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卫夫没再执着于那些竹简里的内容。不仅是因为到现在还一无所获，还因为在这一过程让他想起了长安师父。之后无论做什么，看竹简还是看观微镜，在他的脑海里，长安师父的身影总挥之不去。于是他决定，什么都不做了，就用这剩下的时间来回忆离开这三界已久的长安师父。

　　很多人死了就死了，像深秋时分从树上落下的一片失去了水分的枯叶，像森林里被麋鹿不经意踩死的一只蚂蚁，甚至平淡到跟他有所交集的人也根本都不知道他已经死掉了，知道的那些人也没有太过伤心。离开这个世界后他所赢得的只有几声“天凉好个秋”的长叹息。

　　但有些人死了却往往让人觉得自己所赖以生存，或苟延残喘的一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这种人不是所有人都爱的，就是所有人都恨的。

　　卫夫记得有次长安师父喝得烂醉后把他叫到自己身边，让他给自己醉酒时画下的画起个名字。在他看画的时候，长安师父忽然问他：“夫，想不想永垂青史，像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二郎神、嫦娥仙子他们那样永远活在所有人心中？”

　　卫夫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想。”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那时长安师父的双眼通红，眼角颤巍巍地悬着一滴泪。她坐在地上，右手拇指和中指夹着一个小小的褐色酒壶，细颈子上缠着红色的长流苏，随着长安师父的动作来回摇晃。

　　“等我学成我便去人间，先斩妖除魔，做尽世间一切好事，带领贫民难民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国家。若是最后成功了，我也就变成人们口头相传的盖世大侠，变成人间的玉皇大帝了。若好事做尽无人记我半分，我便做一个人人皆畏的大魔头。先乱了十八地狱的规矩，再毁了九十九层天的秩序，打破三界界限，使得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即便以后有人杀了我，那我也一定会是三界之众言语里悄声提起的那个谁。”

　　长安师父哈哈大笑，说卫夫是个人才，还说自己有他这样一个徒弟是生是死都值了。

　　“记住了，夫，记住你今天说的这些话。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只允你做天下第一。你是天下第一，我便是天下第一的师父。”

　　与长安师父的“天下第一”的誓言就在卫夫的心里一直藏着，从那到这儿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提及过，直到今天才悠悠想起。卫夫叹了一口气，自己现在是没有那个雄心和能力去争夺的天下第一了，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他现在想的，就只是把自己的徒儿们带好。

　　“先生，你快把你的这些竹简收拾完吧，这味道我快受不了了。从外面就能闻到了。”招风因为不能动弹，所以只能捂着鼻子小声地抱怨，“我这腿什么时候才能走路？”

　　“别着急，我挑了些有用的，今晚就能看完。”已经习惯了霉臭味的卫夫吃力地抱着近十卷竹简从观微榭跑出来，急匆匆地看了一眼招风，跑向了藏经阁的方向。

　　“先生，我想回房间了。”招风看卫夫忙里忙外的，大老远就能看到他额头上的汗水。招风想让先生歇一歇，于是就喊住了他，想借着送自己回房间的机会，让他放慢些步子，然后跟先生近距离说说话。

　　卫夫刚从藏经阁出来就被招风叫了过去，喘了几口气问：“想回哪个房间去？我的，你的，还是老二的？”

　　“想去你房间看书。”招风答道，他伸出双手等着先生把自己抱起来。卫夫弯下腰刚两只冰凉的手刚碰到他，招风却不受控制地挣扎了起来，又喊又叫的。

　　“你干嘛？”卫夫对招风充满了耐心。

　　招风扭过头，背过身去：“你身上又脏又臭，我还是不要你抱了。”

　　“不要我抱你怎么回房去？一会儿我进了观微榭可就不出来了，晚上就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吹冷风？”

　　“你去换身衣服。身上有一大滩墨水不说，还满是那个臭臭的味道！”

　　卫夫狡黠一笑，这次没有依从招风的话，他直接抱起了招风五步并作三步地回了观微榭去。不管招风怎么用语言反驳，用肢体反抗，他都没有理，直到把他放到了他做的那张铺了白狐皮子的椅子上。

　　“招风，你就坐在这里陪我吧！”卫夫哈哈笑道，丝毫不在乎地上还横七竖八地躺着七八卷竹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碰到了一个竹简，另一只手碰到了之前被招风嫌弃地扔在地上的沾满墨汁的毛巾。

　　招风用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鼻子：“先生，你还是快去换一身新衣裳吧！你比这些竹简还要难闻！”

　　“换了新的还要被染上这种味道，暂且将就一晚，等今晚我都把这些竹简看完了，把里面的内容都记下来之后，就把这件衣裳给扔了好好洗一洗换新的。”

　　“先生，你洗过衣服吗？”招风问。

　　“哎呦，你这是什么意思？”卫夫反问。

　　“只要是一件衣裳被沾脏了，你想都不想就把它给扔了，也不知道洗一洗。太浪费了，我现在都开始想念百花仙子了。”招风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味道，于是将手从鼻子上拿了下来，“嗳，先生，我的衣服你是不是也从没洗过，都是等我要穿的时候再把旧衣裳给我拿出来？先生！我身上这身衣裳是多少次没洗了？！”

　　“别跟我说话了，打扰我的思路。”卫夫快速从地上捡起了几卷竹简，铺到桌子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速拿起了笔，装作认真苦读的样子。

　　可是招风拿卫夫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他说又说不过他，打也打不过他，跑也跑不过，只能一声又一声地接连叹息，然后默默地忍受着房间里的异味。

　　没过多久，卫夫忽然抓狂地挠了挠头，道：“招风你的腿是怎么回事！连个给我磨墨的人都没有！连个给我倒碗热水的人都没有！我养你何用！”

　　招风哼了一声，没有接话，他知道先生对他没有恶意。

　　卫夫这般犯难不是因为招风不能给他磨墨、倒水，单纯是因为竹简中的内容让他觉得烦躁不安。

　　竹简中断断续续的字句和故事片段让卫夫看得一个头两个大。他留下来的竹简有一个应当是长安师父的师父，也就是卫夫的师祖，因为竹简中提到了他的十个徒儿，其中一个便是长安。另一个的作者为谁，卫夫不知道，上面所记的名字卫夫一个也不认识。应该是很久远的一套竹简，但却是其中保存最完整、字迹最为清晰的，看样子是这任司命属主人可以保存过的。

　　卫夫从中知道了不少信息。

　　“天涯咫尺”是从第一任司命属之人就开始打造的一处三界外的世界，本意中最主要是为了给自己和自己的徒儿们一个清静幽雅之地修炼。卫夫看了很多遍，才终于明白这其中还有另外一层深意。原来，“天涯咫尺”也是他们最后，也是最安全的一处庇护所。

　　可是...

　　为什么要寻求庇护呢？是会发生什么巨大的灾难吗？

　　卫夫最终在竹简中找到了答案。那份保存最完好的竹简上说，他们正是“天涯咫尺”最终建成后的第一波享受者。顺风顺水五百年，可到了最后需要“天涯咫尺”作为庇护所的时刻，他们发现这其中的因果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了！

　　之前，他们都理解错了，以为祸患是从外界而来的。纵然在这其中无数人产生过不安的想法，但是司命属的主人始终没有动摇过在三界之外建造“天涯咫尺”的想法。

　　“他们建造的不是庇护所，而是另一个囚牢。”这是卫夫在这卷竹简中获得的最有价值的信息。

　　卫夫揉揉眼睛，点亮了桌子上的三盏灯台，驱逐了夜晚跑到书案上夜之精灵。他看了一眼歪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的招风，脑袋里开了一个小差，他想，不知道玉皇大帝能不能把招风的腿给治好。若是招风有了一双能跑能跳的双腿，不知道要多高兴。

　　“阿嚏...”卫夫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吓醒了本就睡意不深的招风。

　　招风用胳膊支撑起上半身，傻里傻气地问：“先生...你是在叫我吗？”

　　“没没没...”卫夫揉着鼻子，“嗳，招风，你先别睡。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腿能跑能跳了，你最先想要做的事是什么？”

　　招风被卫夫的话给刺激醒了，于是艰难地翻了个身，趴在柔软的狐狸皮子上，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道：“先生，没有如果。”

　　“只要我肯为你做，如果就会变成现实。你想想，现在的你有了一双能跑能跳的大长腿，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情是什么？”

　　“最想做的一件事？现在就走过去，一脚揣在先生你的肚子上，然后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还给我这样一双好的腿。”招风认真答道，虽然听起来像极了开玩笑的语气，但是招风却真是这样想的。

　　“为什么？”

　　“我才要问先生为什么会生出这样奇怪的想法呢！先生你不想再抱我了吗？还是说我现在吃的东西多了，变沉了，先生抱不动我了？那你早说嘛，我可以吃少一点儿，晚上不吃也没有关系。”

　　“招风你怎么...”卫夫不知道招风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一般正常人不都希望自己的能有一双健康的双腿吗？难道这不是招风的希望？竟然为了自己的双腿能够一直残疾下去，还愿意少吃一顿饭。

　　卫夫苦笑，这样的人才居然一直跟自己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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