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庄前道路远处,策马列于两千禁军前首的是一位身高八尺、面形宽方的六旬老者。
这老者脸面上最具特色的便是那张嘴,其口阔而方,上下唇又极厚,正是民间俚语中大嘴吞天的典范,而今皇城中的大小官吏们就是有不认识这位老者的,只要一看到这张阔口,便知来人乃是政事堂中排位第三、以武将出身而主掌兵事的宰相娄师德。
眼见前方清心庄处烟尘腾腾,嘶喊声惊天动地,娄师德便欲催马快行。恰在这时,其身侧不远处的轩车突然卷起了帘幕,国子监丞李四维扶着卢明伦探身出来。[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仅仅数日不见,往日最重养身,身康体健的国子祭酒卢明伦已是满脸病容,看其探身出来时的艰难,真是好一副颤巍巍病骨支离的样子。
一连串的疾咳之后,卢明伦弱着气息道:“国子学生今日做出这等逆事,病夫忝为国子祭酒,实惭愧无地矣!拜请娄相稍按马头,且容病夫亲自收拢这批悖逆子。守仪,传令御者快马而行……”
国子监丞李四维闻言当即摇手不迭,“大人这身子委实禁受不得颠簸了,不可万万不可啊……”
目睹此状,娄师德抬起右手压了压,“卢祭酒莫要逞强。莫若某先谴一支军马过去控制住局势大队缓缓而行就是……”
“不可”卢明伦又是一阵疾咳,手摇的如风扇一般,“病夫忝居国子祭酒之职,当此之时自该第一个抵达才是。娄相莫急,守仪传令疾行……”
卢明伦强令疾行,李四维却只是不肯,劝着劝着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
卢明伦亦是少年成名,兼且执掌国子监多年,实是当今朝中德高望重之老臣。而今他既是如此表现,却让娄师德还如何催马快行?
稳住娄师德之后,李四维便扶着卢明伦重回轩车。
轩车内飘荡着一股浓烈的辛辣气息,李四维从车内红泥炉上架着的小瓯里倒出一碗浓浓的姜茶服侍着卢明伦喝下。
一碗**辣的姜茶饮完,额头顿时出了一层细密的白毛汗,卢明伦放下小碗,萎靡的精神振奋了不少。
时令已是晚秋初冬时节,想想前几日晚上穿着一袭单衫在后花园中冻了半夜后终于染上这一场恶疾的情景,卢明伦仍有些不寒而栗。
对于素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最重养生的他而言,这一遭可真是下了大本钱了。
但这个本钱下的也值,不仅使自己解了套,且还成为这一路上拖住娄师德最好的借口。
国子监丞李四维拧了一个热腾腾的手巾把子在卢明伦额头敷好后,方小声说道:“幸亏今日来的是娄相,若是换了陆相或是李相以他两人的性子可就难说话了……”
“娄师德虽是‘唾面自干’深沉而有度量之人。但这一路上他肯如此迁延……”言至此处,面带深思之状的卢明伦摇了摇头。
“大人的意思是……”
“你莫忘了,当今朝中五位相公,若说最得陛下信任者,其他四人谁也不及这位娄相。这一路上他肯如此迁延……”
眼见李四维还要再问什么,卢明伦摆了摆手,“罢了,且不说此事了。咱们这一路上虽然拖住了娄师德,却也因为有他在侧而消息传遴不便却不知清心庄中如何了……”
说到这事,李四维顿时精神一振,“里应外合,又有充足的行事时间,清心庄不过三四百人,如何克挡?这一遭以唐松之道还施其身真是想想就痛快啊……”
“此次行事为避嫌疑,其间连一个四家子弟都不曾有怕只怕那些国子学生们成不得事……”
“以狮搏兔,还有何好担忧的大人尽管放心便是……”李四维嘿嘿一笑,“适才探身出去时某已细观,清心庄方向烟尘腾腾,嘶喊震天,若非大乱,焉能有此景象?”
李四维所说也正是卢明伦适才所见,至此他的心事总算只刹下最后一宗,“清心庄通科覆亡当无疑虑了只是别走了唐松才好……”
李四维同为四家子弟,自然知道族中这些老人们但凡书读的多些,行事起来总难免思虑重重,当下不以为意的一声冷笑,“崔相有言,唐松是个刚锋易折的性子。遇着今日这般状况他是必不肯先走的,只要他不走,插混进去的那五人焉能近不得他身?只要有一个能近身过去……”
李四维正说的兴起,却被卢明伦伸手止住了,国子监祭酒大人憔悴的脸上满是厌恶之色,“这等行事实非君子所为,不说也罢!若非那唐松所想所为皆是欲废我士族根基,实为家族心腹之患,此事便是崔相亲自安排某亦绝不为之……”
闻言,李四维面色不动,心下却是不以为然的很,“大人宅心仁厚真至诚君子也……”
卢明伦久久无言,良久之后一声长叹。
距离已近,便是轩车再慢也总有抵达的时候,约莫两柱香功夫后,娄师德一行终于抵达了清心庄前。
此前娄师德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以为见到的必是清心庄一片齑粉的景象,但此刻这场面……
寒秋初冬时节正是天干物燥时候,天干必然灰大,清心庄前几千人来回厮打,腾起的灰尘远处已清晰可见,待一走近之后更是迷蒙蒙遮天蔽日。
就在这一片尘土飞扬里,无数个青狯士子与面容粗粝的农人们厮打在一起。
只是此对此刻,往日这些洵洵儒雅的国子学生们已经再看不到半点读书人的样子,身上的儒服即便没被扯破,也早已是皱皱巴巴、歪歪斜斜;头上的儒冠十有**都被拨扯掉了,一个个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脸上身上也多沾有灰尘,个个如土猴一般。
这些能站着的已是如此不堪,更不说那些被农人们放倒在地上的了
娄师德方看了两眼,马前一道亮光闪过,却是一顶不知从那里歪斜飞来的儒冠正落在了他的马前,砸在地上滴溜溜滚出老远。
眼前这景象委实太出人意料,即便沉稳如娄师德乍见之下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身后的那些禁军早就憋的很了,此刻见他一笑,顿时再也忍不住的放声大笑起来。
漫天而起的笑声里,以武事出身的娄师德口绽春雷一声大喝,“住手”
他的声音固然是大,但场面太大也太乱,国子学生与农人们又厮打的性发,是以真个应声住手的人少的很,见状,娄师德一挥手,身后的禁卫们当即分作两路前插进去。
禁卫出动之后,卢师德微微侧过身子,向轩车招呼卢明伦出来。
卢明伦其实早已心痒痒的厉害,但越是到了清心庄,他那避嫌的心思越重,反而不肯轻易而动了,此刻一闻娄师德召唤,顿时急忙推开轩车门户站到了车辕上向外观望。
门户方开,一股烟尘扑面而来,卢明伦吃此一呛,顿时就是一连串的咳嗽之声。
等他看清楚车前的场面时,那一连串的疾咳陡然而止,刚刚呼入的那口气就此卡住,上不来出不了,憋着憋着,急怒攻心后面色紫涨的卢明伦身子一僵就此直挺挺倒下了车。
被眼前场面惊得目瞪口呆的李四维急忙跳下车,与娄师德两个护卫一起将卢明伦抬进了轩车中。
他已是这个样子,看来是再指望不住了。娄师德本也没想指望他。
待卢明伦抬回车中安置好后,娄师德拔了十数个护卫看好轩车,自己便驱马向清新庄门行去。
他走的是直线,马前有两队百人的禁卫倒提养制式单钩矛在前清道,凡有阻挡,即以矛杆强行扫开。
娄师德走的慢,当他终于抵达清心庄门前时,数千厮打在一起的国子学生与农人们已被先一步而出的禁卫隔分完毕,一居于官道之左,一居于官道之右被禁军士兵牢牢看住。
此时烟尘也已散的差不多了,娄师德到了清心庄门前,首先就看到站在庄门中央处的唐松。
清心庄乱成这样,唐松竟然没走!方一看到他,高踞马上的娄师德猛然皱起眉头将其全身上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
待看清楚唐松毫无伤损,完好无缺之后,娄师德放下心来。
但当他看到唐松身侧不远处有几个穿着农人模样服饰的人生死不知的躺在地上,人人面前俱都放着一柄解腕尖刀时,眼神不免又是一紧。随即移目过去将那看护清心庄的两队百名禁军的首领校尉狠狠瞪了一眼。
那校尉吃他一瞪,顿时低下头去。此前他们接有密令,若清心庄中有变,必要保唐松无碍即可。原想着今日来闹事的都是些读书人,当不至于会危及唐松的性命,却没料到这些读书人中居然还隐藏着这样五个刺客。
若非唐松身边那六个护卫着实得力,只怕刺客中的第一人真就要得手了。一念至此,这校尉既后怕又后悔,后怕自不需说,后悔的则是方才真该再强硬些,不等那些国子学生再次进逼,就该先将唐松从后面侧门弄走再说,他就是再不愿意,还能拗得过自己手下这百条大汉?
见唐松无碍后,娄师德也就彻底放了心。眼见一脸怒色的唐松跨前一步要开口说话,他却先一步拨转了马头来到官道右侧。
官道右侧便是国芋学生及一些个士子的聚集区了,娄师德将这些狼狈不堪的闹事者扫视了一遍后,宏声道:“尔等身为国子学生,日习圣人之道,今日却做出这等事来真是丧尽斯文……”
这番话下去,那些个国子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本是心中不服的也不免面红耳赤。
娄师德没再说更多的,抬起马鞭手指着黑压压一片的国子学生,“尔等中可有明法科学子?”
话刚说完,马头前便有数个灰头土脸的国子学生开口称是。娄师德手指一人,“聚众殴斗该当如何处断?”
闻听此言,唐松脸色顿时一变,但他方一迈步,却被庄门处的禁卫士兵给堵住了。
那边,被点中的国子学生怯怯声道:“聚众殴斗,依《唐律当杖三十……”
至此,娄师德再不多言,扬手一挥手中马鞭,“行杖”
随着卢师德一声令下,看住国子学生的禁卫顿时散作插花阵型,将数千国子学生以百人分组隔开,随后一人看住一个,便用那单钩矛化为水火棍,居然就此行起了杖刑。
官道右边如此,官道左边的农人群中亦是同样如此。这棍子一打起来,顿时便是惨叫声一片。
唐松被禁卫看的死死的,根本不容他到娄师德马前。惨叫声里就是他想说什么也没法说了。
今日国子学生如此行事,竟然仅仅一个“聚众殴斗”就给了结了!
这娄师德那里是来处断的,分明就是来和稀泥的!
这么大的事情难倒就这样了结了不成?
这些农人是为救他而来,如今却也遭此妄刑,这让唐松如何接受?
三十杖是打不死人的,但疼痛却是难免,两千禁卫给两倍多的人行刑,这场面真是波澜壮阔。
就在这棍棒齐飞,惨叫连连声中,唐松转身从侧门处出了清心庄,在上官黎等六捉生将的护卫下飞马向洛阳宫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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