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傅雁书辞别可娜夫人出来时,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他不由苦笑了一下。这一次,陆明夷大概就是为了收伏自己,才将自己调离了前线。也只有现在,陆明夷才不需防备自己了。傅雁书只觉自己仿佛一个被解除了武装的士兵,放下武器后,反倒一身轻松。但自己的路还没有走完。正如师母所说,如果自己退伍了,那就是把一切都交给了陆明夷,等如渎职。师母以陆明夷承诺不对南方斩尽杀绝,尤其赦免郑司楚等人为代价,换来了对陆明夷的支持,也许确是比自己更适合的结束战争之人。现在,自己仍然能够冷眼看着这个人,看看他到底会做得如何。
阿容,司楚兄,没想到转机却在于此。傅雁书苦笑了一下,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作为一个军人,傅雁书只想过以一个胜利者的身份为南方败将们请命。这也是共和制下唯一能够让南方众人不遭到秋后算帐的唯一办法,只是,这实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这一切,实在有如一个玩笑,彻底战胜南方的机会虽然葬送在陆明夷身上,不希望两败俱伤的自己也失去了结束战争的契机,但赢得和平的机会也落在了恨郑司楚入骨的陆明夷身上。到了这时候,能够让南北两边达成共识,取得和平,也许真的只剩了恢复帝制一条路。
在傅雁书离开可娜夫人住处不久,陆明夷案头就已经接到了一份密报。
这是天星庄负责监视傅雁书的成员打上来的报告。傅雁书什么时候抵达可娜夫人宅第,说了什么话,什么时候离开,上面都写得很详细。看完了这份报告,陆明夷才舒了口气。
恢复帝制的最大一个阻碍,终于跨过去了。他想着。和可娜夫人、傅雁书这些聪明人说话,虽然有点提心吊胆,却也让人坦然,因为这些人能够很好地理解自己的心思,不需要多费唇舌。他本来已经做好准备,如果傅雁书一定不肯认同自己,就要将他当场除去。除掉傅雁书这个帅才,陆明夷自己都觉得可惜,现在他能够臣服,可谓最好的结果。
真的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子先生给自己设想好的这幅蓝图,竟然如此顺利,让陆明夷至今都有点不敢相信。可是,越是如此,他也越不敢相信子先生了。这些怪物有着如此巨大的能量,若不是数量太少,这世界哪还会有宁日?
就等沈扬翼回来了。陆明夷坐在灯前,默默地想着。然而他不知道,就在陆明夷运筹帷幄,踌躇满志的时候,东平城里却发生了一场异变。
那是九月十一日,傅雁书抵达雾云城的那一天。虽然傅雁书的行踪也是机密,但郑司楚还是从潜伏在东阳城的四三锦鳞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
主将离开前线,定是北军有变!郑司楚几乎立刻就下了这个判断。按理,傅雁书离开前线,是南军发起发反攻的最好时机。可是思前想后,郑司楚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现在,程迪文也还在东平城,和谈已经开始,不能再为一点小利破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正当他下定了这个决心,一个亲兵突然进来禀报,说长老会已抵达东平城。
这是个意外的消息。上个月,随着南安城的陷落,五羊城受到的压力陡增,随着申士图的去世,长老会剩下诸人全都惶惶不可终日。五羊城虽然有程龙峰与邱宗道两将防守,但这两人能力有限,兵力也有限,五羊城已经不再是大本营,因此暂时负责的黎殿元提出一个紧急提议,将长老会全体移往东平城。不管怎么说,东平城里仍有再造共和联盟的主力在,总比五羊城要安全许多。虽然陆路被截断,但戴诚孝军团并无水军,水路仍是畅通无阻。这个提议马上得到了长老会其他诸人的支持。虽然郑昭觉得如此有些不妥,但他吐血后一直体力不支,也说不出什么有份量的话来了。于是八月二十五日,长老会除了留下余成功和陈虚心,余众全都秘密登船北上,包括郑昭在内。
海上之行,倒是出乎意料地顺利。因为陆明夷有意要收伏之江军区,所以他们这艘船从大江出海口一路驶来,毫无阻碍。郑司楚得到了这个意外的消息,率诸将前往迎接。当黎殿元率先下船时,郑司楚行了一礼,迎上前去道:“黎大人。”
黎殿元倒是满面春风,完全看不出一点不安。他向郑司楚还了一礼道:“郑元帅,您真是劳苦功高,实是再造共和的大功臣,黎某在此向您敬礼。”也一点都没有当初初见郑司楚和宣鸣雷时的毕恭毕敬。郑司楚小声道:“黎大人,我发来的羽书……”他还没说完,黎殿元已抢道:“过一会再详谈吧,郑元帅,郑公也来了。”
郑昭也在船上,只是他现在憔悴无比,由两个人扶着走还相当艰难。看到他,郑司楚心里涌起一阵厌恶,只是行了一礼,也不说话。郑昭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也没有动。此时船上的人都已下来了,除了陈虚心,十个长老到了九个。当初设十一长老,为的就是单数,这样投票时好决出胜负。申士图去世后,狄复组大师公、梁邦彦两人来不成,高世乾和许本贞两人已不在了,长老会实际成了六个,陈虚心与其说要他在五羊城主持,勿宁说是要去掉他一个,这样到前线来的长老会成员仍是个单数,以免表决决不出来吧。
九长老都下了船,自要去安歇。郑司楚向黎殿元询问也得不到回答,心里焦急万分。送了他们到安歇的地方,郑司楚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和黎殿元单独在一处,便问道:“黎大人,我发来的羽书你有没有收到?”
黎殿元道:“没有啊。什么事?”
郑司楚见他好整以暇的,似乎这一趟来东平城完全没有负担,便道:“我是昨天才发出的羽书。”
他将程迪文来请求和谈的事约略说了。从他说第一个字起,黎殿元的神情就一下变了。听他说完,黎殿元小声道:“郑元帅,您的意思呢?”
“照眼下情形,我军已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再打下去,只是白白牺牲。无论如何,这都是个结束战争的良机,我想不能错过。”
黎殿元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他抬起头,看着郑司楚道:“郑元帅放心,此事太过重大,务必要通过长老会协议。明天,马上就召开会议。”
郑司楚见他一口应承,这才放下了心。他见长老会这么快就过来了,多半是没收到自己的羽书。他们逃到前线来,就是因为五羊城太危险,现在和谈的前提就是要南军让出东平城,郑司楚实在有点担心长老会通不过。但见黎殿元拍胸脯答应,他也算放下了心。
从黎殿元屋中出来,正见到汪松劢和权利明两人。这两人都是政客,对军事丝毫不通,在五羊城天天魂不守舍,现在到了东平城,见东平城里倒是异样的平静,不由舒了一口气,一见郑司楚便来打探战况。郑司楚敷衍了两句,汪松劢仍不依不饶,问道:“郑元帅,东平城里有没有奸党?”
郑司楚一怔,反问道:“奸党?”
权利明在一边道:“就是私通北寇,图谋出卖再造共和的那些人。”汪松劢接道:“五羊城里,有些人因为战事暂时不利,便丧失信心,想要出卖国家。这些奸党,万死难恕其罪。”
汪松劢说得咬牙切齿,郑司楚心里却更是担忧了。看来后方出现民变的迹像不假,权利明和汪松劢所谓的奸党,自是那些变民。他道:“东平城里大多是军人。众志成城,没发觉有什么奸党。”
汪松劢拍拍心口道:“那就好。在五羊城,我们刑部组职了一个除奸团,一见这些奸党便格杀勿论。就这样,还是杀不胜杀。”
郑司楚吓了一跳,问道:“杀?”
“是啊。这伙奸党吃里扒外,定不可轻饶!”
虽然已远离五羊城,汪松劢还是说得愤愤,仿佛那伙奸党就在眼前。郑司楚见他这模样,心头越发沉重。他一直在前线与北军作战,没想到后方已经到了这等程度。申士图是个能吏,五羊城更是一向富甲天下,城里向来极其平静,现在却已变成了这样子,实在始料未及。他道:“五羊城……现在很不平静么?”
汪松劢多半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言,忙道:“倒还不是太乱。郑元帅,您不用为后勤担心,刑部除奸团一直运作得很有效,军粮定能得到保证。”权利明也道:“是啊是啊,郑元帅,不要看北寇现在一时得志,最后的胜利终属于我们!”这一句话说罢,权利明马上又泄了气,说道:“郑元帅,这一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和权利明的泄气话相比,得知现在军粮竟然要靠那个什么除奸团才能保证,让郑司楚心里凉了半截。五羊城向来富庶,在他心目中,也从来没有为后勤保障担心过。现在他才知道,世上本来就没有无尽的宝藏,富甲天下的五羊城,现在也已快成了一口枯井了。他突然又想到了五羊城外的那农户陈阿二,如果他交不出粮,是不是也要被除奸团归为奸党?他那失明的母亲还能活下去么?他越想越是心惊,竟有点呆,听权利明说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叹道:“两位大人,现在倒有个结束战争的机会,只是不知最终能不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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