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夫躺在床上,睁着双眼盯着漆黑的天花板。
窗外的天空表明明天会有一个好天气,因为即使是躺在床上往外面看月亮和群星,都闪闪发亮,仿似近在眼前。而卫夫眼中所见的景色却是一片黑暗,他想着今天傍晚发生的事情,偶尔回过神来就会思考,自己现在到底是睁着眼睛的,还是闭着眼睛的...
白䓘清醒之后除了“谢谢”,仅说了一句“带我走吧”。
他侧倚在陆无常的肩膀上,好似知道卫夫他们是做什么的一样,白䓘的眼泪如瞬间被锋利的匕首割裂的手腕疯狂冒出的鲜血。细如游丝的声音从白䓘的喉间发出,他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带我走吧...”
忍无可忍了,请带我走吧!
卫夫闭上眼睛真正睡着的时候,夜晚已经度过了黎明前最阴沉的黑暗,遥远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极为浅淡的光芒。
浓如黑墨的夜晚被几束锐利的太阳光无情刺穿的神奇景象已近在眼前,世间万物从各自的梦境里抽身,变换为最平常的姿势,耐心等待着光明战胜黑暗的那一刻。他们都奉光明为尊,黑暗为卑,但是鲜有人知,唯有两者不断交替,他们才能在满是阴霾的日子里一次次重新蓄满希望,一夜夜期盼比今日好过的明天。
战乱年代,没人能十分确信地说我明天一定能醒来,就像无人知晓白䓘是否会在每日夜幕深沉之时祈祷明天。
白䓘的脚伤难以复原,化身原形时,两人合抱的粗壮枝干底部有一小节的宽度已经变成用两只手就可以轻松握起来了。纵然已经被锁妖链束缚成了畸形,但是白䓘的姿态却依旧是向上的,他骄傲地扬着脖颈,接受太阳无限的暖心馈赠。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吃过早饭后,陆无常说着《南山经》剩余的最后两座山,也就是禺槀山和南禺山的简要。卫夫和小七都闭着眼睛,卫夫是想些烦心的事故而闭眼,小七则是经常在大家面前闭着,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今天早上大家,尤其是二师兄陆无常说的话,则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因为陆无常说,南禺山上不仅有一个十分神奇的洞穴,而且是佐水的发源地,佐水流经的地方有凤凰和鹓雏栖息。
小七闭着眼睛在想他的心上人,意料之中的眼泪被困在眼眶中,一阵酸痛。他想,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见过凤凰了,现则天下安宁的凤凰,身披五色绚丽羽毛的凤凰,伴着他的琴声上下飞舞的凤凰,在他头顶盘旋鸣叫的凤凰,用尖喙轻啄他掌心的凤凰...
“在去禺槀山之前,我要先去仓者镇一趟。你们就在这客栈里等我一下,我看一眼就回来,用不了多少时间。”卫夫终于说话了。
“自己去?”白樨有些担心师父,因为他的脸从一早来就阴沉沉的。
“师父,我们跟你一起去。”许南酌抢在卫夫说出那句“嗯”之前,立刻插话道,“我们去禺槀山正好要穿过仓者镇,我们一起去,生得师父你多跑这一趟了。”
卫夫想了想,点了头。
陆无常和许南酌大致知晓师父要去仓者镇做什么,无非就是到白家店铺前看看白式父子现况如何。可是刚过了一晚,又能如何呢?靠着血玉赚来的“不义之财”,一夜之间是败不完的。
到了仓者镇,陆无常和许南酌识相地慢走两步,让卫夫师父走在最前面。
卫夫总觉得这仓者镇与他上一次来的时候少了些什么,可少了些什么他又说不出,只是心里某一处地方空荡荡的,好似撤走了一个很重要却不经常使用的东西。在卫夫的黑色双瞳里,少了血玉的仓者镇变得不那么喧嚣和繁华了,不知道少了白䓘的白家店铺现在怎么样了。
一路走过来,卫夫听到的街边小巷里谈论的话题主角还是血玉。
他们说,白家不再卖血玉了。
他们说,之前预定好血玉的人可以把押金取走,也可以在店铺里任意挑选一块雕工细致的玉佩以作赔偿。
他们说,白秋雨好似生病了,一夜不见脸瘦了一圈,面容也憔悴了不少。也有人说白秋雨不是生病了,而是在下人间“十八层地狱”取血玉的时候受了很严重的伤,他们还说这也是白家不再卖血玉的原因。
有人看不起如今富裕的白家,说他们为了钱什么都能做的出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都是因为之前穷怕了。也有人敬佩大胆敢为、善良勤恳的白家,因为他们如今的辉煌都是靠自己的努力赚来的,不管是通过什么方式,流血也好,流汗也罢,能赚到钱就是真本事。再说了,现下这世道,靠命赚钱的人还少么?
不管是鄙视还是敬佩,白家从前至后的变化都是有目共睹的。
也许他们现在过得还没有那么糟糕。卫夫想。
他远远地站在白家店铺的斜对面看里面的景象。他们的生意还不算糟糕,有人进去,有人出来,白老板把每个人都照顾到了。白秋雨端了一个特别大的木盆放在店铺门前,他在认真清洗一满盆的物什,究竟是什么,卫夫看不清。
应该是白老板特意让他从后院移到门口清洗的吧?
也许是想让沉默寡言的白秋雨多沾一沾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间烟火气,或许白秋雨一丝不苟的认真动作还可以为店铺吸引来更多的顾客。
白老板在忙碌的时候会回头看一眼白秋雨,没有生意的时候就站在店内一直看着背对着他坐在小板凳上的白秋雨。
白秋雨果然是憔悴了不少。他一直弯着腰洗东西,累了时就站起来,双手垂在身侧,呆呆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的袖管一下子垂了下来,遮住了他苍白的手背。街上清风不断,撩拨着街上每一个人的衣角和发尾,也包括白秋雨的。但是白秋雨太多憔悴枯槁,两只长袖在风中翻飞,好似两只手臂已经消失数年,只余两只空荡荡的袖管。
卫夫没有看到白秋雨腰上曾一直佩戴的那块颜色最纯粹的血玉。
大概是休息够了,白秋雨又重新挽起袖子,坐在小板凳上清洗物什。他弯腰太低,卫夫隐隐约约看到他衣领里、脖子上有一根由几股细绳编织起来的玄色的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戴在脖子上有什么意义。
就在卫夫转身欲走的时候,白秋雨剧烈地打了一个喷嚏。
因为身体的激烈震颤,一块精致纯粹、鲜红如血的玉从他的衣裳里滑了出来。卫夫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了那块血玉上面,不仅是卫夫,还有陆无常和许南酌,以及不明所以然的白樨、奈凉、荣京和小七的目光也落在那块血玉上,再移不开了。
在那块血玉的面前,周围所有的一切的变成了黑白色。
白秋雨停下手中的活,将满是水渍的手放在大腿衣服上来回擦拭,之后拿起那块血玉放在面前看了一会儿,又塞回了衣服里面,让它紧挨着自己温热有余的皮肤。
“走吧。”卫夫说。
不管白秋雨对白䓘做了多么过分的事,但是今天他见到了,白秋雨还是十分挂念白䓘的。但是白䓘却再也不会知道了。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都像白秋雨一样,无比坚定地认为财富比情重要,但失去情后才发现,原是自己大错特错了。
他们走了三天,从仑者山到了禺槀山,现在又来到了南禺山的山脚下。
“南禺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水。有穴焉,水出辄入,夏乃出,冬则闭。佐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海,有凤皇、鹓雏。”小七在心里默念。这句话是陆无常前几天说过的,因为有“凤凰”二字,他便牢牢记在了心里。
“这是《南山经》里的最后一座山了,过了这一座山就代表我们的任务十分完美地完成了第一部分。所以我想今天晚上就在这座山上找个山洞住下来,也算是给我们的南山之旅画上一个句号。大家愿意的就举个手,不愿意的话就去旁边那个镇上住下来,点一桌丰盛的菜肴犒劳犒劳大家。”卫夫提议道。
结果跟卫夫想的不太一样,他以为大家可能都不愿在外面过夜。但是这一次,就连最不喜欢露宿山野的白樨也高声赞同了。
“好,那我们分成两队。白樨跟我去镇上买些吃的,无常,你带着剩下的人去山上找可以露宿的地方。”
“是,师父。”陆无常点头。
“大家都什么想吃的,想买的都可跟我说,我帮你们买回来。”白樨记事清晰,颇有贤妻良母的味道,所以卫夫给她安排的这个活计可以说正对上她擅长的一面。
每日的相处让大家的关系变得如手足般要好,除了小七。白樨说完话后,四五个人一下子将他围了起来,嚷嚷着自己要吃什么,还有要加辣椒油的...
小七站在一旁,眼睛一直看着围成一团的师兄师姐们。卫夫注意到了他,于是走过去,问他:“你有什么要吃的,或是要买的吗?”
小七眉间满带忧郁,低下了头。小七看着卫夫,微微张开了嘴,又合上了。
“有就告诉我,咱们一码归一码。”
小七的眼睛瞟了一眼身后的南禺山,终于说话了:“师父,我想要一只纯白色的狗,一捧稻米,还有一支红色的簪子。如果没有红色的就不要买了,她只喜欢大红色。就这些。”
“你这是第一次叫我师父,”卫夫笑着说,“你想要的我会尽量给你带回来。以后你有话就跟我说,不想跟我说就跟你五位师兄师姐们说,为什么让自己憋屈着?咱俩虽然有仇,但也是亲师徒,在你挑战我之前我不会吃了你的。”
“嗯...”小七心不在焉地答应着。
陆无常是个十分靠谱的人,他带着师弟师妹很快便找到了那个“水出辄入,夏乃出,冬则闭”的神奇洞穴,洞穴里有一大块空地,十分暖和。洞穴外也因为水流进去的原因十分平整,没有碎石块。他们生了火坐在一起聊天,小七的心里很乱,因为他没有见到凤凰,因为他没有见到满载而归的师父。
卫夫当真给小七买了一条小白狗回来,他又将一小口袋的稻米给了他,最后掏出了自己之前买的劣质的血玉。
“对不起,”卫夫上来就给小七道了一个歉,“我和老大没有找到红色的簪子,但是我这里有一块红色的玉,你要是觉得有用就留下。”
“谢谢。谢谢师父。谢谢。师父,你们先吃饭,我一会儿就回来。”小七拿了卫夫递给他的东西后,就匆匆离开了。不知往哪儿去了。
“小七师弟是要干嘛去啊?”许南酌跟三儿奈凉抢烤鸡的时候还不忘看一眼小七,问一句。
白樨打开自己的食盒,一边从里面拿出买的几样菜和白饭,一边小心地想着边云思,同样心不在焉地答道:“是要拜祭什么人吧...”
“他要祭祀山神。”陆无常回答。
“也可能是去会见心上人呢?”卫夫不着痕迹地小声说。
南禺山上鸟兽相鸣,一派和谐,没什么妖怪。卫夫坐在陆无常身侧,看着他手中翻阅的《南山经》,这就是他们在南方走过的所有的山,大大小小一共四十座,如今跟着他的徒弟一共六个。按书上的记载,他们一共走了一万六千三百八十里。当然,也不全是靠走的,偶尔偷个懒借用些神力一日过三山的情况也是有的。
他们高兴地举起小酒杯碰了一下,满是欢声,满是笑语。
再见,《南山经》。
你好,《西山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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