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战事仍在继续,但日子还得过。东平被搬迁一空,东阳城却一下多了许多人口,隔江相望的一正一副这两座城,地位无形中换了个位。共和二十三年十二月底,东阳城里张灯结彩,准备过年,而东平城因为军人占了大半,百业凋敝,则显得很是萧条。
不过过年到底是过年,这一天申士图和郑昭都抵达东平城,慰问前线将士。在申士图看来,七省联盟成立只不过半年多,就已把北军尽数驱逐过江,这就是一件极大的战果。这一次过来,主要是为劳军,二来也是让宣鸣雷和申芷馨这对新婚夫妇团聚一下为迎接申士图和郑昭,余成功率水陆两军诸将前去迎接,在帅府召开宴会为申士图和郑昭洗尘。虽然未曾正式拜帅,但现在余成功已经基本上是大帅的身份了。作为南军的最高指挥官,回想起当初再造共和起事时自己还不免犹豫,余成功便有点想要自嘲。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的自己已经成为南军最强一支部队的统帅,这点排场已不能不讲。
作为南军后起名将中名声最响的郑司楚,自然列在诸将之首。这一次因夺取东平城之功,有功诸将都得到了晋升。晋升令中最令人瞻目的便是那些年轻一代将领,其中年景顺、宣鸣雷和谈晚同都成为都尉,和郑司楚成为平级军官,拜将已是指日可待,七天将下余四人,包括尚在南安城的高鹤翎和还留在符敦城的迟鲁,都成为校尉。这一次郑司楚虽然只是得到嘉奖,并没有晋升,但谁都知道那是因为余成功都只是个下将军,现在郑司楚已是五羊军中年轻将领军衔最高的一个,晋升令势必和余成功在一块儿下达,只消余成功晋升,郑司楚肯定就要晋升为将级军官。
虽然郑司楚自幼就盼望着能够在军中建功立业,但在短短几年里,经历中被开革出伍,永不录用和马上就拜将的大起大落,他第一次没那么高兴。宴席上,申士图倒是谈笑风生,对诸将大加赞誉。
郑昭看着儿子慢慢地喝着酒,偶尔才和人说几句,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宴会已毕,诸将回营。郑司楚和父亲已有半年未见,便过去说些话。郑昭听他问起母亲之事时还专注,说到别的却总是心不在焉,诧道:“司楚,你好像不太开心?”
郑司楚愕道:“没有啊。”
“但你一直心不在焉,在想什么?”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那是我这几天一直在和景顺他们商议邓帅的下一步举措。父亲,邓帅这招弃子战术实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虽然得了东平城,但我们的战线也被拉长了,现在既要防东平战事,也要防他们偷袭五羊城。”
郑昭笑道:“这个你也不必太担心。五羊城里现在也在加紧征兵训练,很快就会有新兵补充,敌军远道而来,不会得手的。兵法上不是说,趋百里而……”
郑司楚顺口道:“趋百里而蹶上将。不过,父亲,后防一定要稳固,邓帅用兵如神,他们这一次兵力分毫无损,去年符敦城一战,若不是迟鲁赴援及时,只怕要不堪收拾。”
郑昭点了点头道:“不过现在符敦城的战事也稳定下来了。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郑司楚茫然道:“现在我实在猜不透北军会主攻哪里。符敦和东平,都有可能。以现在我军的兵力,固守一方尚且有余,但攻则不足。如果北军趁着我们在东平与他们隔江对峙,对符敦增兵猛攻,天水若有失,那就大势去矣。但如果再分兵援助符敦,说不定他们就趁东平空虚,主攻此处,一般要误了大事。”
没得东平时,一心想着的就是如何攻拔东平城,心不旁骛,也不用多想什么。但把东平城真个拿到手上,这座城却又成了块火炭,拿不得也丢不得。现在尚没有实力借此北进攻击,可是如果东平再丢了,却要成为兵败如山倒之势,苦心经营的防线尽被突破。郑昭虽然对兵法并不精通,但听郑司楚这般一说,也明白此中利害。他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郑司楚道:“我想,去请姨父帮个忙。”
因为东平城已经成为最前线,所以这一次陈虚心夫妇也来了,工部特别司亦搬迁到了东平城。听郑司楚说要去见陈虚心,郑昭怔了怔,问道:“你要他再做人皮面具么?”
郑司楚见父亲一猜即着,点头道:“正是。”
郑昭倒吸了一口凉气,低低道:“你是,想再去东阳城?”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才道:“是。”
郑昭道:“岂有此理!此时你若渡江,岂不是自投罗网?司楚,你可不能如此不识轻重。”
郑司楚道:“危险自然也有,但这一次实是不得不去。父亲,在东阳城里有一个细作,已潜伏到了东平军中,但上月传来消息说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可是接头之人过江后出了乱子,一直没消息,我想自己过去接头。”
没想到郑司楚也用细作了!郑昭暗暗想着。当初那人一直不喜欢用细作,这一点郑司楚和他就大不一样。如果郑司楚亲身前去,接头成功的可能性自然会大得多,但郑昭也知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是战时,东阳城的防备肯定极为严密,进去还好说,但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只是郑昭知道郑司楚拿定了主意,就一定要去做,他道:“要接头也不用你自己去,派个精细的过江,岂不一样?”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这情报太重要了,实在不能如此轻率。而且这计划是余将军亲自制订,由我直接指挥,我还关照他除了那接头人,对任何人都不能轻信,现在就只有我自己去了。”
用间之道,郑昭亦是行家,这样子绝对的单线联系,正是用间的不二法门。他想了想,道:“真的有必要么?”
“这关系到邓帅的下一步举措,若我们能抢到先机,就能打开僵局。”
郑昭又想了想,叹道:“如果真要去,谁也不能告诉,连余成功也别说。”
郑司楚见父亲这般说,笑了笑道:“是,我是有这个打算,所以想借口回五羊城探望一下母亲,自己一个人过江。只要有那人皮面具,就好办多了。”
“但你在哪儿落脚?若没有人接应,那可不好办。”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父亲,您还记得东阳城那位林先生么?”
那乐痴林先生的事,郑昭也听郑司楚说起过。他道:“你想找他帮忙?”
“这林先生是个乐痴,爱才如命。我假说是五羊逃出来的难民,精擅笛技,他肯定会收留我的。到时就借这身份,打探到了消息马上回来,我想不会出什么乱子。”
郑昭想了想,摇头道:“不好。这法子太一厢情愿了,实不可行。万一他不信你呢?你就成了自投罗网”
郑司楚道:“那还能有什么办法?”
郑昭犹豫了一下,叹道:“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反正也不急在这两天,看看有没有机会,不要强求。”
他们正在说着,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郑昭皱了皱眉,说道:“司楚,你先坐着,我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这房子本是蒋鼎新的宅第,余成功打扫干净了给申士图和郑昭暂住。郑昭走到门边,刚一拉开门,便听外面有个人高声道:“大人,我们真不是坏人,只是寻常百姓,您放我们走吧。”
这人嗓门极大,只怕是天生的,并不是有意大声说话。郑昭走了出去,却见大堂里正有一老一少两个人,说话的是个老人,身边则是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一脸惊恐,却一声不吭。申士图坐在上首,正皱着眉听着,一见郑昭出来,忙道:“郑公。”那老人一见郑昭,也不认得他,但听申士图叫他“郑公”,拱拱手道:“这位郑大人,我们真是好人啊。老头子命真苦,生了两个儿子,本想养儿防老,谁知是一对闷葫芦。哑巴就哑巴吧,好端端过日子,不招谁不惹谁,可老大还得病去了,老二还没长开,留在这儿真活不下了,您就放我们走吧。”说着还从怀里拿出一本户名册来要递给郑昭。这是共和国成立后推行的一项举措,对共和国里所有人都建立一份名册,以作身份证明。
郑昭接过户名册,被这老头子一顿聒噪,头都有点疼。他对申士图道:“士图兄,怎么了?”
申士图苦笑道:“这老丈本来留在城里没走,但今天早上他大儿子突然发病死了,他活不下去,要去投靠东阳城的有钱亲戚,只是封了江,过不去,他倒是胆子不小,父子两个搞了艘小船想划过去,被水军捉了,结果就吵着要来评理。郑兄,你现在有空,便有劳打发一下吧。”东平城被邓沧澜搬迁一空,当初还有些人不愿离开故居,可现在城中人越来越少,那些穷困之人生活越发艰难,因此这几天总有人想渡江去东阳城。现在南北虽然分裂,但两边都宣称“以民为本,以人为尚”,所以平民假如要前往对方地区,只消盘查后确定不是细作,双方都概不留难。
郑昭心道:“这事本来自有官员负责,但现在非常时期,余成功也没办法,正好推给士图兄了。”共和国人人平等,五羊城亦是一般,尤其是刚进城时出现了抢掠事件,所以军中经过一番整肃,就算捉到奸细也不能打不能骂。只是这么一来,余成功就得担当起太守之责了。不过余成功这人治军还算擅长,听审之类就是门外汉了,加上陪酒喝得头晕眼花,正想休息,就把这事推给了申士图,名义上也是尊重申太守。申士图本来便主管政务,办理这等事倒也不算什么,只是这老者出奇地会说,而且声音还大,他刚喝了几口酒,又听这老者说得如雷灌耳,正觉心烦,郑昭出来,便正好再推给他。郑昭看到看户名册,见上面写着一父二子三个人名,正想说这老者不是奸细,他想过江,就放他过去就是了,心里却忽地一动,道:“好吧,老哥,请你随我过来,我有点话问问你。”
共和国向来平等,郑昭当国时,屡思前朝之弊,其中一条就是各级官吏仗势欺人,以至民心不附,因此共和国成立后,屡次强调官员不能有官气。虽然也不能完全落实,但至少表面文章做得很到家,各级官吏对平民百姓也向来都和颜悦色。那老头子带着哑巴儿子跟着郑昭进屋,申士图见郑昭将这事接了过去,暗暗松了口气,也连忙躲到后院歇息,省得呆会儿出来又要脱不了身。
郑司楚在屋里也听到了申士图说的话,见父亲把这事接下来,心想多半又要耽搁好半天了。他坐在椅子里想着先前的计划,越想越觉得这计划破绽百出,实不可行,但要想出个万全之策,又实在难到了极点。正在绞尽脑汁,门上忽有响动,他扭头一看,却见郑昭又走了进来。郑司楚忙站起身道:“父亲,那事办完了?”
郑昭微微一笑道:“司楚,真是上下掉下来的好机会。那对父子,原来正是要去投靠那位林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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