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元帅,你也来国殇碑拜祭啊。”
正和傅雁容一起站在国殇碑前的郑司楚听得这声音,扭头看去,只见一身便装的李继源正大步流星地向这儿走来。他忙迎上前行了一礼道:“李兄,我已不是军人了。”
李继源一怔:“不是军人了?”
李继源此番前来,乃是商议善后事宜。句罗因为与南方结盟,现在南北和谈达成,当初南方与句罗达成的盟约该如何处置也是个问题。不过这些事现在与郑司楚已没有关系,郑司楚的事都已办完,现在已经等着回去。他道:“是啊。我代表南方和谈,有负军人尊严,因此引咎辞职,不再是元帅,只是和谈使。”
南北和谈顺利达成了。新即位的大齐帝君陆明夷异样地宽宏,对南方军政首脑既往不究,而且允许广阳一省保留共和体制自治,但每年必须缴纳赋税。这是当初帝国时的格局,现在竟然回到了数十年前的故态,五羊城的老人甚至还有痛哭流涕的。他们落泪并不是因为共和国最终被压缩到了一省,而是因为当年五羊城自治时,百姓富庶远过于今日,回想起来,可能当年的盛况又将重现。同时,对句罗的处置也极之宽容,一仍其旧,甚至南方与句罗签署的协议都一律承认,句罗人梦寐以求的白蟒山,终于以租借的形式交给了句罗人。虽然没能成为胜利者,对句罗这个局外人来说,这也是个可以接受的结局吧。李继源叹了口气道:“佳兵不祥,其实也一样,我前番征倭,本来气势汹汹,最后也有不忍之心了。如果……”
如果句罗能够及早解决倭岛,前来增援南军的话,胜负也许又会两样了。郑司楚道:“这些也不必多谈了。李兄,你要回国了,祝你一路顺风。”
李继源笑了笑,看了看站在郑司楚一边的傅雁容,见她衣著宽松,向郑司楚道:“郑兄,是不是该恭喜你?”
傅雁容微笑道:“才两个月呢。李将军,到时你有没有机会来五羊城?我与司楚好好招待你。”
李继源本想打句趣,没想到傅雁容落落大方,他倒不好开玩笑了,说道:“要是有空一准来。对了,我来拜拜父亲。你是来拜祭外祖父么?”
郑司楚的外祖父是共和军初代名将段海若。在南武大统制时期被改成永垂不朽碑的国殇、忠国两碑,现在都恢复了。陆明夷对帝国、共和两朝并无偏见,因为碑上原来有很多士卒的名字现在都已湮没无闻,所以新刻的忠国碑是共和将领,国殇是帝国将领。虽然两块碑因为又磨洗一遍,小了一圈,仍不失巍峨。郑司楚道:“还有我……父亲。”
国殇碑正面第一位最上面,刻着“帝国鹰扬伯陆经渔”几个字。那是大齐帝君陆明夷的先父,谁都知道。在陆经渔名字下面,却是“帝国大帅楚休红”几个字。除了这两个名字各自独占一行,其他的名字就小得多了。楚休红这名字很多年轻将领都不知是何许人也,李继源当然知道。他父亲李尧天也是以帝国军人的名义刻在国殇碑上,就在下面第五排。李继源向着国殇碑深深行了一礼,叹道:“父亲,不孝儿李继源见过。还有楚叔叔,我虽从不曾见过你,但你终于也在中原留名了。”
听李继源提到自己父亲,郑司楚便觉感慨万千,那边的忠国碑第三排,刻着郑昭的名字,还在申士图之前,最上面的,则是南武大统制的名字。这些曾经的朋友,曾经的仇敌,就这样聚集在一起,成为一个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拜完了,李继源向郑司楚道:“郑兄,我也要回国了。”他突然压低声音对郑司楚道:“郑兄,你现在身负骂名,会不会在五羊城呆不下去?要不,就来句罗定居吧。”
郑司楚道:“我还是留在五羊城吧。虽然会被人骂,但终是我的生身之地,我也希望尽我一分力去守护这颗火种。”
李继源看了看他,叹道:“郑兄,你精明起来比谁都精明,笨起来比谁都笨,唉。”
郑司楚笑了笑道:“家父传给我的性情使然吧。”
李继源想说你老爹可不这样,不过也没说。他自不知道郑司楚说的并不是郑昭。看了看天,说道:“郑兄,我也该走了。日后有缘,后会有期,贤伉俪有空也来句罗玩吧。”
辞别了李继源,郑司楚和傅雁容也下山去了。秋日的西山,原本是登高的好地方,他们下山时还有人络绎不绝地上来。这些人多半是祭拜忠国碑上刻有名字的亲人的,也有些是旧帝国时的军人家属。有人一边走,一边还在絮絮叨叨,说着逝去的亲人的事迹。那些事都太久远了,仿佛另一个年代,其实也许就是几年前。也不知为何,现在重新变成了帝国,约束反而比共和国时期少得多了,至少,帝国或者共和国时期的阵亡者,都一样可以祭祠。
下了西山,郑司楚扶着傅雁容上了马车。这车是飞羽拉的,飞羽还有点不习惯拉车,走步时晃动了一下。郑司楚带住马,扭头道:“阿容,今天回城天还早,要不要去哪儿消遣?”
这么多年,郑司楚几乎从没什么消遣。傅雁容道:“要不,去大戏馆吧,听说新上演了一部大戏,那里的乐班还是程主簿亲手训练的。”
郑司楚听她说起程迪文,说道:“迪文现在可是尚书,不是主簿了,这把他的官说小了好几级。”娇妻有什么要求,他自然事事遵从,赶着马进了城,去大戏馆前买了票。今晚上演的是一出《十年梦》,说的是这些年内战的事。其实从共和二十二年内战正式爆发,到共和二十七年结束,前后一共不过六年,说十年,大概是从共和十七年征朗月算起,约略取个整数。看介绍,这出戏说的是一家人在这十一年里的悲欢离合,倒也没有什么可厌的地方。郑司楚扶着傅雁容进去落座,等开场了,走出来的司仪居然是那申公北。和谈后,申公北不知怎么这么快就回到了雾云城里,钻营到了这么个活干,而且看他的样子比以前更气宇轩昂,一开口,仍是声若洪钟,如雷灌耳。郑司楚叹道:“有些人,就是在哪儿都吃得开,我真佩服他,好厚的脸皮。”
傅雁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小声道:“你也别太刻薄,人家现在只是在演戏。”
因为看到了申公北,心情也坏了不少,连带着这出戏都不太想看了。其实戏倒真不错,或激昂,或婉转,其中还有一段琵琶独奏,傅雁容说那弹琵琶的还是曹善才嫡派,很像模像样。看了大半,傅雁容突然皱了皱眉,说道:“真吵。司楚,要不,我们回去了吧?”
现在戏台上正在演一折“焚城”,说有个敌将攻了过来,在城中四处放火。这一段大概是影射当初郑司楚奇袭东阳城的。郑司楚奇袭东阳城,放火烧了不少民屋,虽然事后补偿,但东阳民众对他这一役还是很怨恨。郑司楚知道妻子怕自己看了难受,有心想没事,但看傅雁容是有点倦意,他道:“好吧,破东阳,那下面还有一半呢。你不想看了,我们就走吧。”
走出大戏馆,天已经很黑了,街上空无一人。傅雁容看着街道,小声道:“司楚,你有没有不服?”
“说服,自然不会服。不过,陆将军看来真的有点不一样。虽然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但方向似乎并没有变。希望他能做得比我好吧。”
傅雁容见他说得大度,笑道:“是啊。你看,这么多人家,他们也不在乎这是个什么国家,只要有和平,能活得有尊严,就够了。司楚,你这些日子总是不开心,高兴点吧,多想想好的地方。”
郑司楚淡淡一笑。充当和谈使这些天,他努力为五羊城争取利益,但想到回去后肯定要被民众痛骂,心里就很是不快。妻子安慰他,他心情才算好点。他低声道:“阿容,是啊,有你,就比什么都好。”
谈判时,郑司楚和陆明夷有过一番长谈。陆明夷说得很坦率,说他本来根本不想留郑司楚的性命,但由于与可娜夫人有过协议,而且取下郑司楚性命后,战争又将连续不绝,永远尽日,权衡之下,才决定和谈,所以希望郑司楚也不要等闲视之。这话平和中却带着威胁之意,郑司楚也知道自己杀了齐亮,陆明夷留自己性命实是极其勉强,却没想到他会明言。
也许陆明夷并不是这时代最好的选择,但也许是唯一的选择吧。郑司楚想着。帝制,共和制,最终还是这样交错在一起,真正的理想年代,还有待来日。也许未来的某一天,那个时代才会真正到来,但现在,或许只有陆明夷这条路才走得通,自己的信念反而显得不切实际。然而无论如何,这一点火种无论有多么微弱,终究保存下去了,而这也说明了陆明夷并不是真的不可接受。所以,这个时代,也许就是现在所能拥的最好的时代。
他们上了车。此时身后的大戏馆里锣鼓正响得热闹,外面都听得到。在锣鼓声中,一个老人声音如奇峰突起,又高又尖,唱道:“你看那茫茫江水越千年,都是流不断的英雄血,都是数不尽的苍生劫……哪!”唱到最后一个字,声音拔到了最高处,又戛然而止,在夜空中只剩余音袅袅,更显得苍凉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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