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夷眼里闪烁了一下,看了看傅雁书道:“果然。傅将军若看不到这一点,便是名过其实了。”
傅雁书皱了皱眉。他越来越佩服陆明夷,却也越来越不喜欢这个人。陆明夷处心积虑,其实首先要对付便是自己。也许陆明夷的能力与自己不相上下,但有一点两人却是彻底的不同。傅雁书把国家看得高于一切,陆明夷却是把自己放在了第一位,所以才会有意错失了这个用武力结束南北之战的机会,同时又把傅雁书从最高军事指挥官的位置上赶了下来。他也看了看陆明夷,沉声道:“陆将军,现在已是你的天下了,还要问我这么多做什么?”
陆明夷顿了顿,忽然问道:“傅将军,以你之见,大统制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雁书知道他说的大统制自非冯德清。冯德清这个大统制,大概用不了几年,就会被人忘记了。这个问题却有点不好回答,他想了想,才说道:“治乱两途,皆此一人。”
大统制在一般民众心目中,有如神圣,即使他现在已不在人世,人们还是这么想。傅雁书对大统制也一直极为崇敬,但自从师尊死后,他却有点异样的看法了。师母与大统制是兄妹,但师母很少说起大统制,偶有说到,多的甚至是惧意。想起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说到底也是因为大统制一意孤行引起的。想来,大统制既有治世之才,也是乱世之由。
听得傅雁书这般说,陆明夷笑了笑道:“果然。傅将军,那你定然以为要由乱入治者,非大统制现在这样的人物不可担当。但今日若大统制复生,尚有可为否?”
傅雁书心里动了一下。陆明夷这话自是话中有话,他难道是以大统制自诩么?他道:“大统制不啻天人,今日若能复生……”说到这儿,他却停住了。大统制复生又能如何?大统制在世的时候,南北双方一直在对峙,现在这副烂摊子实际上就是大统制留下的。他接道:“只不过乱像已成,就算大统制复生,亦非轻易可以平息的。”
陆明夷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寒光,突然问道:“若有人能平息天下大乱,傅将军以为如何?”
陆明夷的眼里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的气焰,傅雁书只觉气都喘不上来了,他知道陆明夷是要对付自己,也成功将陆明夷逼了出来,但陆明夷的这番话却让他无从招架。他一直有一个用武力结束南北纷争的信念,可是显然,再打下去,即使能消灭南方,对北方来说忚是无法承受的。现在傅雁书已经陷入了一个死局,打,最终是两败俱伤,南北都成一片废墟,不打,又不知该如何收场。半晌,他颓然道:“不知陆将军有何高见?”
陆明夷暗暗笑了。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对他来说,眼前最大的敌人,不是郑司楚,而是傅雁书。如果傅雁书不能归顺自己,那么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白废。
两人这一番密谈,足有大半个时辰。待陆明夷出来时,傅雁书仍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陆明夷描绘的这幅前景,傅雁书想都不曾想到。在他看来,现在虽然和谈为上,可是究竟和谈从何入手却想不出头绪。而陆明夷的计划,对他来说根本不曾有过心理准备,乍一听,他差点拍案而起,怒斥陆明夷狂悖。但这股怒火他还是压下去了,平下心来想想,陆明夷的这个计划,可能是目前唯一可行之道了。
当下,北方面临的两大困境,一是如何平息渐趋汹涌的不满民意,二是如何着手与南方和谈。前者因为今年收成很差,百姓几乎看不到将来,又要面临着大批量的征粮,这种不满已是一触即发。戴诚孝军团意外地夺取了南安城,才算稍解燃眉之急,否则为了向戴诚孝军团运粮,向来有粮仓之称的天水省都必定会爆发民变了。至于第二点,更是无从下手。两边都宣称自己才是共和正统,对峙时自然无所谓,如果和谈的话,当然要分出个甲乙来。可哪边一退让,一步让就得步步让,最终就只能自认是叛逆,这一点哪一边都不可能承认。因此这两点几乎无解,以傅雁书之能,也觉得实在没有办法可想,只有用武功来解决了。
然而,陆明夷说了另一条路。北方放弃共和制。这句话一说出来,傅雁书就差点要怒斥为胡言乱语,但陆明夷娓娓道来,北方放弃共和制后,一是分地召兵之议便名正言顺,不会被议府驳回了,而且民众有了自己的地,不满情绪便会散去。同时土地私有,又能重获民众的支持。同时,放弃了共和制,与南方的正统之争也就不复存在,和谈也就能顺利进行了,所以此事实属一举三得。虽然傅雁书觉得这种理由未免有点强词夺理,却又无法批驳。
恢复帝制,确实可以打破僵局。但打破僵局是不是非得放弃共和制?傅雁书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只是,他知道,陆明夷所说的这条路,远比自己设想的武力解决可行。也许,也只能如此吧。
这一天,他才被允许去拜见可娜夫人。
坐在可娜夫人面前,行过了大礼,傅雁书久久不语。半晌,可娜夫人才打破了沉默:“雁书,是陆明夷将军把你召回来的吧?”
傅雁书抬起了头,有点吃惊:“师母,您怎么知道?”
“他也来见过我。”
“见过您?”傅雁书又吃了一惊,但马上释然。作为南武大统制的妹妹,邓帅的未亡人,陆明夷有这样的大志,定然想来谋求可娜夫人的支持。他道:“师母,真如他所说,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可娜夫人苦笑了一下道:“当别的路都被堵死,只剩这一条路时,你说还能走哪条路?”
傅雁书又沉默了。好一阵,他低声道:“难道,他的能力就大到这等地步?”
可娜夫人道:“我也不曾料到。在这个人身上,我常常能看到大统制的影子。雁书,你觉得,你能够和他一样,以快刀乱麻之势排除异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独揽大权么?”
傅雁书想也不想便道:“不能。”
“他掌握了大权,却保留了议府,而且议府也并非只是事事听命于他。这一点便让我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能力可能还不能超越大统制,但这份胸襟,却已远远超越了。”
是的。他比我要看得远。傅雁书有些沮丧地想着。他道:“那么,我也只有听命于他了?”
可娜夫人叹了口气:“雁书,你别看不起你自己。水上,你已是无下无双,比你师尊都强了,所以陆将军也会有求于你。一时的臣服,并不算什么,何况,”可娜夫人眼中突然闪过一丝苍凉,“陆将军要搞的,其实正是立宪。”
傅雁书道:“立宪么?那其实也就是共和吧?”
他一直在心里纠缠着帝制与共和的区分,总觉复辟帝制乃是倒退。听师母这么说,其实陆明夷实行的是另一种样式的共和,那么也并非是倒退。仿佛解开了心头一个疙瘩,他一下轻松了许多。共和走到尽头了,连可娜夫人这个共和的缔造者,也对共和失去了信心。也许,被视若神明的大统制,其实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制者?这个疑问以前只在傅雁书心头隐隐出现过,现在却似一株越长越大的植物,再也绕不过去。一条路走到了绝处,也许是该试试另一条了。陆明夷所说的恢复帝制,却并不是照搬昔年的成例。也许,陆明夷真的能走出一条前人未能走通的路来?只是他并不知道,可娜夫人心中想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想到了很久以前,那一次失败的立宪尝试。
当时的立宪,正是可娜夫人的弟子郡主提出的设想。最终,当时的立宪失败了。但仿佛轮回,现在又将重现,并且会取代共和。冥冥中,真的有什么在注定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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