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管处食堂有个不成文的传统，八月十五的月饼要自己加工，发给职工。本来这个工作量不算大，职工也就几十人，可是不巧的是，自从牛观海上任，把面案这块儿抓得太好了，吃出口碑了。领导要送礼，职工也要送亲朋，还有托关系来买的，不得已，牛观海只能亲自上阵，加班加点。到了中秋前一天，食堂的几个工人就差起义了，根本不给玩活儿。牛观海一咬牙把他们放了回去，自己干到半夜，总算能勉强应付过去了。

　　他看了看外面，大雨一直在下，很多地方都已经积水了，只怕骑车回到家里，衣服都要湿透。可是不回去又怕老娘惦记，一夜不能睡。他一咬牙找出雨披，推上二八自行车出了门。

　　如果时光倒流，他一定选择不在那一天那一时刻出门。

　　不出他的意料，路上积满了水，城市的下水道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好在他轻车熟路，两条腿也有足够的力量让自行车艰难前行。

　　他的自行车颠了一下，几乎将他甩到水里，他狼狈的下了车子，踉跄着站好，扶好车，抹去脸上的水，这才发现，路上横着一个东西。东西一半浸在水里，软软的一条。

　　这时雨更大了，冲得他眼睛都睁不开，可是他好奇心起，还是凑过去仔细看了一下。

　　这一看可真是吓着了，地上躺着的分明是个小女孩，瘦瘦的，也就十来岁的样子，细胳膊细腿，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牛观海把自行车一把扔掉，扑上去把女孩子抱起来，路灯不甚明亮，看不清女孩的脸，只是感觉她的眼睛是紧闭的。牛观海伸手探了一下鼻息，没有反应，他又搭了一下脉搏，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慌了，一松手，女孩子又跌回到地上。

　　那年代还没有手机，牛观海也不知怎么办好了，他转身就往运管处大楼跑。可是跑上几步，他又停了下来，这件事要从长计议。

　　女孩子怎么出的事，没人看得到，也没有证人，他冒然报案，这事有点说不清。牛观海一向是谨慎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人也没气了，谁发现都不是问题，他还是早点回家吧。

　　牛观海跑回去，把自行车从水里捞起来，看了一眼躺着一动不动的小女孩，嘴里念叨着：“冤有头债有主，跟我无关啊，我路过的，不要找我。”

　　这么一念叨，牛观海更加内疚了，他犹豫一下，把自行车又扔到地上，把女孩抱起来向马路边上拖了一下，这边水浅，有人路过看得清楚一点。把女孩子的上身完全暴露出来以后，牛观海这才轻轻松手，可是不知怎么，女孩子的身体跟他刮在了一起，这种感觉让他毛骨悚然，不管不顾用力一挣，算是把女孩子摆脱了。他转身拉过自行车，歪歪斜斜的骑走了，一路上几次摔倒，回到家时已经是鼻青脸肿，把开门的牛大娘吓了一跳。

　　“这么大雨就别回来了，看摔成这样。”牛大娘心疼的说。牛观海没好气儿，要不是怕她担心何苦吃这风险，可是老人像小孩子一样，话说重了，她又受不了，只好生着闷气去把湿衣服都换下来。

　　“爸爸，你怎么了？”妞儿被吵醒了，揉着眼睛出来看他。

　　“没事，爸爸骑车掉水坑了，你去睡吧。”牛观海抱起女儿亲了一口，突然又想起路上倒的女孩子不知道是谁家的宝贝，心一沉，心情又低落下来。他索性进厨房倒了一杯白酒，灌下去，热辣辣的，心里舒服 一下。

　　“你这黑灯瞎火的，不是撞克了什么吧？眼底乌青一片。”牛大娘不放心，跟进来絮叨。

　　“没事儿，别整那些没用的，都哪跟哪？”牛观海嘴硬，可还不忍不住在玻璃的反应上扫了一眼，玻璃上反出一张狰狞的面孔，那是他，把自己都吓到了。

　　牛观海做了一夜的噩梦，闭上眼睛就是小女孩躺在雨水中，一动不动的样子。好容易捱到天亮，他迫不及待起身，可是转念一想，不行，如果去早上了，路上没有人，小女孩没被发现，还是他的锅。他起身去了厨房，今天是发月饼的日子，他要保证清醒，可没有两杯酒，他已经镇定不下来了。

　　进了厨房他才想起来，昨夜一直忙着，饭都没有吃。看了一眼灶边，昨夜那娘两个吃的剩菜还在，已经凉了，结了一层油皮。他懒得热菜，怕吵醒老娘。又倒了一杯酒，就着菜吃了两口。心里踏实一些，长出口气。

　　“别找我，这事不怪我。”他又默默念叨起来。

　　像是回应他的话，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是细碎的脚步声，是一个孩子在走近。牛观海汗毛都竖起来了，回头一看，是女儿，当时气得对她吼道：“不睡觉跑出来干嘛！”

　　女儿是被他从小宠到大的，哪受过这般喝斥，眼圈一红，就要哭。牛观海又不忍心了，过去抱起来，拿起酒杯放在女儿嘴边，让她沾一下。这是他们玩了许多年的游戏，女儿果然破涕为笑了。可是牛观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从女儿的身上淋淋漓漓流下水来。他把女儿抱开一些察看，疑惑的问：“这是怎么？尿床了？衣服都湿了？”

　　他这句话说出口，女儿的身上已经湿透了，大颗的水滴落下去，厨房的地方很快就水渍斑斑了。

　　“这是怎么了？”牛观海有些慌，他想把女儿放在地上，可是女儿死死粘在他的身上，一步也不肯离开。他用力一扯，把女儿从怀里拖出去，硬着心向地上一放。女儿像一根熟了的面条，顺势一溜就躺下去。

　　“快起来，地上凉！”牛观海想拉女儿起来，却见地上躺着的人，五官在慢慢变化，越来越陌生，分明是那个路上死去的小女孩。牛观海嚎叫一声，奔出厨房，却听后面水声哗哗响，偷眼回头看，整个厨房都在下雨，就像天漏了一般。

　　“救命啊！”牛观海拔腿就逃，脚脖却是一紧，像被什么死死拉着不放，低头一看，是女孩子，闭着眼睛，手像钳子一般抓紧他的脚脖。

　　“我没有害你，你为什么这样对我！”牛观海拼命想拔出腿。

　　“这个我喜欢，我带走了。”女孩子突然扬起头，把手里的一件东西举起来，对着牛观海灿然一笑，那张脸又变成了女儿的模样。牛观海这才看清，她手里举的是一个双鱼结。

　　这编中国结是他家家传的手艺，牛大娘手巧，会几百种编法，双鱼结就是其中一个不外传的独家绝活儿。女儿自幼跟着牛大娘学编中国结，没有不会的。前段时间牛观海过生日，女儿给他编了一个双鱼结，还非要给他带到身上。他拗不过，又怕同事看了笑话，就用根细红绳拴着挂到脖子上了。

　　想到这里牛观海向脖子间一搂，双鱼结不见了……

　　他猛然坐起身，大汗淋漓。这个梦太恐怖了。他举起颤抖的手摸向颈间，双鱼结真的不在，他傻眼了。

　　昨天晚上脱下来的湿衣服还堆在卫生间的盘里，他去翻了个底朝上，就是没有双鱼结。再把昨天的事细细想一下，最后想放下女孩时，却跟他连在一起，怎么也放不下去，很可能就是他脖子上的双鱼结刮到女孩子衣服或是哪里了，硬撕扯的后果就是把红绳弄断，双鱼结掉在地上。

　　这要是被警察逮到，他可真是百口莫辩。他再也呆不下去了，起身就骑车往运管处去。雨已经停了，秋风习习，有些凉，空气里飘散的是树木的清香。路边的小摊已经出来，煮茶蛋的老太太正往炉子里添柴，微湿的木头冒出烟来，牛观海咳嗽几声，从烟雾中穿过去。他突然觉得每天忽略的这些风景很美好，他不想生活被打乱。

　　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多了，牛观海脑补着将要看到的各种情况，要么就是警察封路，正在盘查，要么就是人已经弄走了，地上画着粉笔印儿。因为他预想得太丰富了，所以骑上冷清的小路时，一时还回不过味。他控制着自己不特意去看昨天躺着女孩子的地方，可是心里有一只小手挠呀挠的，非要他去看，怎么回事？难道是他的幻觉，根本就没有什么小女孩子？路上空荡荡的。

　　他慢吞吞蹬着自行车，假装目视前方，眼珠却在乱转，想搜集一切信息。地上的积水退去后，留下一些残渣，那是被水冲来的，有烂树叶，有卫生纸团，还有烟盒，如果有他的双鱼结，就全解决了，可就是没有。

　　食堂里已经热火朝天的在分月饼，别看昨天做月饼时一个个都不乐意，分月饼时都兴高彩烈的。好像昨天晚上留下加班的不止是牛观海一个人，而是大家都有份儿，都等着领功呢。牛观海气不顺，虽然食堂的几个人都赔着小心，他还是找机会撒了气。

　　他属于出名的老实人，见老实人发火，没人敢应声的，领月饼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也大概明白了，是他们添了麻烦，一时间秩序变好了，大家排着队，井然有序，像学生在哄老师开心一般。

　　这些都不足以让牛观海把心静下来，他要憋炸了，恨不能马上冲上那条路去探个究竟。他开始后悔，为什么当时不找警察过来，如果当即立断，也不用留下这么多羅乱。

　　食堂的人清楚的记着，就是从中秋那天起，牛观海变了一个人，他乖张，暴力，原来的老实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神经质的男人，一碰就着火，大家怨声载道，都躲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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