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天没有找到苍术。
他尽全力去寻找,却连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打听到。杜景天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不知道她因为什么而离去,谁也没有见过她。除了给杜景天留下了难以抹去的记忆和一个可爱的孩子外,苍术就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过了很久很久,杜景天才知道,苍术走丢了。直到他死去,他都不相信,苍术不回来了。
苍术说过,将自己的八十年分给他,她是不会食言的。杜景天每天都这样想,所以他苟延残喘着。
杜景天不喝酒不说话,该睡觉时睡觉,该吃饭时吃饭,剩下的时间全都用来轻嗅苍术这味中药,将苍术和景天一层层地铺在药罐里,然后混合起来煮药喝。奈凉又哭又闹,但她拿父亲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奈凉还小,她带回家的东西,都是她偷来的。
一偷就是十几年。
杜景天抑郁而死,奈凉却像杜景天当年执意相信苍术终有一天会回家来一样,相信着他的父亲没有死。
“小狐狸,我不知道你长这么大都承受了多少不被人理解的痛苦,但是我知道,不管是你的父亲还是你的母亲都不想看你这么下去!亡者已逝,就应当尘归尘、土归土,人跟妖是不一样的!人类讲究的是入土为安!”白樨吼道。
“你是什么人,我不要你管!”奈凉也不甘示弱地冲着白樨吼。
“我可是为你好!”白樨急得直跺脚。
“我爹爹为我好,我娘亲为我好,我自己为我好!我奈凉是九尾神狐的孩子,不需要你们为我好!再说了,你们也没有资格对我好...”奈凉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小声说,“你们是谁呀...”
“原来姑娘叫奈凉啊。”卫夫笑着说,坐收了渔翁之利。
“知道我名字又能怎样。”
“烧鸡。”陆无常靠在白樨的耳边私语。
“哦,对对对...”经过陆无常的提醒,白樨忽然想起自己手里提着的烧鸡,她抬起手给奈凉看,“我是你的亲师姐,这是你的亲师父,这是你的亲师兄,我们当然有资格对你好了。你看,这便是我们专门为你带来的烧鸡。”
“我听过杀鸡儆猴,也听过黄鼠狼给鸡拜年,这还是第一次见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来给我送烧鸡的!你们有何目的!”
“没什么目的,就是想与你拉近关系。”卫夫一边说着,一边往她家门前走。
“你是谁?”奈凉警惕地打量着他,她展开双臂,坚定地挡在门口,“我不许你再往前走了!喂喂喂,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我让你站住!你站住!”
奈凉被一步一步往前走的卫夫逼得连连后退,她急得跺脚,急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急得不停回头看自己与房门口的距离。她没有多厉害,她只是凭着自己心里的勇气挡在自己父亲和自家房屋前。
“我想看一看你的父亲。我能听懂死人说话,你父亲死去三年肉体不腐,或许是有话要对你说。”
“你说谎!”
卫夫突然笑了一下,幻化为一点星光闯入房间里,落到杜景天的额头上奈凉尖叫地跑进屋,却看到自己的父亲一脸“好痛哦”、“好痛啊”的糟糕神情,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从躺了足足三年的床上慢慢坐了起来。
“爹?!”奈凉不可思议地叫喊,“你没死?不...你诈尸了?不...该怎么说呢,你...活了?”
白樨和陆无常进了屋,看着眼前诡异的情景,面面相觑。
“奈凉宝贝,我心里存了些话想对你说。”杜景天坐靠在床头,揉着额头的手也放下了,“这不知怎得醒了过来,能在见你一面真是幸福。我不知能清醒多久,就想赶紧跟你说了,免得你日后为我,和你娘亲受苦受难的。”
“爹爹...”奈凉咽了咽口水,“你从娘亲离开后就再没有叫过我宝贝了...”
奈凉突然哭了起来,多年来受的委屈,因偷窃承受的身体上的疼痛,还有这十几年人不人、妖不妖的生活,只因为这一声“奈凉宝贝”便好似皆融进了她此时的泪水中,并且全都随着她的哭声一齐淌了出来。
“嗳...”杜景天被奈凉连续不断的哭喊声吓了一跳,立刻手足无措了起来。他张开手臂说:“来爹爹的怀里吧。”
奈凉一头扎进了杜景天的怀里,将自己的鼻涕和眼泪统统擦在了他积满灰尘的衣服上。“爹爹,我一直在陪你等娘亲回家呢。只是娘亲还没有回来,你说娘亲终有一天会回来的。所以我也就相信着,爹爹终有一天也会回来。如今,你都回来了,那么娘亲...也很快就会回来的...”
“奈凉宝贝,你先别哭,啊。”杜景天安抚着她,“我此次醒来,都是因为刚刚的一位神人俯身在了我的体内,撑不了一会儿。奈凉宝贝,我只想你知道,这世上有好事就会有坏事。”
“才不是呢!娘亲说过了,那些病人都是你治好的,好人有好报,好人生活在好人世界,好人身边的人都是好的人,好人身边发生的都是好的事。没有疾病,没有痛苦,就应该是爹爹过的生活。”
“不管是人还是神,都会生病和死去,坏人会死,好人也会死。我和你娘还在你身边的时候,可以让你相信好人一生平安无灾无难。但现在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你也应该看一下这世界的残酷和阴暗了。”
“不行!就算你们不在了,这个世界也还是好的...”
卫夫听到奈凉承认了自己爹娘不在的事实,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不禁想,奈凉也是被他们两个给宠坏了,这世上不可能只有好人,也不可能只有坏人;这天地不可能只有白昼,也不可能只有黑夜。
“宝贝呀,你娘亲不会回来了,我也死去很久了,你就不必守在这里了。这辈子能遇见娘子,能遇见你,是我最大的福气。你现在遇见的这位神仙,我希望你能跟随他,他会给你一个家,他会给你一个天下无贼的美好世界。”
“爹...爹...我不要,我还想跟着你...爹...”
杜景天把奈凉搂在怀里紧紧抱了一下,然后慢慢躺回床上,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奈凉“噗通”一声跪在床边,握着杜景天的手,看着爹爹额头上的光点落到另外两人的面前。卫夫幻化回了自己原来的模样。他附身到杜景天身上时,看到了杜景天的所有记忆,有关苍术,有关奈凉。
“奈凉...”卫夫叫她。
奈凉啜泣着,慢慢转过身,给卫夫和白樨、陆无常叩了一个头,说:“我想让我爹爹入土为安。”
“好,我们帮你。”白樨立刻表态。
在一旁一直没有做声的陆无常拉住了白樨的手,在白樨不解地看着他时,摇了摇头。然后看着跪在地方上不断拭泪的奈凉,狠心地说:“你想埋葬你的父亲就自己动手,我们什么都不会帮你做,但是我们会等着你完成这一切。”
没有多余的仪式,也没有复杂的话语送别。
奈凉用了两个时辰在后院埋葬那些动物尸体的地方挖了一个长宽大小刚合适的坑,她将自己的父亲背到那儿,又将娘亲生前的衣物和大部分的首饰都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了杜景天的身边。在填土之前,奈凉突然将铁锹扔下,跑去屋里捧出了两个药柜,一个装的是景天,一个装的是苍术。她把这两味中药也倒在父亲身上后,才开始往里面埋土。
“爹爹,我今天起,我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屋里竟是些发了霉、长了毛的烧鸡,我都扔了。药柜里的药和你的书,我都封上了结界。我定会常常来看你。”奈凉坐在凸起的坟前,一边刻着墓碑上的字,一边心平气和地跟爹爹说着悄悄话。
而此时,等在栅栏前的师徒三人有些烦了。
无聊的白樨忽然想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于是开心问道:“师父,你刚刚真的是让那人活过来了?”
卫夫笑着摇头。
“是师父装的样子吧。”陆无常回答。
卫夫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可是...可是师父是怎么知道已死之人的记忆的呢?还有,那人的尸体竟三年不腐,着实奇怪。”
“是受了那九尾神狐的影响吧。”卫夫叹息着回答。
原本在“天涯咫尺”生活的时候,卫夫只觉得日子平淡,但也并不乏味。这一来到人间,认识到了各式各样的人,也体会到了不同于自己已知的真感情。这让卫夫在感伤中总能握住一丝庆幸,他道:“奈凉父母的故事实为一段佳话,日后若有时间,我细细讲予你们听。”
奈凉给墓碑做着最后的调整,一切都整理妥当后,她又在墓前给爹爹和娘亲磕了三个头。
“爹爹,我不会走很远,我只是去找娘亲。你放心,我不会做危险的事情。等我找到娘亲后,我便带她来看你,让娘亲好好解释解释她许诺好的八十年,都去哪儿了。”
奈凉走回屋里,面对卫夫也磕了三个头,喊了声“师父”。
卫夫扶着她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把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还要多的,看起来失魂落魄的小姑娘扶了起来,安慰她说:“我知道你的诚意,但你这样不能算作拜师。你需要跟我回‘天涯咫尺’,才能进行正式的拜师仪式。”
奈凉心里有一丝丝的不满,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在家靠父亲,出门靠师长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你们两个回招摇山,从招摇山往堂庭山、即翼山去,一路过来的山上说不定还有一些逃出来的妖怪。”卫夫变出《山海经》交给了陆无常,“你们一定小心一点儿,打不过跑,等我们回来。你是师弟,保护好你白樨师姐。”
“师父,我是师姐,难道你不应该要我保护好师弟吗?”白樨撇了撇嘴。
“好,你们两个互相保护、互相照料,我和你们的三师妹很快就回来。”卫夫看刚来的奈凉有些拘谨,于是拍了拍奈凉的肩膀,巧妙地让她融入了这个初有规模的小家庭里。
“白樨师姐,陆无常师兄。”奈凉叫着他们。
“谢谢。”奈凉又说道。
谢谢你们让我有了依靠。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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