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时分,荣京如约来到了卫夫他们居住的客栈里。卫夫一行人已经在一张长饭桌上坐好等着他了。荣京一看他们这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就觉得好笑。荣京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他们给他留出的那一个位子上。
“今天晚上你打算先潜入谁的梦境里?”不等荣京坐好,卫夫率先发问。
荣京没说话,像大爷一样在椅子上坐稳当,然后故意拖延时间地整理整理自己的头发、衣襟以及衣裳下摆。荣京翘起了二郎腿,又整理了一番衣裳,他想,反正这场游戏的主动权掌握在他的手里,被牵着鼻子走的自然应该是他们,而不是他。
白樨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忍不住地翻白眼,小声跟身边的奈凉说:“戏真多。”奈凉努嘴,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都不知道自己第一个想要潜入谁的梦里,又怎么可能提前告诉你们呢?”荣京遗憾地回答,“一切看缘分了。”
奈凉问:“你一个晚上只会潜入一个人的梦里吗?”
“嗯。”
“那我们的隐私岂不是都要被你给看光了?”
“不不不,不是隐私。是你们的过去。”
“太卑鄙了!”奈凉愤愤而语。
荣京依旧是一副老大爷的模样,随口安慰她道:“以后你们就是我的徒子徒孙了,还有什么过往是不能被我知道的?不过就算我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你们的过往对你们来说很珍贵,但对我来说却根本不值一提。我见过无数人一生的故事,见得多了,忘得也快了。”
“你最好别成为我的师弟!不然我会讨厌死你的!”奈凉气得脸都涨红了,白樨忙轻抚着她的后背,告诉她,别跟逞一时嘴上痛快的人一般见识。
“如果不能成为你的师弟,你的师父就只能成为我的徒弟了。”荣京来回摇晃着自己的脑袋,可以表现出孩童般天真无邪的样子。
“师父,你看他...”奈凉自知说不过荣京,就向卫夫求助。
“好啦,等他成为你的六师弟之后,就任你欺负,怎么样?”卫夫看着奈凉,还没人能把他的三儿气成这样呢。
“好说。”奈凉扭头,白了荣京一眼。
“既然我们嘴上谁也不饶谁,那就等结果吧。”荣京操纵梦境这么多年,一直坚信着梦魇的力量。他很满意自己现在斗志昂扬、箭在弦上的状态,就像两位草原霸主的狭路相逢,只是现在的荣京还没有意识到,他是单枪匹马,而卫夫却带着自己的“军队”驰骋沙场很久了。
当天晚上,每个人都带着一点儿小小的担忧躺在了床上。
有的人是那种大大咧咧的性格,别人拿他来开玩笑啊什么的,他都是哈哈笑着应付过去。每次遇上的时候都开心得像个小疯子似的,让人很是搞不明白,艰难困苦的生活中怎么会有这么多值得开怀大笑的事情?但是他的言行举止确实能给人带来很舒服的感受,所以大家都觉得,他的生活一定很好,他的人生一定没有烦恼。
有的人是那种寡言少语的性格,在人群中存在感总是很低,因为没有人喜欢跟一个面无表情,甚至可以说面部带霜的人搭话。他们总觉得这样的人会把自己看得很低,他不想跟自己说话是因为不屑于打理自己。所以即使有人主动与他打了招呼,也会因那个人的寡言冷漠给吓跑。
所以大家都觉得,他的生活一定有诸多不顺,但只有一两个人,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有一颗想要火热的心。
人们都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就像在路上看到一个失声痛哭的女子,人们会觉得,她被婆婆给骂哭了,她让心上人给甩了,她的父母去世了,真是个可怜的女子...但或许她只是因为养的猫咪失踪了,新买的胭脂丢了,也可能她身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想哭一次了。
荣京看过数不清的爱恨纠葛、生离死别,在别人的梦里。
荣京是个很奇怪的人。
旁人都是一开始被那些刻骨铭心的故事虐得痛哭几刻,等看的事情多了就慢慢看淡了,没有什么感觉了。因为已经麻木了。就像人间戏子似的,刚开始拿到台本练习的时候,每到感人桥段都忍不住落上几滴清泪,直至把一场戏唱得滚瓜烂熟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但是荣京不一样。
他一开始是对所有的感情都不屑一顾,等看了数不清的爱恨别离之后,荣京便开始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为什么世间每一个人都会因为另一个人的离去而痛苦半生,为什么两个本应该在一起的人却不得不分开,一直在一起不就好了吗?抱有深深疑惑的荣京便开始更加频繁地进入他人的梦境,他想把自己的心里的疑问一一弄清楚、弄明白,反而让自己越来越乱了。
荣京施了些法,让已经睡着的奈凉又睡得更沉了一些。
这个今天跟他斗嘴的,被自己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女孩子就是他今天晚上的目标。如果时间足够的话,他还想再进入那个寡言少语的男生的梦境里去看一看。因为根据他多年的经验,越是这种沉默寡言的,把所有烦恼事都藏在心里的人,梦中的魔鬼就会越强大。也就是说,他深藏在心里的往事就越深刻。
那是一个怎样的梦呢?
那是荣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场景。
荣京看了很久都没有看明白,这个跟他吵嘴的女孩的梦里都讲了些什么,他本来想在这段隐藏的最深的梦里赶快找到那个小女孩然后展开实施他的计划,但是一遍下来,他却完全没有看到她在什么地方出现过。
怎么回事?人生中的第一次大事故!
这是荣京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一个人最害怕的,最不愿提起的往事里竟没有她自己?!这无论怎么说都说不过去啊!怎么可能呢?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我第一次尝试就要失败了吗?哇!不带这样的吧!这伙人怎么这么诡异的啊!
荣京的眼前满是被大火舔舐过的山上荒坡,被烧得焦黑的土地上满是被烧得同样焦黑的动物的尸体。残断的四肢,凸出的眼球,手指苍天的乞求...这里的一切都让荣京感到了难以用语言描述出口的绝望,他似乎还能闻到现场浓烈到刺鼻的味道。
一只被烧伤的九尾狐狸艰难地拖着自己被大火烧得萎缩的后腿往前走,但不久它便瘫倒在地,痛苦地呻吟着,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等它再次睁开眼睛之后,它看到了一个为它的腿不停唉声叹气的青涩少年。小狐狸知道自己的那条腿已经不能再用了,但那个书生打扮的少年却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用不同的草药敷在它的腿上,然后包扎好。
像所有世俗作者写的志异小说中才子佳人的章节一样,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总要有些这样那样的邂逅。于是,他们就邂逅了,相爱了,在一起了,结婚了。他们很幸福,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他们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水汪汪的大眼睛,肉嘟嘟的小手,不知像谁的小小的嘴巴和鼻子。他们很幸福,同样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一场疫病的到来打破了他们一家三口平淡、温馨的生活。
彼时青涩年少、缺少经验的行医人已经变成了成熟稳重、人人信任的大夫,他每日早出晚归,顾不上妻子和女儿去看顾病人、研究医术,只希望村中已害了十数人性命的疫病被自己研制的药水早些压制下去。但是在大自然面前,消瘦得几乎只剩皮包骨的大夫却毫无办法。
妻子没有埋怨丈夫把自己的全身心都交给了病人,忽略了自己和孩子。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就像了解自己孩子睡觉和起床的时间,就像了解自己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渴了。妻子埋怨的只有自己,为什么自己不懂医术,为什么不能与自己的丈夫一起并肩作战,为什么在自己无微不至的照料下丈夫还是一发不可收拾地消瘦了下去...
荣京看到这里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微微地发涨、发痛,他好似能感受到梦境中主人公的感受。胸膛像是匕首从中间剖开,然后有两只手用力地从中间往两边拉扯着,胸膛痛得能把一口银牙咬碎,但却又掉不下泪来。
因为梦境中的女人不能把自己的脆弱在自己更加脆弱的丈夫前面表现出来。
丈夫一直是她生活中的支柱,在丈夫摇摇欲坠的时候,她必须要担任起支撑丈夫的那根支撑在天地之间的鳌足。
也许只有让这场疫病好起来,丈夫的消瘦才能停止,才能慢慢地让丈夫不再以自己生命为代价地消耗忙碌。梦境中的女人,那只烧残了一根腿的九尾狐狸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一个让荣京为之吃惊的决定。
她是青丘山上修炼出九尾的狐狸,在法力上是接近于神仙的妖怪。她将自己的毕生法力和内丹全都寄献了出去,为了这个村子里的人们。不,是为了她的丈夫。但是她的丈夫对此一无所知,他还被蒙在鼓里,他还在不安稳的睡梦里想着白日看到的症状和医术里的几味草药。而他们的孩子,也就是奈凉,更是什么事都不用操心了。
终于在黑暗里流下眼泪的妻子,看看自己的丈夫,看看自己的女儿...
梦境到了此处便戛然而止,但是深陷其中的荣京许久...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荣京明白了。
这不是那个女孩的梦,是那个九尾狐狸用自己最后的法术,将自己和丈夫之间宝贵的记忆用这样的方式保存了下来。保存在自己孩子的脑海里,即使这段记忆没有重现于世的可能,那也没什么遗憾。也许九尾狐狸是有遗憾的,她也是不甘的,她心中也是有恨的。
她恨那场疫病。
荣京能想到这梦之后的结局:
村子里的疫病好得突然,为他们四处奔波的大夫成为全村人的大恩人。但是回到家后他却发现,原本总是守在门前等他回来的妻子不见了,屋里没有,村里没有,青丘山上也没有。妻子消失了,丈夫消瘦的身子最终还是没能恢复过来。
要问为什么...
因为那个时时关心他身体状况的人已经不在了。
荣京想,这一局是他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
他不想再考验这个女孩,因为她的记忆里不止有她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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