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的时候,小七对卫夫的突然回来丝毫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大家说说笑笑的,他自己一个人吃着,竟也如松般沉稳。不过卫夫知道,这都是他强装出来的镇定。
小七放下碗筷的时候,卫夫也放下了碗筷。
小七离开座位往自己房间走的时候,卫夫也离开座位跟在小七的身后,往小七的房间走去。小七当然察觉到了卫夫的刻意跟随,他虽然不能说话,但是他的耳朵却异常灵敏。即使他不回头看,他也能判断出,卫夫师父就一直跟在离他三步远的方位。
小七回到房间后点燃了桌子上的油灯,然后拿着细长的烛台背对着黑暗,面向刚走进黑暗里的卫夫师父。
昏暗的房间里,卫夫只看到了一抹橙黄色的亮光和被油灯照亮的小七的脸,他避开房间里的桌子和椅子,直接站到了小七的面前。尽管他们两个相距的距离很近,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后退一步,都硬着头皮尽量放轻自己的呼吸。因为只要一不注意,他们两个的温热呼吸就会打在彼此的脸上。
不管是卫夫,还是小七,都被对方的呼吸弄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但他们两个谁也不想退让一步。
卫夫能感觉出小七的紧张,他紧抿着唇强忍着笑意,吹灭了小七手里拿着的烛台上的火苗,房间彻底陷入了黑暗里。卫夫知道,黑暗中的小七一定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在干嘛。
卫夫从怀里掏出了那个被手帕层层包裹的鲛龙内丹,当卫夫一层层把手帕揭开的时候,那颗内丹本身所带的光芒逐渐显露了出来。直至整颗内丹展露在卫夫的手心里,直到它海洋般碧蓝的,微泛波澜的光芒一下子填满了整个房间,让人如同置身在东海龙王豪华的龙宫之中。
“这是太上老君在炼丹炉里炼了九九八十一天的鲛龙内丹,已经去除了其本身带有的毒性和邪性,只要我是内力一催,人类的身体便能轻松接受这颗内丹,你将瞬间拥有近千年修为。”卫夫给他解释,“这是瑶池仙子收藏的曲谱,只要照着曲谱勤加练习,只要一个月的时间你便有能力跟我过招。我知道你不只甘心于仅能与我过招,凭你一介凡夫俗子想要打败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现在,你只能听我的。”
卫夫打了个响指,小七手中的烛台又亮了起来。
但是这微弱的光在鲛龙内丹所散发的光芒中根本不值一提。
“你不要用这么仇视的目光看我...我不是已经把凤凰神女的一部分魂魄给你抽出来注入桐木琴里了吗?这总比你什么都见不到她好一些吧?而且等你以后打败我了,《山海经》里的妖怪你想放出来几个就放出来几个,怎么惩罚我也悉听尊便。不过我再重复一遍,在你有打败我的能力之前,不管我让你做的事是对是错,你都要听我的。”
卫夫想了,既然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不可能再好了,就干脆一直扮演个冷血无情的坏人。
卫夫指了指床,让小七盘腿坐在上面。他先把自己的内力过了一点儿给小七,并催着这股气息在他的四肢百骸各处游走。以防止小七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猛地接下那颗鲛龙内丹,身体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不良反应。
卫夫不知道现在小七的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现在看来,小七除了看他的眼神有些凶恶之外,还是个十分乖巧听话的大孩子。
有时候卫夫也会觉得庆幸。还好小七不会说话,即使他对自己有着几箩筐难以入耳的脏话辱骂之语,他也说不出来,只能憋在心里自己翻来覆去地咀嚼,再把那些话细细拆分成更多更难听的话。总之,卫夫听不见,也就不烦了。
家里不会说话的那个孩子,也许就是饱受委屈却成熟稳重的孩子。因为他说不出话,所有的一切无人知晓,只有自己是自己的朋友。
等小七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之后,卫夫才从他的身后转到了他的面前,将那颗美到不可方物的鲛龙内丹推入了小七的体内。房间里粼粼闪动的波纹逐渐消失,老旧烛台上微弱的油灯灯光又一次勉勉强强地接受了整个房间的照亮权。很明显,在这一点上,它做得完全没有鲛龙内丹做得好,卫夫仅能勉强看清房内格局和小七脸上的表情。
“现在你已经拥有了鲛龙的千年修为和万年寿命,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救出凤凰神女的话,你们便可以相守万年,而不是她孤孤单单地等你轮回转世了。”
小七听了这话一下子把目光锁定在了卫夫的脸上。
卫夫自嘲地一笑:“借了凤凰神女的光,你这是第一次正眼看我。”
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卫夫能清楚地看见小七眼角泛起的泪光。他叹了一口气,将右手手掌贴在小七的额头上,两人相触的缝隙之间挤出了碧蓝色的光芒。情绪复杂的卫夫闭上眼睛后,忽然想起了刚开始遇见的一心想要变得更强的迷谷,想起了将彼此的理想守在了信念里的旋龟和鹿蜀,想起了长右山上为产妇破了戒的长右寺主持...这些深刻的感受一直住在卫夫的心里,从未散去。
有时候卫夫会想,等自己经历的多了,看过的事情多了,内心就会变得麻木一点,也就不会太过在意。
但是荣京却告诉他,很多事经历之后才懂,并不是完全说经历的多了就不会再对这些爱呀情呀的动心。相反,一个人也许会因为经历的多了变得更加敏感,为一丁点儿的温暖就可以将自己全部的信任都交付出去。
“好了。”卫夫说,“只要勤加练习,你很快就会掌握控制这份力量的技巧的。桌上的曲谱你自己看吧,我不懂。”
卫夫坐在床边穿好鞋后站起身,正要往外走的时候,还盘腿坐在床上的小七一把抓住了卫夫的手腕。
卫夫回过头去看他,他依旧是一副刚正不阿,对他怒目而视的样子。
卫夫拍了拍小七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轻声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讨厌我,不用时刻用这样的眼神来提醒我。”
小七松开卫夫,暗自叹了一口气。他不是想刻意强调自己对卫夫师父的讨厌的,他只是想问一问为什么要这么帮自己,如果他杀了自己的话不就不用这么操心了吗?而且旅途中又没有说有的徒儿不能死去,他原来听师兄师姐在餐桌上的谈话,不要有个师姐就已经死了吗?既然是可以死的,为什么一杀了他以绝后患呢?
卫夫在给小七关上门之前,看着轮廓模糊的小七,说:“有一点想让你放心。如果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你们遇见危险了,我一定会去救的,包括你。就这样,晚安。”
“对了,”卫夫刚关上门就想起了一句话,于是又打开了门,“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来找我过招,一是可以检验一下自己当下的能力已经到了何种程度,二是可以多尝试几次,万一我一分神你正好成功地杀了我呢?你就可以早日带着心上人离开这里了。”
师父他...
看不见自己眼中想要倾吐的话...
小七的心跳与慌忙之中错跳了几下。
卫夫关上门后,小七担心他会再一次推开门进来,于是好长时间愣在原地没有动。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小七确认他不会回来后,转身下了床。
他惊讶于自己的轻盈,小七能感觉到现在的自己跟之前的自己已经不一样了。他虽然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变了,但身体上的改变确确实实让他感到无比的惊讶。
他学着卫夫的样子,尝试着打了一个响指,手指上“噌”地冒出了一抹蓝色渐次变深的花苗。小七愣愣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他慢慢展开手掌,似蜡烛苗一般大小的来自海洋的火苗忽然变得又大又亮,像一颗可以捧在手掌里的蓝色太阳。这颗奇特的“太阳”将整个房间又照映成了梦幻的海洋蓝。
小七想起了自己的心上人,她喜欢这些美好的事物,如果她见了一定会欢笑起舞的。他想着想着又叹了一口气,他又想起了那个絮絮叨叨的卫夫师父。小七本来微笑着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蓝色火焰。
果然啊...
小七取出了自己的桐木琴,在坐下之前还特地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和袖子、下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桐木琴前,无比虔诚地抬起双手放在琴弦之上。他撩拨着几根琴弦,悲伤辽远的曲调在他的指缝间流淌成河。自离开凤凰神女后,他的手指没有一次在琴弦上跳跃,而是如至暮之人一般缓慢地摁来捻去。
一抹俏丽的魂魄随着音符的流淌,也逐渐在小七的身侧汇集,直至变幻成了凤凰神女的模样。
她已经很久没有随着他弹出的曲子翩翩起舞了。小七想。
小七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凤凰神女的身上,幻象中的她在冲着他甜甜的微笑,没有一丝一毫的烦心事。小七的手忽然拨错了一根弦,他不管了直接起身站到她面前,她也缓缓抬头看着他,脸上的微笑没有变过。小七伸手想去抚摸凤凰神女的脸,但是他伸手碰到的却只有虚无。仅一声叹息的时间,凤凰神女的魂魄便逐渐散去,回到了已经沉寂下来的桐木琴上。
果然啊,自己心里的话只有你能听见。
小七垂下头,将刚刚弹过琴的颤抖的双手捂在脸上,毫无预兆的眼泪从指缝间簌簌而下,如何也止不住。小七十分难过,他想要大声哭喊,他想要歇斯底里,他想要撕心裂肺,但是他都不能。
他只能像遗失了狼羔的母狼那样,躲在自己的窝里,强忍着悲痛发出声音极小的“呜呜”声。
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千年修为为你而练,万年寿命为你而留。世上万万人,可能从我的双瞳中看出我想说的话的只有你一个。失了你就像失去了全世界,离开了你就像被全世界隔离了一般,没了你,我便再不能与人交谈。没人能读懂我的话,正如没人知道我有多爱你。
我对你的爱,岂是一句“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所能涵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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