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在招风的背上,沉默了许久的意穿堂终于喊了卫夫一声。不过他是低声叫的,面朝下的脸上满是惶恐不安的神色。
“怎么了?”
“嗯...”
意穿堂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什么好,但他觉得自己喊了卫夫师父,就应该说些什么,不然就是给对方添了麻烦。也许是因为身而为龙,一条在身体上有残缺的龙在海底受到了很多不怀好意的嘲笑和谩骂,所以养成了他现在这样懦夫似的性格特点。
之前刚与大家见面时表现得大大方方的他,其实是假的,是他想了半天在这样的情况下父王会怎么做而演出来的。那不是真正的自己。
“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卫夫坐在意穿堂的前面,于是扭过头来看着他。
意穿堂的心砰砰直跳,他在想,师父会不会因为刚刚自己叫他又没有说话而感到不耐烦了。师父现在看他的眼神里是不是装着厌恶,师父说的那句话到底有没有更深一层的看不起自己的寓意?但是他从龙宫离开时,就有一个疑问深深埋在他的心底了。
“你在想什么呢?”卫夫看意穿堂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不禁轻笑了一声。但这让本就羞涩胆小的意穿堂又缩了缩脖子,脸上的红晕又深了几分。
“我...我想问...”
“想问什么大胆说呀,怎么婆婆妈妈的?这又不是你住的北海龙宫,我们不是都没有龙角吗?”卫夫挪到他身边,伸手一下子揽住了意穿堂的肩膀。
意穿堂被卫夫师父这样亲昵的动作吓了一跳,当真差点儿从招风的背上跳起来。意穿堂上下两排牙打着颤,变得更加紧张不安,更加口齿不清了。他一张嘴就真的只能说出“我我我”“师师师”这两个字了。
卫夫还从没见过这样保守,这样容易害羞的人,于是坐得离他远了点儿:“好好好,我松开你。有什么想说的,慢慢跟我说。”
意穿堂一手抚胸,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才慢慢平静了下来,但是双侧脸上却还是红扑扑的。平静下来的意穿堂又太平静了,他低着头,胳膊肘放在两侧膝盖上,十根白皙异常的修长手指煞有介事地纠缠在一起。良久,意穿堂才道:“师...师父,我确实有一件事想要向你问清楚。”
“问吧,只要我知道的就都告诉你。”
“那你要答应我,不允许说好话欺骗我。”
“你是龙族,是神,我就是有想骗你的心,也没那个能力和胆量在神仙的面前说谎话不是?”卫夫对着意穿堂挑了下眉毛。
他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以他的性格和胆子,不仅骗了太上老君花了九九八十一天炼制出来的鲛人内丹,还大大咧咧地跟玉皇大帝扯犊子。能力是比不上那些个高头大马的神仙,可怎么就没有胆量了呢?要是他的其他徒弟们在这里,卫夫一定会被批斗到乖乖承认错误的。但是这里陪他的只有招风和意穿堂,招风心眼儿好到不会拆穿他,还不是任他漫天遍野地胡说八道?
“不...不敢当...不敢当。师父比我的大。”
意穿堂也是个老实孩子,听卫夫师父这么一说还真的以为他不敢再神仙面前说谎话,于是生来就是神仙的意穿堂的脸一下子又红了起来。
卫夫对意穿堂的话都到嘴边,又顺着喉咙滚进肚子里的怯懦模样无可奈何,只好一本正经地威胁他:“一会儿到了‘天涯咫尺’我可就不听你说话了啊,为师很忙的!要说快点嘛!”
意穿堂四下里看了一遍,像是在看周围有没有除了师父以外什么人能听到他说话一样。
卫夫笑他单纯,青天之上,除了飞鸟,应是没人了。
“几天前,也就是父王告诉我让我来拜你为师的那天深夜,我...我其实不愿出来见人,便自己去海底泉眼那儿。泉眼是整个海洋的核心,同时也是景色最美的地方,父王从不会让人进去,每一次我心情不好了就偷偷溜进去看一晚的美景。但是那天晚上,实在让我没想到的是,父王也去了泉眼那里。我藏起来了,没让父王发现我,我听到了他说的很多话...”
每一片海域都有一处泉眼,泉眼是整片海洋最重要的一处地方,也是一方龙王应当竭尽生命守护的地方。
要想毁灭一片海域,只要在泉眼处扔一瓶可以致命的毒药就可以了。不出五天,海洋里的每一滴水中都将沾染成毒水。活在海洋中的植物、动物、妖怪、仙子甚至尊贵的龙族赖以生存的水源都被染了毒,更何况是他们呢?所以泉眼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离开龙宫的前一晚,意穿堂来到了他们自己海域的泉眼处。
海水回溯、外流都靠了这一个泉眼,这里水流湍急,但是如天上璀璨银河般的景色还是深深吸引着他。意穿堂每当有心事的时候就会来这里,把自己的心事全都告诉这处泉眼。好似它在吞吐海水的同时,也能把自己的烦心事吞入万丈深渊。
意穿堂刚在泉眼处颓然坐下,心中酝酿的情绪还没等向泉眼倾吐出来,他就听见了正门锁链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拖动的声音。
他暗叫一声“不好”,一个转身躲在了一块庞大的石头后面,同时施法立刻掩住了自己的气息。
意穿堂不知谁进来了,但他知道,泉眼属于禁地,私闯禁地这件事若是被父王知道了,他和刚刚闯进来的那个人一定会被父王严格惩罚的。意穿堂决定偃旗息鼓,等对方走了之后,自己再出去,谁也不打扰谁,这样就谁也不会受罚。
很快,意穿堂便听到了一阵叹息声。
父王?!意穿堂很是惊讶,绝对是父王错不了,他对他的声音太熟悉了。
原本...每当父王有心事的时候,也愿意来这里对泉眼诉说深请吗?
“川儿明天就要离开了...”
北海龙王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与平日里威严雄浑的声音截然不同。
藏在巨石后面的意穿堂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来了,他将两只手紧紧地捂在胸口处,这里实在是跳的太厉害了。他甚至有些担心自己心脏砰砰直跳的声音会被自己的父王给发现。
意穿堂极为缓慢地将脑袋探出去,他想看一看父王现在在做什么。
但是就在这时,北海龙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的声音里满是沧桑:“一切都要怪我啊,都怪我懦弱,顶不住外来的压力,把这些担子都扔到了川儿的身上...让我的川儿受苦了...”
父王的心事是我啊...
意穿堂本要探出去的头顿时停住了,又慢慢地坐回了原处。
意穿堂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抱着自己的膝盖黯然神伤。自己可真是不让父王省心。在北海海域中明明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龙太子,却过得像扫把星一样,谁见了都要连带着英明神武的父王奚落一番。自己不争气也就算了,都一万多岁这么大了,还让父王也这样日日夜夜地操心。真是该抽筋拔骨,狠狠地教训一顿!
“今晚我被自己的梦魇折磨得睡不着觉,便过来找你,将自己的心事一吐为快。你就再一次把你听到的深深埋在海底吧...让我可以睡个好觉,让我在面对川儿,让我将来在轮回时面对他和他母亲时,也留个老脸...”
“我曾见过几任司命属主人,也深知,做了司命属主人的徒弟,就等于是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可我为何还要找玉皇大帝,多次恳求,让我的川儿可以拜在新任司命属主人的门下呢?”北海龙王好像是哭了,声音哽咽了起来,“大概是我想让川儿堂堂正正、辉辉煌煌地离开这个世间吧...至少在司命属主人的教导下,川儿能真正把脊梁挺起来...不再...不再受那些...”
北海龙王说不下去了,伏在地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像个二十多万岁的老孩子。
藏在巨石后的意穿堂先是被父王说的话震得失了心魂,情至深处,他听着父王的的哭声也抑制不住地落泪了。一万多年了,这是他见的头一次。
过了许久,北海龙王那一边才渐渐地没有了声音。
在意穿堂认为父王已经离开了这里的时候,北海龙王沙哑低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我来这里一共两次,一次是因为她,一次是因为川儿。”
意穿堂知道,父王口中的那个“她”,就是她的母亲。那个只有在下雨天才会现身的小姑娘。
卫夫闭着眼睛一直在听意穿堂讲,过了好久,意穿堂的声音都没有再次响起。
“还有呢?”卫夫问。
“没了,就这些。之后父王就走了,我也离开了。”意穿堂的十根手指依旧是纠纠缠缠地绕在一起。
卫夫默然,他知道意穿堂话里想问他的问题,他不好意思直接问出来,便将那夜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卫夫伸出一只手覆在意穿堂的相握的两只手上,冰凉刺骨。卫夫轻声问他:“小八,你怕死吗?”
意穿堂想了一会儿,尴尬一笑:“比起死,我更害怕头上没角。”
“不是每条龙的额头上都有角的。”
“额头上没有角的龙不是真龙。”
“没了一根腿的人是人吗?没有一条胳膊的人是人吗?没有了头发的人是人吗?”卫夫反问道。
“这...这不一样...”意穿堂的脸又一次红了起来,这一次脸耳朵都红透了。他还没这样跟别人顶过嘴呢。
“这有什么不一样的?”卫夫笑了起来。
“就...就是不一样!”意穿堂性格上虽然十分懦弱,但是却意外地执着。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问题了。我们就说一下你父王说的拜我为师就等于是一脚迈进了鬼门关吧。”
“......”意穿堂没有说话,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父王这些话半信半疑,“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卫夫故意夸张地回答,自己的两个眼睛却一眨不眨地黏在意穿堂的身上。
不过,意穿堂倒是平静地很,只是点了点头。
“你想啊,跟了我之后,每天都在爬山下山,吃了上顿没下顿,不知道就在哪儿碰上个法力高强的千年或是万年老妖怪,一下子把我们都杀了,那还不是睡了今晚没明晚的危险活计?你父王说拜我为师就等于是一脚迈进了鬼门关啊,是一点儿都没错。”
意穿堂笑了起来,这些他都不怕。
但是还有一句话他却憋在心里没跟卫夫师父说出来,因为父王说的时候也是模模糊糊的,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那句话好像是...自相残杀...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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