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的走廊弥漫着一种老人特有的味道，一种近乎死亡的气息。
形形色色的老人或穿着病号服，老态龙钟地往返于各自房门到对面窗户的距离。
这是S市档次最高的一家养老院，这里的老人耗尽一生积蓄，享受五星级的服务，起码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会活得舒适有尊严。
现在的年轻人实在是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照顾老人。
死亡对于年轻人来说，还太遥远。虽然死神会搞突然袭击，年轻人不知道，就当不会发生。
有太多的物质高峰等待他们去攀登，今天征服乔戈里峰，明天就要征服珠穆拉玛峰。
有太多的欲望之湖等待被填充，填充成河水，填充成海，他们就像是被坑还美滋滋的精卫。
我的老年生活想必也会在养老院里度过吧。
大家别误会，我今天来，可不是考察养老院的。而是受鬼大爷之托，看完他尚在人间的妻子。
认识他那么久，这才知道他上辈子的名字叫郑耀明。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貌似和蔼可亲的他，居然是个特务，年纪轻轻就抛下妻子撒手而去，应了他的名字“真要命”。
楼层越高，老人的护理级别也越高。
“你们要找的Amy阿姨，就是这间房了。”
一路保持八颗牙齿微笑的护工指着阳台上的老人，只见那老人一头花白的波浪卷发，病号服的外面披着一件灰色的毛线开衫，背对着我们，坐在轮椅上，看着阳台外的世界，微风吹动着洁白的窗帘，像两只白色的柔软之手在召唤着她。
这样的定格画面格外的安静祥和，阳台之外仿佛不是养老院低矮的楼房，而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耳畔只有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
“阿婆，你好。”
我不得不打断这唯美安静的画面，轻轻唤了一声，老人并没有答应。
我缓缓走到她身边，低下身子在她耳边说道：“阿婆，这是郑耀明老伯托我转交给您的。”
老人依旧没有反应，深深的皱纹趴在她的眼角与额头，嘴角仿佛带着一抹浅笑，有着看遍沧桑的岁月之美。她转过头朝我看了一样，眼神中并没有疑惑，好像我是她熟悉的人，嘴角的微笑变深了，她招招手，示意我坐到她身边。
有一种女人，是越老越有气质的，眼前的这位婆婆便是。她年轻时候一定是个美人，这个想法根深蒂固地植入我的思维，鬼大爷真是深藏不露啊。
“阿婆，这是郑耀明老伯伯给你的信。”
要是一般人，隔了几十年收到前夫的信，不吓个半死才怪。这位阿婆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微笑，问道：“郑耀明，是谁？”
完了，护工说她有老年痴呆症，看样子她连自己老公是谁都不记得了。
我回头看了一样阴暗处跟随而来的鬼大爷，他倒是淡定，示意我放下信即可。
那封信是鬼大爷口述，我按照他的特殊要求写的。
我将信放在她病床的床头柜上，用闹钟压实了。
“就这么简单？”我疑惑地看着鬼大爷。
“就这么简单。”
“你的意思传达到了吗？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放心吧，她会知道的。只是过段时间还要麻烦你。”
我离开以后，鬼大爷依旧陪在老太太的身边，陪她看天边云卷与舒，听窗外的风声鸟鸣。
……
老太太的神识总在晚上八点恢复，就好像离开身体的魂又回来了，眼睛里恢复了短暂的神采，她注意到了床头柜上的那封信，“郑耀明”三个字像三记重拳，重重地打在她的胸口，她的手开始颤抖，回头看了看，仿佛在看有没有在恶作剧。随后，她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
信一共两页，第一页写着三行字：
致甜心宝贝
迟来的情报
爱你的萝卜特
第二页，像是一封迟来的家书，记载着五十年前生活的点点滴滴。
潦草的字迹之中，有几个加大过的特别端正的字。
这不是她先生的字，描述的事情却是真真切切，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事情。
“他来接我了。”
眼泪划过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只有老了，才知道何为老泪纵横。
“他原谅我了！他没有忘记我！”
老太太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她不知道在阴暗的病房里，郑耀明正不停地点头，她说一句，他点一下，他从来没有怪过她。
怪只怪大时代的作弄，让他们早早分别。
记忆女神再次眷顾她，时光一下子回到五十年前的那个晚上，那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少妇时代的她看着遍体鳞伤的丈夫，他们结婚五年，一直如胶似漆。
作为上校的女儿，她一直是骄傲的。
自从有了他，更是幸福的。她多么想一直幸福下去。
当他被确定为A国的特工，整个幸福如镜花水月般破碎。之前的快乐回忆像是带刺的藤条，抽打在她的身上，日夜嘲笑她，在她的心口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
比起知道他是A国的特工，她更恨他欺骗了她，她不知道往日的甜蜜哪一些是真情，哪一些是假意，或者一切都是他高明的伪装，也许他每天看见她只想吐。
想到这，愤怒、委屈、不甘充斥着她瘦小的身体。
有一刻，她恨不得让他尝尽这天字号监狱里最残酷的刑法。
她父亲的手下也是这么做的。
“快把你的同伙交代出来！”一个彪形大汉恶狠狠地说道，他的手上拿着一根烧红的烙铁。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脆弱，恨之入骨的感情，在看到面目全非的他时，一切烟消云散。心口疼的流血，仿佛受刑的是她自己。她恨得是自己，为什么爱上这个信仰相悖的男人，为什么还要在这看他受折磨，这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你快说，免得受皮肉之苦。”她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使自己看上去残酷、冷静。
“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他满口是血的嘴巴里含糊地吐出这几个字。
少妇地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细若游丝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我把你想知道的东西放在你最喜欢的礼服盒子里。”
“我想知道的东西。”老太太默默念道，“你这个大骗子。”
他们从礼服盒子里找到的是仅是一本密码母本，经过情报机构鉴定，跟间谍行动没有半点关系，首页上写着：
致甜心宝贝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读懂的情报
爱你的萝卜特
临死都在欺骗我，她怒不可遏地冲进牢房里，不顾众人阻拦，一枪解决了这个骗子。
我最想知道的东西？
众人只当是她被骗后的神经失常，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不忍心看他受苦。
她情愿下地狱，沾染所爱之人的鲜血，也不忍心看他受苦。
既然他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那么就让她送他一程吧。
密码母本的一字一句早已在五十年中了然于心，几乎不用翻看密码本，她就本能将日记本中的信息翻译出来：
十月十日，不见不散。紫罗兰
紫罗兰，是郑在组织的代号。
※※※※
一个月后，疗养院给我打来了电话。
老太太死了。
她死的很安详，死前的愿望是想要一件白色的婚纱，我作为她的“孙女”理应完成她的心愿。
我问了老太太的尺寸，买了一件保守款的婚纱，来到疗养院。
比我先到的是鬼大爷，他的身边还站了两个陌生的男子，一个身着白色长袍，带着一顶礼帽，头顶还有光圈。另一个穿着黑色的西装，发型冲天，坚韧的头发上顶着灵魂摆渡人专用的帽子。
他们并不诧异我能看见他们，因为这世界上存在着极为少数的阴阳眼。
老太太的灵魂穿着死去时的病号服，正依偎在鬼大爷的身上，小鸟依人。
“我是不是看上去很老啊。”
“亲爱的，你还是一如既往地风姿绰约啊。”
鬼大爷死的时候才三十岁，应该是用了整容液故意将脸做旧，这样两人可以般配些，老太太也不会因为容颜老去而伤感。
“傻瓜，我也是鬼了，把我整年轻漂亮点不就行了。”
“对哦，我怎么没想到，还是太太聪明。”
老太太的尸体躺在床上，就跟睡着了一样，很安详。
我将婚纱烧给她，很快她的灵魂也更换了同款的婚纱。
“这婚纱我很喜欢，谢谢你。”老太太笑盈盈地跟我道谢，看得出死后的她恢复了神志。
“可以开始了吗？”黑衣男子不耐烦地问道。
鬼大爷端详了自己的新娘：“甜心宝贝，气色有点差啊。麻烦你给她画一个素雅点的妆。”
我收到鬼大爷的指令，用现代的标准给老太化了最近流行的妆容——心机素颜妆。
一切准备完毕，白色礼帽男子开始举行仪式，原来鬼大爷申请了他和太太的下辈子婚姻契约。
白色礼帽男念了一段固定台词，最后庄重地问道：“郑耀先生，你是否愿意下辈子娶Amy女士为妻，虽然她这辈子脾气差，比你老，固执地像块石头，还杀了你……”
“我愿意。”
“Amy女士，你是否愿意下辈子嫁给郑耀先生为妻，虽然他上辈子欺骗你，狡猾的像狐狸，还被你杀了……”
“我愿意。”老太太带着微笑回答。
“还有人反对吗？”白衣男子程序化的问道，这种环节几乎无人反对。
“我反对！”
“我也反对！”
从病房墙壁中突然冒出两个鬼影来，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这拐杖完全是装饰，老爷子腿脚还挺快。另一个秃头，脸上留着一大把胡子，好像三年没剃过了。身上穿着质朴的衣服，裤子上还打了几个补丁。
绅士老头用拐杖指着老太太说道：“你发过誓，生是我们的人，死是我们的鬼。”
大胡子拉着鬼大爷的胳膊好生劝道：“不要忘记自己的信仰，不要让那肮脏的思想腐蚀你，在下面你不是一个人，还有千千万万的怀着共同理想的同胞啊！”
两个人一言不合就开始打起来，两个老头扯着彼此的头发、胡子，双脚不老实地互踢着，好好一场来世婚礼，全被搅和了。
“安静，再吵就把你们抓下去关禁闭。”黑衣人不耐烦地说道，“这些政治犯最烦人了，口口声声理想、信念，死了都不消停。”
“两位赶紧做决定吧，我还赶着下一场呢。”白衣人不耐烦地说道。
“亲爱的，我听你的。”鬼大爷宠溺地看着老太太，肉麻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老太太转过身，深吸一口气，破口大骂道：“去TM的信仰，老娘下辈子只想跟他一起好好过。你们俩谁~都~别~来~打~搅~我！”
一个灵巧地回旋踢，踢在两老头的胸脯之上，两鬼立刻翻滚回冥界。
“甜心宝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粗鲁。”
“哦，亲爱的，以后不会了。”
“不，人家好喜欢你这样。”
“咳咳，既然你们都愿意为下辈子买单，我宣布你们成为合法的下辈子夫妻。”
白衣男子将手续递给灵魂摆渡人：“轮到你了。”
“Amy女士，根据你今世的罪孽，本该去地狱十六层地狱接受惩罚的，这位先生跟你签了来生契约，按照契约规定，他将帮你承担一半的刑罚，你们二人将在八层地狱完成刑罚，来生投入畜生道。”
“畜生道，只能入畜生道？”老太太难过地看着鬼大爷，“亲爱的，我连累你了吗，对不起。”
“只要在一起就好。”鬼大爷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
“如果走散了，或者你不认得我了，记得接头暗号。我会在10号奈何桥等你的。”
“嗯。”
“快别伤心了，下辈子我们可是天鹅哟。”
“我最喜欢天鹅了，记得你带我去看天鹅湖。”
“天鹅一生一世只有唯一的爱人。”
……
“要是有一个男人对我这么痴情就好了。”我被这对痴男怨女肉麻地不要不要的。
尹天照给了我一个冷漠的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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