许二亮在许子平的催促下很快地从基金会贷了一百五十万元款子。许子平拿到款子后,就在金岭市娱乐城办起了老虎机赌博业。许子平一下子购买了一百多台老虎机,雇请的人忙不过来,他就开车回来动员许也青到他的娱乐城里去上班。许子平说:“也青,人都是哪里挣钱多上哪里,你在万家镇挣不下钱,而且这里也是你的伤心之地,你还是跟了我去市上发展去吧。”许也青摇摇头:“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许子平没有办法,只得把二哥许二亮带到了市上帮助他料理赌场的事。

  许二亮在金岭市许子平的老虎机娱乐城干了三个月时间,回来了,原因是许子平的老虎机被市公安局查出没收了。许子平一下子损失了五十多万元。许二亮回到万家镇,向许也青说了五叔的事,许也青叫了起来:“爸,五叔的款子可是你贷下的,出了事你要负担责任的。他现在一下子折了那么多的钱,到哪里能搞到还账的钱呢?我们怕是要背黑锅的了。”

  这话说了时间不久,镇基金会的会长董蓄就到霏霏雨浴池来调查贷款的用途了。

  董蓄坐在霏霏雨浴池客厅的沙发上,嘴里叼着烟,歪着脑袋,看着手里的借款条据。

  “老许,说说你的一百五十万元贷款的用途和现在的收益情况。县人民银行要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许二亮傻眼了。许二亮活这么久还从来不知道贷了款子还要说出贷款用途的。

  许也青在旁边替父亲说:“是这样,董叔,你让我父亲把有些资料整理一下,然后再向你汇报。因为我们还得把一些数字核对一下,争取报得准一些。”

  董蓄想了想,同意了。说他过一天再来。

  许也青打电话向五叔许子平说了镇基金会查账的事,问如何回答人家贷款的用途。许子平在那头说:“款子是我与你父亲合伙贷的。投资的事也是我们两人一起干的。你就说把款子投在潼关金矿里了,现在投资的矿山又被国家没收了。所以一百五十万元也打了水漂儿。”

  许也青大吃一惊:“你什么时候投资金矿的?我们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许子平说:“就照我说的说,没有问题!有些事情不一定要给你说清楚。生意上的事讲的是时机。如果错失了时机,也就错失了金钱。”

  许也青向父亲许二亮说了五叔的话,父亲想了想,说:“他从来没有给我说过是两个人贷的款子,也从来没有说过在潼关金矿投资的事。我脑子里没有一点概念。他是胡说呢。”许也青说:“这话你要找五叔说去。让他明白,这款项就是他贷的,别人从未用过这里面的钱。可如果不还的话,镇上追查下来总是要问你要的呀!你是债务人。现在全镇的人都知道是你贷的款子,都说你这个人人品不好,把许多贫困老百姓的钱弄着去不还,光顾自己欠和。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许二亮叹了一口气,说:“是亲兄弟,你让我现在怎么说呢?我没有办法说呀。”许也青说:“五叔也真是的,当着共产党的官儿,却又日鬼弄棒棰哄乡下人的钱。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想想又说:“你下一步就给他说,把贷款人的名字换成他的,你以后不要再替他担风险了。”许二亮说:“这名字是那么好换的?你五叔是有身份的人,换成他的名字还不是把他搞臭了,你孩子家想问题太简单,没有深度。这不行。这黑锅咱背算了。谁叫我与他是弟兄们呢。”

  弓越明

  这期间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一天,镇财政所的所长张金荣到霏霏雨浴池洗澡,因为嫌水有点凉,就在里面放声大骂起来。许也青跑去隔着门劝他不要骂人了,她这就去派人把锅炉再烧烧,让水热得快一些。张金荣在里面说:“我来洗澡,水竟这样凉,你们就这样迫害镇财政所的所长吗?”许也青说:“我不是给工作人员说了让他快把锅炉烧开些吗?这怎么能与迫害相提并论呢?你是财政所长,可不管谁到了我们这里,我们都一视同仁,都是我们的客户。我们搞服务的不能因为你是所长而高看你,也不能因为别人是普通百姓而低看人家。”没有想到黄金荣竟在裆部苫了一块透明的塑料纸从里面冲了出来,手指着许也青的鼻子,高声叫骂了起来:“背上一个锅盔到全县打听一下,称上一斤棉花到全镇纺(访)一下,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值钱得很?狗屁!还不是大破鞋……”猛地,张金荣怔住了,原来许也青的眼睛发直,脸色蜡黄,忽然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消息很快传遍了全镇。到晚上,弓越明来了,带着他的几个弟兄:黑脸膛、神情忧郁的汉子、顺子、大猛、拳客。马大良把白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们,黑脸膛汉子眼睛看着弓越明,说:“你说咋办?”弓越明用手搔搔脑袋,嘴里呸呸地吐着唾沫,说:“张金荣这狗日的欠打。不教训一下他不知马王爷是三只眼。”黑脸膛汉子对马大良说:“当时你在场为什么不与他干一家伙?你怕啥?!”马大良神情有点尴尬,偷眼看了一眼许也青,说:“我当时气得够戗,可光顾着生气,却忘了教训张金荣。”神情忧郁的汉子说:“你是个懦夫。”许也青从他们的话里听出了意思,赶忙劝阻说:“千万不要动手打人。他虽然侮辱了我,但你们如果一动手,万一把人打伤了,那就不好办了。”弓越明说:“也青,我们的事你不要管,从我们离开你的浴池起,我们来找你的事一笔勾销,也就是说,我们从没有找过你。也没有问过你什么事。”说完带着他的一把子人出去了。

  许也青在担心中过着日子,终于有一天听到张金荣一天晚上在镇街上干什么事时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打了,而且打得很重,断了几根肋骨,住进了县医院。很快,县刑警队的干警来人进行调查,马茂盛陪着他们在万家镇的大小单位出出进进,许也青的霏霏雨浴池他们也来了。马茂盛一定向县刑警队的干警说了许也青的事,所以那个大个子白脸膛的刑警就有意识地多打量了几眼许也青。许也青招呼他们坐下,沏茶拿烟,心里却在抖抖地颤栗:她知道张金荣的事是谁干的,但是她现在却必须装作不知道。她问马茂盛有什么事。马茂盛看了一眼大个子刑警,问道:“张金荣被人打了,你知道是谁干的吗?”许也青的心脏又在扑通扑通地跳着,她赶忙摇着头:“不知道。”大个子刑警却转过了话题:“你现在生意可好?”许也青说:“开张时间不长,还看不出来好坏。”大个子刑警把脸子转向了别处,说:“你对那个人难道没有一点印象吗?比如说他身上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比如说大胡子、大眼睛、秃头什么的……”许也青想把那个人肚脐上有一块黑痣的事说了,但转眼一想,又打消了这个想法,她说自己没有记下他有什么特征,因为黑灯瞎火的她看不太清。

  刑警虽然没有找出打人的凶手,但他们还是对许也青的霏霏雨浴池注意了起来,有几次许也青无意中发现门外有便衣打扮的警察在向这里张望,有时候他们还会走进来盘查一下在里面洗澡的人,搞得顾客神情紧张。弓越明一天打电话问许也青警察是不是到她这里来过,许也青说来过,弓越明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怎么说的?”许也青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弓越明于是明白了许也青这里没有事儿。但那一段时间弓越明却很少到霏霏雨浴池来。

  有这么一天,弓越明一个人来到霏霏雨浴池,偷偷地告诉许也青,现在镇上有人议论她的父亲许二亮贷款的事,有人说人家许二亮有胆量。还有人说许二亮是骗子,从贷款的那一天起就打了瞎主意:以后不还款。现在那笔款子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许也青问:“你有没有在基金会贷款?”弓越明说:“我没有贷镇上互助基金会的款子。”许青说:“没有在信用社贷款?”弓越明说:“在信用社贷了款子,但那是拿我的房产担保了的,我还不了的话,信用社有权把我开发的房产没收了。”许也青问他贷了多少钱,弓越明说,贷了二百万元。许也青吓了一大跳:“二百万?!”弓越明镇静地说:“对,一点儿不假,整整二百万元。我是镇上的贷款大户,但是信用社却又喜欢给我放款,再说他们的款子也是多得很,不放款子,利润上不去。”

  现在没有人洗澡,霏霏雨浴池显出了少有的清静。他们两个人一个坐在柜台后面,一个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聊着天,许也青不时看着自己的手指甲,那上面涂着殷红的指甲油,看上去熠熠闪闪的,放着光芒。弓越明也不时地抬起目光在那双手上扫一眼,又很快地转过了目光。在聊天中间,不时地会出现一阵冷场。许也青在这时候会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声;而弓越明口里吐的气也发出一阵啸声,松涛一样。

  “这段时间能挣多少钱?”弓越明吸着烟,问道,“你算过账没有?”

  “我大概记了每天的营业收入,”许也青说,手指在桌面上下意识地画着什么图案,“估计下来每天能挣一个人的工资,也就是几十块钱。高不到一百,低不过四十。差不多吧?”

  弓越明说:“小本生意当然就差不多了,但你的浴池要想真正地发展壮大,真正地要想挣钱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非得干些别的事才行,要不,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富起来呢?你就是搞上一辈子浴池生意,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个小老板罢了。”

  许也青本想告诉他:我并不是要真正地搞生意,我在偷偷地追寻糟蹋我的凶手呢,浴池不过是我的掩护而已。但嘴上却说:“你给我出个主意,搞什么生意能挣下钱?”弓越明用手指搔搔脑袋,鬼鬼地笑笑。

  “你笑什么?这样不正经!”

  “也青,有一条路子可以挣大钱的。”

  “什么路子?”

  “你知道醋精天王魏食其吗?”

  “就是那个低个子脸上有疤的男人?”

  “对。他现在有了几个糟钱,就想寻花问柳。他在下面放出话说,要是能把霏霏雨浴池的老板弄到手当他的情人,他可以在省城给她买一套价钱在五十万元以上的别墅。”

  许也青的脸孔涨红了,胸脯在急促地起伏着:“你给他说说,让他去找他娘他妹他姐去!”

  弓越明笑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不过,条条大道通西安,在咱们这里,致富的生意多的是,比如搞辣椒批发,苹果深加工,柿子加工柿饼,苹果收购外运,养猪养牛养狗,都是好门路,只要你能吃了苦,你如果吃不了苦,什么事也干不成。”弓越明扫一眼许也青,笑说:“你长着一副美人身材,细皮嫩肉的,肯定不是吃得了苦的人。你只要找一个称心的有钱的对象嫁过去就对了。”

  许也青的心里苦笑了一下,心里说:“现在谁会要我呢?”当下脸色就阴郁下来,弓越明看着她,怪异了:“也青你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事?”许也青又苦苦地笑了一下,说:“你没有说错什么事,是我这人多愁善感,触景生情了。”

  与弓越明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弓越明见多识广,朋友甚众,几乎三教九流都有他的朋友,有时候他带一伙混混子来洗澡,有时候又会带几个小姐来洗澡,有时候又会带上公安上的民警来到霏霏雨浴池洗澡,还有时候他会带上几个盗墓贼光顾浴池。他们一来,霏霏雨浴池就沸反盈天,一派热闹景象。这些人没有城俯,性格豪放,言语直爽,有啥说啥,荤的素的一齐上,他们在胡言乱语的时候,总要转过目光看看许也青,怕冲撞了她。但还好,许也青脸上的神情表示她并没有怪罪他们,这样他们又越发放肆了。

  但许也青发现马大良却满脸的不高兴,只要弓越明与他的朋友来了,马大良就会冷着一张脸子出出进进地在客人面前晃荡。有时候还把该放的热水又加进了冷水,冷得客人在浴池里直吆喝。许也青不得不把马大良叫出来问他是怎么一回事。后来终于明白了马大良的心意,就在一天晚上把他狠狠地训了一顿。

  “马大良,你在扫谁的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把客人当成什么人了?人家是上帝。你明白不明白?你成天放着一张冷脸子给谁看?你是不是成心想败坏我的生意?”许也青脸上的神情表明她是多么的愤怒。马大良有点害怕了,但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我怕弓越明对你使坏。这人是个混混子,虽然这些年把钱挣下了,但人品在镇街上并不怎么看好。”许也青说:“他人品好不好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有的人人品好,可是他不把客人带到这里来,这样的好人品与我们有何作用?有的人人品不好,可他能给带来收入。你是看重人品呢,还是看重收入?”马大良语塞了。许也青抓住时间,狠狠地把他刮了一顿,要他以后在顾客面前笑脸相迎,再发现丑了脸子,就让他滚蛋。

  马大良

  这年10月份,许二亮托人给许也青介绍了一个对象。许二亮对许也青说:“我给村里的许三杰说了,他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人家好像刚从监狱出来不久,原来是个教师,我听说大概是犯了什么案子,好在判刑并不重,听人说小伙子人好像挺有本事的,吹拉弹唱都会来上几手。”

  许也青有点纳闷,也有点气愤,难道自己就这样不值钱?要嫁给一个前科犯?许也青对父亲说:“我不同意。你不要瞎操心了。”许二亮说:“你的情况要快呢。这人虽然有点瑕疵但是人家年轻,又有文化,说不准以后还会干一番大事来的……你可以先看看,万一不同意,他也不会把你绑了去。俗话说,不借面还能把升子挡了去。”许也青叹了一口气,说:“爸,你说说这个人叫啥名字?”许二亮说:“听说叫徐大军。”许也青说:“是不是那个当教师时奸污了班上的女学生,致使人家怀孕,后来被判了六年徒刑的徐大军?”许二亮神情尴尬地咧了咧嘴巴,说:“大概就是这人。”许也青气得脸色发青,说:“爸,你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身上发生的事已经够不幸了,你怎么就又给我说这样的人呢?你这是拿刀子扎我的心呢。我不同意。再者,我的事你以后也不要再操心了。我告诉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嫁人了。”许也青这样说,也是要父亲死了以后再托人给她说亲的心思。但她这样一说,让父亲许二亮心里越发地难受了。

  那个叫徐大军的后来竟然找到霏霏雨浴池来了。那是一个天气有点晦暗的日子,天空中布满了阴云,霏霏雨浴池里没有人来洗澡,马大良在后面锅炉房里用铁锨把煤灰铲进拌笼里,准备提上倒进东边的垃圾堆里去,这时候,徐大军进来了。马大良问他可是要洗澡,徐大军看了一眼马大良,大咧咧地说:“找你们老板娘,她在吗?”马大良看了一眼徐大军,忽然觉得这人的眉眼有点不善,就说:“要洗澡可以,要找老板娘她现在忙着呢。”徐大军在鼻子里“咦!”的一声,说:“可老子非要见她呢?”马大良的态度也硬了起来:“那老子就是要你见不了她。”说着马大良迎着徐大军的目光向他跟前走了几步,同时喊了一声“黑豹”。只听黑豹一声低吼,像影子一样扑向了徐大军,徐大军吓得浑身一哆嗦,白了脸子,向后倒退了几步,没有想到被路边的一块石头绊倒了,跌坐在地,黑豹扑过去把双爪搭在他的肩上,歪着头望着马大良。这时候,许也青从里间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盆刚刚洗毕了的脏水,准备倒掉。她喝住了黑豹,对徐大军说:“你起来吧,黑狗不咬你。”徐大军慢慢地爬了起来,对许也青说:“他用狗吓我,让狗咬我。”许也青瞪了一眼马大良,说:“大良,你怎么能这样呢?”马大良提起装满煤灰的拌笼向东边走了。这边徐大军看着许也青,脸色慢慢地恢复了平静,笑说:“也青,我是来找你的。”许也青望着这个头发梳得波飞浪涌、领带红得耀眼、皮鞋擦得油光锃亮的年轻人,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有些不舒服,她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你。”徐大军笑说:“我叫徐大军。想必你现在知道了吧?”许也青心里一震,但表面上却纹丝不动,冷冷地说:“请你走开,我不认识你。也无从知道什么。”徐大军说:“可媒人却向我说起过你,说你曾经遭遇到……”许也青忽然就狠狠地把手里的那盆水泼向了徐大军,徐大军被淋了一头一脸的污水,落汤鸡一样呆立在门前……

  徐大军在许也青的生活里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许也青

  时间在许也青的忙碌中一天天地慢慢过去了,秋天来了,很快地秋天又过去了。冬天来到了,白雪覆盖了广袤的关中原野。转眼春天又来了,夏天也来了,到了这年的7月,与许也青一起上学的谭芳琴考中了省城的一所师范大学。当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第一个跑来告诉了许也青。

  许也青向她表示祝贺。许也青说:“芳琴,好好上学。你要是有什么困难了,告诉我,我支持你。幸好我还有一所浴池,每日能挣几个钱。”

  谭芳琴表示感谢,说:“也青姐,你不要太苦了自己。如果有合适的人,就找一个结了婚吧。我们女人在社会上可怜得很,活着是男人的人,如果嫁错了人,一辈子都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许也青用手指在谭芳琴的录取通知书上抚摸着,慢慢地说:“那是因为女人没有独立,如果女人能在经济上独立了,那她的人格与社会地位也会变化的。芳琴,你已经走出了一步,你会活得像个人样的。”

  谭芳琴越是健谈、高兴,越是衬托得许也青黯然失色。谭芳琴意识到了,就起身告辞了。

  许也青这天在镇街上转了一圈,发现在镇街的几个地方又新添了五六家浴池。许也青算了一下,一个小小的万家镇现在已经有了十五家浴池。一个小小的镇一下子出现这么多浴池,毕竟不是一件什么好事。许也青为自己的生意担起心来。这天弓越明来了后,许也青把自己的隐忧告诉了他,弓越明想了想说:“也青,这浴池的生意是一个饿不死也肥不了的生意,你不如把生意让别人代管着,辣椒下来你收购辣椒吧!”于是弓越明说起了收购辣椒的行情,说如果收得好的话,一料下来可以挣十几万元的。他已经收购了好几年了。弓越明还说,如果她要收购的话,他可以替她找一个香港买主。许也青答应了。许也青说:“可这收购资金得多少呀?”弓越明说:“要能周转开,起码得个四五十万元。如果脱销得快了,资金回流也会快的。”

  许也青把这事告诉了父亲,父亲摊开双手:“我到哪里弄这么多的钱呀?”

  许也青把浴池交给了马大良,自己坐车赶到了市上,找到了五叔许子平,说了收购辣椒一事,提出要他解决五十万元资金。

  许子平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自己的侄女。

  许子平说:“也青,你开国际玩笑吧?我现在渴得吃雪呢,到哪里弄这么多钱?”

  许也青说:“我不管,你反正得给我找上五十万元钱。”

  许子平把头上的乌发用一把小小的牛角梳子梳了梳,又把牛角梳子拿到眼睛跟前细细地看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毛发摘了下来,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的毛发在空中打着旋儿飘落下去,十分怜惜地抬起了目光,说:“也青,你就没有想到风险吗?万一你亏损了呢?”

  许也青说:“我不会亏损的,你放心。要是亏损了,你把我卖了我也没有意见。”

  许子平看着这个倔犟的侄女,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给你五十万元。但这钱不是我的,是单位的。是单位清收下的欠款。你拿去的时间不能超过三个月,三个月一过,你就要把款还我。而且你要保证不能让外人知道这是我交给你的钱。你要让外人知道,这钱是你从银行贷出来的。”

  许也青答应了。

  许也青从市上回到万家镇,父亲许二亮来了,问她找下钱没有,许也青说找下了,在银行贷了一些款子。她没有告诉父亲实情。她让父亲来霏霏雨浴池与马大良一起经营,自己要去收购辣椒。父亲来了,许也青就去告诉了弓越明,说她把资金凑齐了。

  弓越明说:“弄了多少钱?”

  许也青说:“我在银行贷了五十万元。”

  弓越明笑了一下,说:“也青还是有办法。”

  许也青说:“我拿这款子做周转,能挣五十万元吗?”

  弓越明说:“这说不准,得看行情。还要看运气,看你有没有财运。如果有财运了,不想发财都由不得你。”

  弓越明带着许也青在王村一带收购辣椒,都是烤好的干辣椒,一边收购一边装车。等到两辆长长的拖挂车装好了,就向深圳口岸运送。第一次,许也青与弓越明每人押了一辆车子,两天两夜后他们到了深圳,香港的客商在口岸等着验货,并很快地划了款过来。除过运费,许也青一车辣椒竟挣了十万多元。

  货卖出后,许也青与弓越明在深圳的大街上转悠了一天,看了看这里的高楼大厦和“世界之窗”。许也青被浓缩的大千世界的风景之美震住了。她在这里留了影。回去的时候,她给父亲与母亲各买了一件衣服,也给马大良买了一件。

  许也青尝到了甜头,又紧跟着收购了第二车、第三车,也都是与弓越明一起押送去深圳。等到第三趟跑下来时,许也青手里已经净赚了五十二万元。

  弓越明拉她往深圳贩运第四车,但是许也青忽然打住了,说她不想再收辣椒了。弓越明就独自一个人干了起来。但是令弓越明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他这次收购的辣椒运送过去后,港商查验发现里面有大量霉变的,港商不收购了,在深圳压了几天,那边天气闷热,装在车子里的辣椒最终全部霉坏了。不但没有卖下一分钱,在把辣椒当垃圾处理时竟然花了几千元。这次弓越明赔了个惨,前几次赚下的四五十万元全部赔了进去。他灰溜溜地回来了。

  许也青把借五叔的款子还了。许子平很意外侄女竟然这样爽快地还钱。许子平问许也青,是不是赚了一大笔钱。许也青淡漠地说赚了四五万元钱。许子平将信将疑。许也青也没有告诉父亲她赚了多少钱。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收购辣椒中赚了大钱。

  好多年之后,当许也青回忆自己当年的创业经历时,她忽然觉得是弓越明把她带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她打心眼里对弓越明充满了感激,但这时候弓越明却早已躺在地下了。

  后来万家镇许多收购辣椒的人去了深圳,大多数却栽了进去,不是因为辣椒质量有问题,就是因为市场下滑,他们不但没有挣下钱,还倒贴了许多。这中间就有在万家镇基金会贷款的农户。他们因为血本全无,也就把危机全部转嫁给了基金会。他们也像许二亮一样成了债务人。许也青对这里边的问题并不明白,倒是弓越明把事情挑明了,对她说她的辣椒之所以能顺利交售,一是因为当时的市场辣椒走俏,二是因为那个港商被许也青的美貌迷住了,所以也就很快地做成了生意。许也青不同意,说:“天下的商人大都是重利轻义的,你说的不符合实情。”弓越明笑了,再没有说什么。但许也青还是对弓越明这样说感到高兴。

  两个月后,许也青结束了收购辣椒回到霏霏雨浴池,当马大良向她汇报说这几个月没有找到那个人的时候,许也青一下子并没有醒过神来,而是问:“你说哪个人?”马大良愣住了,半天没有吭声。许也青恍然明白了,不好意思地说:“噢,是这事……你看我这记性,真是叫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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